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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心理医生案头笔记》1:想挨打的女人从哪里来(黄思荣)

     我做心理治疗师是上天注定。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坚定地宣布,说我会成为一名最好的医生。"为什么呢?就是那一句古话:'久病成良医嘛'!"

    当时我瘦弱不堪,见人就瑟瑟发抖,常常无缘无故地哭泣。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去,指点着星空说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出语惊人;回来再睡得人事不省。严重的心理疾病磨砺着我,使我长大以后目光犀利。茫茫人海中,哪怕是擦身而去的匆匆过客,我也能从他的举手投足一行一止窥其心理。我坐在诊疗室里,利用催眠法、瑜伽功等各种手段,诱导我的病人回溯从前,触摸他或她的早年往事,抚慰那斑驳陆离的心灵伤痕,我总是感同身受,滋味备尝。

    我们将往哪里去?我们是从哪里来的?鬼神、征兆、心灵感应,那种种奇异的现象,还有那生命轮回、前世今生,种种迷惑摆在我们的面前。

    我整理案头的诊疗记录。这里有最喜欢挨男人打的女疯子,有对亲妹妹施行不轨的俊男子,有跳楼殉情的痴女儿,有自蒙自蔽的苦丈夫,还有亡母的今世再生,严父的离魂而逝;黑色的石头上有远古的森林,林中有交配的白兽,大有奥秘的鬼哭声声,11岁的女孩儿详说前世……人间百态,形形色色,欲望,奋斗,毁灭和不屈,令人拍案叫绝,思绪万千。

    我稍加连缀,叙写成篇。为尊重患者隐私,其中人名加以置换。个别地方补充联想,趣味盎然扣人心弦之处不惜重墨浓彩--如此写来,竟如同一部小说模样。十分好读,并且大有深意。

    且不管属于小说还是记实,开头就从一张饭桌前追求新的生命而起。

   第一章提出人类繁衍的大问题。荒野草地上,一名少女的性启蒙。有人问,那个想挨打的女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能让她生出孩子来,我能让我嫂子怀孕!"

    说这句话的是个女孩儿,今年14岁,小名叫二缠。二缠出生的时候,把接生婆吓了一跳,说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就这么皮呢,在娘肚子里就不老实,左一圈右一圈地拧,把脐带都给缠到脖梗上去了。看看,还缠了两道子。就是怪皮的小子,缠一道子也就够了,看看,她这么个小丫头子,还缠了两道子。可小心着,别把她给勒死了──

    勒死倒没有勒死,这脐带缠着她的脖颈,她就给生出来了。这样的孩子,是自己带了名字来的,她娘说就叫她缠吧,二缠。

    二缠慢慢长大了,也没见得多皮。女孩儿就是女孩儿,怎么能皮得起来呢?男孩儿怎么淘都是可以的。女孩儿在这个家里,大话儿也不敢多说一句,老是闷不丁的。嘴里说话少,肚子里转心思,就突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这是因为,她的嫂子老是不怀孕,这个重大问题,困扰着这个家,实在是严重了。

    二缠有个异母哥哥,叫华良臣。华良臣的亲娘去世了,这个家才娶来了二缠娘。华良臣小名叫大丫头,比二缠大14岁,今年28岁了。男孩偏叫他丫头,是因为娇贵。娇贵的华良臣小时候,耳垂上扎个眼儿,戴着耳环,脑袋后面梳一根小辫子,特意打扮成了女孩儿的样子。光是这样打扮还不够,因为太娇贵了,刚一出生就让他娘咬了一口。他娘把他的小脚趾头一口咬掉,吃了。他那小脚趾头,小得像一颗豆粒儿,他娘给一口吃了。华良臣出生后就少了一根小脚趾。别人的脚趾是一五一十,有十根。华良臣的脚趾是一五一四,只有九根。他用九根脚趾头站起来,长大了,会走路了。耳朵上晃着耳环儿,脑袋后甩着小辫子,怪模怪样地当贵子。他就这样上了小学,后来,小辫子剪了,耳环也摘了,华良臣像一个男孩子了。只有那少了的小脚趾不能长出来,他终生只有九根脚趾。如今,28岁的华良臣,九根脚趾穿在皮鞋里,屋当门儿那里一站,就像是一匹骏马,立成桩站成坑的,真个是威风凛凛。他长得也好,一副宽厚的肩膀,顶着一颗骄傲的头,走出去,很是招引女人的眼光。

    本指望这一匹好马,马驹儿成群。太让人丧气的是,结婚8年了,春去秋来,草黄草绿,他媳妇的肚子就像是跟谁赌了气,铁板儿一般地挂下来,从来没有鼓起过。

    什么法子都使过,求医,求神,药也吃了不少,什么法子都没用。

    可是今天二缠说,她有办法,她能叫她嫂子怀孕。

    "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她娘小声地说了,一边胆怯地看看高高地端着饭碗的男人。这男人是二缠父亲,按老家的风俗,儿女叫他大。二缠大是一家商店的营业员。此刻他坐在全家最高的一只板凳上,横开了身子在喝饭,嘴里呼噜呼噜地响着。他那只碗是全家最大的,白瓷釉子上有几只蓝色的和平鸽,鸽子旁边有两个很小的字:"和平"。每天吃饭时,娘先拿起这一只和平鸽碗,把锅底的米粒一勺一勺地滤出来,稠稠地盛满这一只大碗,端正地摆在朝南正中的桌面上。二缠把家里那一只最高的凳子给摆好了,等着大来坐。锅里剩下的,不用看也知道,满满的一大锅汤,只是浑浑水罢了。煮烂了的一把米粒多数都盛进了爹的这一只大碗里。每天每天,二缠爹下班来,人不到家,威严先到。总是先听见他在门外,大声地咳嗽。这咳嗽拖着长声,带着高扬起来的尾音:咳──哦──,非常响亮。像是在吆喝牲口,带着一种命令,一种专横,随时就要扬起鞭子打下来似的。几声响咳之后,大门一响,他走进来,洗了手,坐上高凳,端起和平鸽碗。全家人这才依次坐到下面的几只小凳上,各人端起清汤寡水的小黑碗来,大气也不敢出。

    二缠却突然大胆地说,她能让嫂子怀孕。

    "胡沁!"爹说。脸挂了下来,又冷又威。

    "是真的,我有办法,我能让我嫂子怀孕。用我的法儿试试,保准能行,真的,我见到过的,真行……"二缠说。

    "你滚!"爹啪地把饭碗往桌上一顿。也碰巧是他把饭喝完了的缘故,这一只空碗本来也该放下了。他拉长了脸吃贴饼子,脸谁也不看。娘呆了一阵儿,就小声地说起来,不敢对着男人的冷脸,就对着二缠说,娘说,怀孕是没到时候,到了时候一年一个,就跟鸡下蛋似的,带橛儿的,带把儿的,越晚生越是小子,到时候就该生了。看到时候了,家院子里吱哇狼嚎,成窝成摊的,你看着吧。你着的什么急,有媳妇还愁没有孩子?只怕没媳妇,不怕没孩子──

    娘本来是想说些好听的话,让大高兴的。不料大却更加不耐烦了:"胡沁,够不着个天儿,摸不着个地儿的,胡沁!"爹说。

    娘就不敢作声了,脸上笑着,很是难为情。她呆了一阵儿,就给两个小的倒碗底儿。她每一顿饭喝好几碗汤,把上面的稀水儿喝了,碗底儿有一小撮米粒儿,清晰可数的几粒,她把这几粒米倒给最小的女儿。再盛一碗,把碗底儿倒给倒数第二个女儿。这样挨着倒下去。她生了好几个女儿,除了大的这个二缠,下面依次是三错、四换、五改、六变。

    错的意思很明确,是说托生错了,应该是个小子的,却托生了一个闺女,错了。换呢,也是这个意思,也是托生错了,该换一下,换成一个小子才对。三错四换,谁也不说一句话,只低了头喝饭。她们用又细又小的手指,捏着筷子,划着碗底儿,想捞出几颗米粒儿来,送到嘴里去。从一落地,她们就不该生出来,她们错了。

    二缠也是错了,她知道自己的错误,她不该是个女孩儿。她又太爱转心思,老是有自己的想法,她坚信自己有办法让嫂子生出孩子,能解决困扰全家的大问题。可就是没有谁听她的。她的哥哥嫂子都在煤矿上班,日夜三班倒,今儿是白班,午饭在矿上食堂里吃。现在,家里饭桌旁高踞着父亲,威赫着一圈儿的错误。而造成这么多错误的是她们的娘,所以娘是错上加错的一人了。这错上加错的女人从来没有过正确的表现,因为她只有这么一圈儿的闺女,连一个儿子也没有。

    二缠娘知错认错,自知罪孽深重,就老是想将功补过,带罪立功,却不料,总是罪上加罪,儿子生不出来,想说一句好话也说不好。二缠大教育女人说,你今后说话想着说,你觉得你在这个家里你是谁?大年五更逮个兔子,有你也过年,没你也过节,你别觉着你怎么着似的。这个家能没有你,不能没有大丫头,传宗接代,烧香捧火,就是他了。没有你,行,没有他,不行。爹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吃饱了饭了,他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就剔牙。呲着牙,苦着个脸。剔了一阵子,"卟"地吐出一口饭渣子来,像是射出了一颗子弹。子弹打在地上,炸了开来,子弹开花。

    娘的脸还是笑着,那笑容却颤抖起来,眼泪从眼眶里生出。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落下。终于忍不住了,急忙站起来,低着头拾碗筷。这泪滴小小的,像是两颗砂粒,咯着她的眼疼。趁着扭脸过去,掉下来了,立刻又有另外的两颗泪砂咯到了眼里。她捧了碗,却并不走开,低了头,再听男人训话。其实她根本不用躲避着淌眼泪,因为男人并不看她,也不管她掉泪不掉泪,只是还剔牙。她是哭了还是不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家里有她没她都行,这个家里有一个儿子。

    儿子要生孙子,孙子再生孙子。这么一炷香火就传下去了,这么一支人脉就延续着。老祖坟上香烟缭绕着,人活着就是奔的这个。

    "快清明了,叫大丫头上坟去。"射出了最后一颗子弹,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那步子很大,也很重,老华走出了家门,去上班了。

    低头去刷锅的娘,听着那威严的咳嗽声响远,又淌了一阵眼泪。她进了锅屋,拿了小锅铲子,歪了头,把锅上沾的饭渍挨次儿铲一遍。饭虽说很稀,那锅上面也还是有一圈浅浅的糊糊,是开锅时,淤上去的。哧哧地铲几下子,饭渍就挂在小铲子上了。错误们全都围着锅站着,张着小嘴,眼巴巴地看着娘歪头铲锅。像倒碗底儿一样,还是那样的顺序,从最小的六变开始,依次舔锅铲子上面的糊糊。几张小嘴舔了锅铲,巴唧巴唧地吃到肚里去了,眼巴巴地再轮一遍。一般是三遍舔过,这一张黑色的铁锅就铲得干干净净了。娘是一口也没有舍得放到嘴里的。她这时把碗放到锅里去,使瓢舀了水,稀哩哗啷地刷起来。一边大声地吆喝,叫二缠去串纸箔。女孩们看见大走了,欢活起来。院子里拴着一只小羊,唤作白白,四换和五改拿一根树条去喂它。这一只温训的小母羊,伸出舌头舔她们的手,她们咯咯地笑起来。

    "再过两天就清明了。"二缠说。

    "清明是什么?"四换说。

    "清明烧纸,上坟。"二缠说。

    "烧纸上坟干什么?"四换又说。

    "烧纸上坟给祖宗的。"二缠说。

    "祖宗是什么?"四换又说。

    二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一直不说话的三错回答了一句,说:"祖宗就是鬼。"

    五改虽小,却特别聪明,她接着说:"那清明就是鬼节了?是吗?"

    妹妹们一张一张黄黄的小瘦脸上,还在笑。她们用又细又小的手指,折着纸箔,像是一件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她们什么都不懂,她们还笑,她们不知道清明还有着别的更深的意思。二缠叹了一口气,她那脖子上的脐带剪断了,她那肚子里的心思却总在绕着,一个清明节,她也要有自己的悲伤。

    上坟,清明。二缠想,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话题啊,对女儿是不幸的。而对儿子呢,却是最大的幸福,是男性的尊贵,是权力,也是价值。儿子烧纸上坟尽孝祖宗,女儿是没这资格的。而二缠是女儿。她长叹了一声。

    娘听到了二缠的叹气,她盯住了自己这最大的错误,问:"你刚才说的什么,你能让那个女人怀孕。那,你怎么就能让她怀孕呢?"

    "我就是能。"二缠肯定地说。

    "怎么弄?"娘追问说。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怎么弄。"

    娘还是追问。二缠本来想说那方法,可是话到了嘴边儿了,又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她就不说了。娘皱了眉头,串纸箔,不再追问。她的右手捏着针,左手把一片纸箔捏成了漏斗的形状,使针缝到一根长线上。那纸箔有银色的和金色的两种,到坟前烧了,就是送到了阴间。到了阴间就是金叶子和银叶子,留祖宗使用。娘还会把纸箔叠成元宝,一只一只的,就像真的一样。金元宝和银元宝,也用线串成一串。娘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像她用铲子铲锅边一样认真,一丝也不马虎。要是到了阴间去花这些钱,那些鬼一定能买很多东西──二缠想。

    院子里拴的那只小羊,大声地叫了起来,这是到了放羊的时候了。二缠牵起小羊,到城外去放。这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因为有煤窑才发展起来的,小城四外圈儿都是煤窑。如今成国营企业,叫煤矿了,那些窑就叫矿井,3号井5号井的。城的南部是矿区,有工人宿舍和煤矿办公楼,一个大院子围着。城的北部是镇区,有几条很短的街道,还有区委大院儿几家店号,镇区外面有几个工厂。矿区和镇区相隔5里,一条石子路连着,早晚各跑两趟公共汽车。这一条石子路的两边就是田野,农村。二缠的家在镇区,歪歪斜斜的小巷里,破房土院儿。父亲在镇里的商店上班,哥哥嫂子在煤矿当工人,也回到家里来住。矿上虽然有宿舍,他们没有摊到。家里喂一只小羊,二缠常牵了小羊到城外来放。

    城外放眼看去,随处竖立着矿井架,最招眼的就是那一座一座矸子山。井下采上了煤,里面夹杂着不能燃烧的矸子石,要经过淘洗的工序,把矸子石剔出来。煤被运走了,矸子石就扔下了。矸子石装在翻斗车里,被一根很粗的钢缆绳牵着,牵到那矸子山顶上,斗车一歪,把煤矸石倒下,这车就顺着另一条车轨下来了。紧接着,第二辆车,又牵上去。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这里在不停地翻倒着煤矸石,堆成了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黑山。矸石山上时常冒着煤烟,这是没洗净的煤在烧。矸子石是不能燃烧的,它就像得道高僧的舍利子,在火焰中固守。这岁月的舍利子是黑色的,高耸在煤城之外。

    二缠牵着小羊来到了城外。这里有一个废弃的砖窑筒子,像一个炮楼,还是早些年大炼钢铁时留下的,说是土法炼钢炉。其实也没炼下钢铁来,只是留下了这么一个东西。四圈的砖墙完好地围成一个大院子,早就停火的砖炉四周,那碎砖破瓦的地上,长着绿色的草。草很茂盛,大叶子的猪耳朵棵,小叶子的羊蹄子棵,还有圆叶子的豆瓣菜,尖叶子萋萋芽,现在全都长出来了,嫩嫩的,正是放羊的好地方。二缠把小羊牵到这块草地上,就松了绳子,由着它随便跑。这小羊知道亲近人,撒欢儿跑了一圈儿,又跑回来,紧紧跟着二缠,一步也不离开,只从二缠脚旁边,选那草芽儿啃起来。在这片废地上另有一大群羊,这是一个半大小子在放牧,足足有一二十只。还有三只两只的小羊群,放羊的多是些老头儿。这些老头儿任羊在地里啃草,他们只管聚到一起去拉呱,说些闲话。

    有几只母羊,肚子下面垂着很大的乳房,那奶头儿像熟透的葡萄,十分丰满。母羊低头吃草,小羊来了,就咬住奶头,脑袋用劲地撞着母亲的乳房,吸起奶来。

    母羊能生出小羊来,嫂子也能生出孩子来,只要她按照二缠的办法去做就行了。二缠坚信自己是有办法的。

    小白羊低头吃草,一边吃着一边走着。那个放牧羊群的男孩儿,小名叫大厂,手里扬着一根小鞭子,正抽一块石头。他想让这一块石头像一只陀螺一样转起来,抽得尘土飞扬。他的羊群里有两只公羊,一只是白色的,一只是黑色的。这两个又高又壮的家伙,老是打架。它们跳起来,用头上的硬角互相乱抵,那眼睛睁得溜圆。几个小男孩儿喝着采,十分有兴致地看。调皮的放羊小,拾起一片碎瓦,瞄着黑羊腿档里那颗很大的羊蛋,准确地投了出去。看着公羊乱跳,闲扯淡的老头们也大笑起来。二缠不看这些,她抚摸着她的小羊,"白白",她喊。

    白白伸出舌头,舔舔二缠的手。它那舌头光光滑滑的,舔在手上十分舒服。春天的阳光温暖地照着,二缠闭上眼睛,任白白蹭着,舔着,用头往怀里拱着。二缠就跟白白说起话来,二缠常在野外跟羊说话,她说得非常认真。二缠说:

    "白白,我知道我嫂子为什么不能生出孩子来。那一天晚上,我从我哥和我嫂子住的东屋窗户往里看,屋里灯亮着。我看见我哥睡在被下面,对我嫂子说,快睡,快睡。我嫂子也上床去。她把褂子裤子都脱了,没有脱裤头,就钻到被子下面去了。灯也就吹灭了。我嫂子睡觉不脱裤头,这就是不怀孕的原因。她要是把裤头脱了,睡觉什么都不穿,她就能怀孕了。我想把这些话对我哥和我嫂子说,让她们睡觉时脱光了睡,可是我不好意思说……"

    二缠不好意思说。这是1966年春天的中国大地上,电视电影书籍上的性启蒙一概没有。14岁的小姑娘凭着自身开始萌动的本能,隐约觉得该有一种什么东西进入女人的身体,那女人就能怀孕。而穿着裤头就会挡住了进入,不能怀孕了。她在厕所里,常看见那些穷困的妇女,身上只穿一条破烂的长裤,里面根本不穿裤头,她们睡觉时把长裤脱掉,肯定是光着身子的。娘也不穿裤头,娘睡觉就是光着身子的,所以娘和那些妇女一样,个个孩子成窝。嫂子和哥哥穿得讲究,里面都穿裤头,这就是不孕的原因。女人睡着了,会有一种什么样的东西爬进去呢,她说不清楚,觉得该是一种小虫子。女人跟男人睡在一起,这小虫子就从男人身上爬出来,在床上钻呀钻的,碰巧钻到女人身体里去了,在女人的肚子里长大,就成了一个小孩子。所以,女孩子可不能跟男孩子睡在一起,这可是最忌讳的一件大事。结了婚的女人就要和男人睡在一起了,这是为了怀孕生孩子。要怀孕生孩子就必须脱掉裤头,让那小虫子畅通无阻。这是小二缠的见解,她毫不保留,全都对小白羊说了。小白羊一边听着,一边安静地吃草,一句话也不回答。二缠说话太专心了,她不知道,放羊小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把她的话全都听去了。这个一到夏天就光腚的男孩子,大声地对二缠说:"你说得不对,不穿衣服也不能生出孩子来,不能!"

    二缠惊慌地看着他。放羊小用手指着他的羊群,叫二缠看,他坏笑着说:"你看,你看,这样就能生出孩子来了!"他指的是那一只白公羊,是羊群里最强健的那一只。这会儿,这只大公羊正吐出舌头,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咩咩声来,充满了深情,急切地走过来了,优美的长腿迈着像舞蹈一样的步伐。它来到了二缠的小母羊白白的身边,用它硕大的光洁的脸和头,蹭着白白,热烈地表达着它的激情:咩、咩、咩……

    大公羊在白白身后直跳起来,一下子就窜到了白白身上,用那两条前腿抱住了白白的后背,健硕的身子即刻向前贴紧了,像要与娇小的白白融化为一体,:咩咩咩……它喘息着说。

    "哈哈哈,"放羊小说,"你看见了没有,得爬上去才行,这样才能生出小羊羔来──"说着,他停顿了一下,不再说了,他看见惊慌失措的白白竖起了耳朵,发出好像痛哭一样的长叫:"啊──"然后就挣脱了大公羊,直向远处逃去了。

    "没爬上,"放羊小失望地说,"没爬上。我看见的,没爬上!"

    二缠不知怎的非常生气,觉得十分屈辱。她正想躲开这个小子,去追她的白白,却不料那只失意的公羊突然转过身,直向二缠扑来。它瞪着大眼,低下头,用那一双坚硬的大弯角,直对着二缠猛抵。慌乱中,二缠不知躲避,眼看着那力大无比的羊角,不容置疑地落下,只一抵就把她抵倒在地上了。倒在地上的二缠急着想爬起来,却好一阵儿也不能爬起,只看见巨大的羊角,就在自己的头上直晃,跟低沉的天空还有那天空中覆来的乌云一起压下来。

    "白白──"她绝望地喊道。

    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不远处的榆树上正有个叫白奔的男孩儿,他是二缠的同学。白奔把这一声喊听成了是叫他,就响亮答应了一声,抱着树干滑了下来。没等落地站稳,就直向着二缠这里猛冲。他的嘴里还咬着一根缀满嫩黄色榆钱的树枝。大公羊早吓得逃开了,跑来的白奔就伸出手来,去拉二缠。不料,二缠却突然大怒,她一甩手,不要白奔拉,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为了不让委屈的眼泪落下来,她高昂着头,使劲推开了白奔送给她的榆钱枝,就像电影里的革命先烈一样坚强不屈地走开了。

    "真怪!这是个怪丫头!"放羊小对白奔说,"别理她,谁也别理她。"说着,他伸出手去捋白奔手里的榆钱穗儿,却不想一把抓在白奔的手上。白奔的火气顿时腾起,就见他虎眼一睁,白净的方脸膛立即涨红了,他把榆钱树枝向地上一摔,抓住放羊小狠劲就打。那小子也不示弱,两个男孩儿就抱在一起,直打得天昏地暗。

    二缠远远地抱着白白,在草地上看两个男孩打架。两个都是这么勇敢,也都是这么有力气。打了半天不分胜负,拳打,脚踢,一会儿你翻在上面,一会儿你压在下面。二缠老是在心里希望白奔能胜,希望白奔不要挨打。她看见放羊小拿砖头去砸白奔的头,她的心都揪起来了,幸好白奔使劲把身子翻过来,把放羊小给压在身下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几个拉闲呱的老头儿都往这边看。因为打得勇敢顽强,老头子们都叫起好来,说还是这个白脸的小子行,会打,拳头重,这是说白奔;又有的说,那个黑脸也是不错,能挨,挨得再狠了也不服输。说说这个,评评那个,说这两个小子长大了,都是好样的汉子,一对骚羊蛋子,有种!

    两个小子打了很长时间,直到一个女人来了,他们才住了手。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总有四五十岁年纪了吧。一身玉白色的裤褂合身入体的,洗得干干净净。褂子那偏襟上匀匀地镶着一道白边,白色的扣襻盘成花的形状。五只花扣沿着那一道白边排下来,扣得无限妖绕。在这个粗朴的煤城里,显得格外扎眼。她的脸皮是白晰的,脸上却扯了一条伤疤,虽然是浅浅的,却把眼睛和嘴唇都扯得有点儿歪了,这使她的表情,时时刻刻都像是在做媚眼。她用与她年龄不相符的轻盈走了来,站到两个男孩儿面前,笑着,两只眼睛里光泽闪耀,显得十分风骚。两个男孩儿住了手,看着她。她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打我一顿吧,我求求你们了!"

    两个男孩儿呆了一阵,躲开了。白奔爬到树上去拿他的书,他先前是坐在树杈上看书的。男孩儿打架也就是游戏,打过了也就算了。

    几个老头看着这个女人,非常有兴趣,非常高兴。有一个认识的说,这是刘疯子,城里新来的一个怪女人,最喜欢叫男人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前些天,突然就出现在城里了。

    刘疯子向着几个老头走过来。老头们不作声了,有些害怕,又似乎有些期待,对着她看。见她来到了跟前,一个老头大着胆问她说:"你的家是在哪里的?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我是来找我的孩子的。我的儿子。"她说。"他从小就离开我了。"

    "你的儿子姓什么呢?他是在这个城里吗?"老头们问。

    刘疯子走上前来,做出越加妩媚的笑容来,抓住了一个老头的手。这个老头吓得叫出声来,急忙抽回他的手,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别的几个老头就哈哈大笑,他们用很敏捷的动作躲开了,动作灵敏得不像些老头。撇下刘疯子孤独地站在草地上,对着他们的背影哀求地喊着:"打我一顿吧,你们!"

    "简直是个鬼。"老头们说,"清明没到就出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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