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纪事：父亲的伤疤（作者 韩召环）

从我记事起，总认为母亲是一个漂亮温柔，善良的好母亲，而我父亲相反，很丑，严厉，寡语。他满身是疤，背弯腿瘸，甚是难看。走在路上沒少被人指指点点。

偶尔有人问，“你身上的伤疤哪来的，”“狗咬的，”他只回答三个字。那时我还小，真以为他身上的伤疤是被狗咬留下的呢！

有一天，天气很热，父亲背着我到河边洗澡，我趴在他的背上，用手不停的抚摸着他的肩膀，时而用手指抠一抠他那高低不平的疤痕，我问：“大，你身上的伤疤是什么狗咬的？”“白狗子咬的，”“狗大吗？”“不大，”“狗多么？”“很多，”“疼吗？”“不疼，”“你骗人，我用双手使劲拍打父亲的脊股说，”“身上被狗咬破了还说不疼。”父亲笑着说：“当时只顾着打狗了，把疼给忘了。”“那狗被打死了吗？”“有的死了，”“剩下的呢？”“跑了。”

河边到了，父亲把我从背上放了下来，准备洗澡。我又问：“那以后呢？”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赶快洗澡吧！”“等你长大以后再告诉你吧，”

从那以后，我也没有再问。

但父亲被狗咬一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总觉得是一个谜团。

（二）

他一生爱好很多，唯独爱枪爱的如痴如迷。（那个年代还没有禁枪）他三天两头把他那心爱的猎枪拿出来比划一番，然后把它擦的光亮，再放进枪套里，并告诉家人不要乱动，防止走火。我胆子小，从来也不敢动他那心爱的宝贝。

农闲时，也经常带我出去打野兔，他的枪法很好，打野兔一打一个准，弹无虚发。我好奇的问：“大，你当过八路军吗？”“当过，”“那你打过鬼子吗？”“打过呀！”“我心里在想，要不然的话，你的枪法也不能那么好！”这次我相信了，我很满足，而又自豪。

有一次，父亲又带我出去打猎，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从我们不远处经过。父亲举起猎枪……，我赶紧用手捂住耳朵，等待枪响后捡回战利品。

我在一边催他，快打！快打呀！

眼看着野兔越跑越远，他始终未扣动扳机。我很失望的问：“你为什么不开枪”。“你没看見那是一只刚生过崽的母兔吗？如果今天把它打死了，一窝小兔崽子没有娘奶喂，还不都得饿死了。”“他郑重地告诉我，怀孕的和刚生过崽的，幼小的动物千万不能打。他还说：“打猎不能只为了猎取而失去了人性与道德。”

从那时起，我对他又有一种新的认识他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而是一个善良又有怜悯之心的好父亲。

（三）

有一年的腊月，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办年货。母亲也在忙着做豆腐

父亲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每年过节之前都要到澡堂子里泡一泡，他说要去掉一年的晦气。这次非带我去不可，我不想去。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我勉强去了。

这天早晨，天气很冷，树上挂满了雾霜。脚踩在路边的干草上，咯咯作响。

我不停的用嘴哈一下那冻僵的小手，跟在父亲的后边。走了好久才到街上。

铁佛寺街，是我们这方圆几里地最大的一个集市，也是唯一有澡堂的一个集市。澡堂里没有男女之分，单日男用，双日女用。这天刚好逢集，门口卖吃的不少。我们爷俩坐在一家粥棚下，要了两碗粥外加两根油条。吃喝完毕，父亲从口袋里掏岀两角钱放在桌上，这才带我走进了澡堂。

客已满，跑堂伙计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给我们找到一个的位子。一个位子爷俩用，父亲让我先脱衣进去。

里面的人很多，皆有老幼，声音很杂，水太热，我不敢下水，就坐在池边玩水。

“快看”，有人大叫一声，大伙拾头望去，是我父亲进来了。只看他屁股上裹着一块不大的毛巾，站在门口。此时浴池里热汽正浓，早晨的阳光刚好从窗外射了进来，形成一道金色的雾光，均洒在他的身上。金光四射，雾气缭绕，父亲虽形貌不佳，在金光雾气的点缀下，就像天上的金罗汉，从云雾中走来。大家都惊奇的看着他。

又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了，父亲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习以为常了吧。他来到我身边，教我怎样适应水温，他说：“因为外边的温度较低，室内温度高，咱刚从外边进来，当然不适应。”他两只脚放进水里，然后慢慢往下蹲，正在给我做示范。一位年青人从池对面走了过来，坐在父亲身旁，客气的问：“叔叔：你身上的伤疤哪来的。”父亲抬头看了一眼那年青人，小伙子长的面善，看上去没有歹意，刚要开口：”我大是被狗咬的，”我替父亲说了，因为这是他的老话！父亲瞪了我一眼，瞬间又笑了。

不远处有个胖小子，看上去岁数都不小了还留着娃娃发型，很讨人厌。

他偏偏向我走来，边走边问？“什么狗能把你大咬成这个样子，”并指着父亲的脸和肩膀说：“只有大狼狗才能够得着，你在说谎。”“我没说谎！我大是被白狗咬的，”我一急说岀了父亲多年隐瞒我的话来。那小子更起劲了，“什么白狗黑狗的，都没有大狼狗厉害。”澡堂子里一时又静了下来，只有我和那小胖子的争吵声。

就在这时父亲说话了，他这次说话声音很大，好像是想叫满澡堂子人都听见似的，面带微笑的说：“你们俩都没说错，你说的白狗就是国民党反动派中央军，他骂我们解放军叫赤匪，共匪。我们也叫国民党军：白匪，白狗子。”父亲翘起右腿说：“我腿上的疤是解放洛阳城时留下的，也就是你说的白狗咬的。”又走到小胖子跟前，亲切的说：“孩子你说的也没错，我也被狼狗咬过，那是解放舟山群岛时留下的，当时舟山己经解放，但很多小岛还有余匪。”

（四）

那天部队刚吃过中饭，有渔民老乡来报，海里发现特务。上级命令我们立即去抓捕。大队长叫我们去两只舰，我说去一只舰还不把他喝了。然后我就带一只舰去了。（只因我的轻敌，才造成后来的结果）

我们到了现场，好多渔船都来向我们报告。你说他是特务，他说你是，相互指认。我们也很难分辨，十几条渔船围着我船转，我们又不能开枪，怕误伤了渔民。这时有一条大一点的渔船，从船舱里窜岀十几条大汉，举枪向我们扫射，当场就有两名同志中弹倒下！有目标就好办了，我们的火力都集中在那一条船上，人与船瞬间变成了筛子。就在同时，几条船同时向我们开火，投扔手雷和燃烧弹。

我们手里只有枪，船炮因敌船靠我们太近，不能发射！我看事头不对，就下令，加大马力冲出去。哪知舵舱己经起火！舵手己经牺牲了。很多战士身上冒着火苗还在战斗。

一个小时后，火越烧越大。眼看油舱就要爆炸，我立刻下令跳船，但剩下的几位同志仍不愿离开，向敌人猛打。

枪声越来越稀，我们的战士也越来越少。我头上也着了火，头发烧的吱溜溜的响，就像烧鸡毛的味道。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油舱爆炸了，我被一股气浪推入了大海！

天慢慢暗了下来，我在不远处，亲眼看着我们心爱的舰艇和十几名战友的尸体，一点点的在燃烧下沉。我束手无策心如刀绞啊！

当时虽然消灭了持务与悍匪，但我军损失太大。我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也给我们部隊蒙受了一次巨大耻辱。那十三条鲜活的生命还有那艘我们还没有爱惜够的舰艇！就在我的眼前这样一点一点的消失了，我于心不忍啊。”他惋惜道：“那船是德国制造，刚从国民党海军那缴获的。首长到上海开会，专坐我们的1号舰。太可惜了。”他哽咽道：“战友们，你们在那边一定要把这条船给我看好了……！”：我看到父亲的双眼流岀了两行泪水，然后他慢慢蹲下身来，把整个身躯泡进了水里。

澡堂里一片寂静，只有锅池里水开的咕噜！咕噜声。洗澡的人都愣了，我也听呆了。我自言自语道，“原来父亲还有这么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啊。”

当时澡堂子里很多人都被我父亲的一番话感动了，大家恳求他继续讲下去，可他谢绝了。

（五）

回到家后，我问母亲才知道，那次船

烧沉后，他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

被渔民打救，才捡回这条命。我这才醒悟，为什么父亲不愿讲这段打仗的故事给我们听，也是有苦衷的。他一直深深的陷在自责中，他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战友和那心爱的战舰！

这些年来，我第一次听父亲讲他自己的故事，这也叫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深刻了解和认识，“他原来是一个伟大的英雄父亲，也是我学习的榜样。”

六十岁那年父亲过生日，正好村里放电影，片名《海鹰一号》，晚上他和家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刚放到一半，他就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回家了。

第二天，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人都死了，船也没了，”他嘴吧还在不停的动，但声音很小，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六十四岁那年，他有了一场病，半身不遂，口不能语。那时我己经是乡电影放映员了。我偷偷在他住的屋里，单独为他放了一场小电影《海鹰一号》，这次他一直看到底，他很兴奋，时而抬起那支僵硬的左手比划着：嘴里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哭了，真的哭了，哭的像孩子一样……。

寒枫回忆於：《景德镇》庚子年六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