下了七天七夜,天都下白了。厚朴老汉挂念着他的土地。南湖有他的半亩黄豆,枝丫间刚刚开出些粉红的小花,像星星,闪闪烁烁,探头探脑的。还有半亩玉米,刚刚秀出天缨儿,那缨儿从水红向浅紫过渡,怯生生的,让老汉心里一阵阵心疼。老了,他反而关注起庄稼的细节来,有一次,他在一旁看着一朵南瓜花开放的全过程:苞儿先伸了个懒腰,抖掉了上面的露珠,接着阳光照射过来,微微的,一点一点加热,一只土蜜蜂飞飞停停,一只蜻蜓落在翘挺着的南瓜须子上;老汉点一支烟,他向一旁吐烟圈儿,唯恐惊扰了南瓜花那嫩嫩的橙黄;两个时辰过去,终于开成个喇叭状,像过去黑胶老唱片留声机的喇叭那样夸张。从此,厚朴老汉珍惜一切生命,包括蚂蚁、小虫和植物。前六十八年活得粗糙,在以后岁月里,他要活得仔细些,滋润些。
走到南湖,他傻眼了:可爱的黄豆和玉米都泡在水里,黄豆棵子淹没了枝梢,玉米淹到了半腰。那块地几十亩,牵扯十几家。他鼓动着那些人家,找村民小组的组长(习惯称队长)抽水。那些人家,青壮城里打工去,家中只剩老与孤,自然不太积极。厚朴老汉腋下夹一条“苏烟”,来到地头小小排灌站,见村民小组组长正四蹄八叉躺在床上睡觉。老汉候了一个时辰,组长让尿憋醒,一骨碌爬起,见老汉正杵在跟前,笑了:“哟,万事不求人的硬汉,今天来干啥?”老汉递过那条烟,组长接了。老汉说:“队长,帮帮忙,搬一下电门,抽抽水。”组长说:“好咧!回家等着吧!”
第二天一早,厚朴老汉去南湖,大水依旧淹没了黄豆枝梢和玉米的半腰。老汉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开了排灌站的破木门,村民小组组长还正睡着。老汉就骂开了:
“狗日的,抽了我的烟,却不干人种事!”
组长揉揉眼,慢条斯理爬起来,说:“烟抽了不假;你儿子在省城当处长,我估计这烟没花钱,我抽了你的烟,正为自己犯错误后悔着呢。”
老汉更生气,一伸手:“剩下的还给我!”
组长指指天空,说:“问她要吧,都变成烟雾了。”
老汉说:“你个血孬种,干了队长几十年,什么相因没让你占全?”
组长说:“我清正廉洁,我占什么相因了?”
老汉掰着指头算开了:“大堤上的十九棵大杨树,你去年偷偷卖了,有这事吧?”
“有。”
“集体的池塘,你自己承包了,租期九十九年?”
“对。”
“庄北头三亩边角地,你种上了,一年两茬,小麦一茬,水稻一茬。”
“不假。”
老汉问:“凭什么?”
组长说:“我们庄所有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总要有个人问事吧?这个人就是我。我每月补助才三百元,够塞牙缝吗?拾一点边角地,承包了一个破鱼塘,你不该眼红。”
“.......”,老汉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最后,老汉问:“这水,到底抽不抽?”
组长说:“碰我高兴!”
要碰他高兴!
告他!第二天早,老汉来到镇里。一个年轻人热情接待了他。老汉叙述着,年轻人记录着;其间,年轻人几次打断他的话,问了个详细;最后,年轻人又读一遍给他听。确定无疑后,年轻人让他签字。
他那只拿惯了农具的手,握起笔来,却那么不听使唤。“这签了字,就等于实名举报,不出一个时辰,队长的顺风耳就知道了。”老汉踌躇着。三年前,邻居金砖举报队长挪用了扶贫款,金砖当晚就被人莫名地打了一顿。一年前,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来庄里蹲点,队长引诱到他家喝酒,趁机会录了像,于是大学生假称有病,一去不回。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胜枚举。厚朴老汉越想越害怕:我如果实名举报队长,等于两家从此结下了怨仇,将来后代如何在此生活?老汉突然捂上嘴,连连打几个喷嚏,对那个年轻人说,“对不起了同志,我刚才发热蒸的,说了鬼话。”扯起那记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镇大院。
无法,厚朴老汉用铁盆,一下又一下往田地外面舀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诚实老汉啊,照你这样子“愚公移山”,需要几个世纪才能把水排完呀?再说了,一个农民半个月在城里的打工所得,足足抵消了一亩地的全年收成,你何必这样固执呢?舀水累了,老汉趴在田埂上哭了起来。
看来,躬耕垄亩,颐养天年的愿望要泡汤了。晚上他给儿子发了个信息,“水太深,不易混。”儿子对他穷守老家,早颇有微词,接微信,就回复说,“今年雨水大,正常。”他哪里了解父亲的委屈?即便了解,远水解不了近渴,又能对一个村民小组长如何?
厚朴老汉领着老伴登上去省城的火车,逃离了;他那些黄豆棵子和玉米棵子还泡在大水里,饱受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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