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

进入文明时代以后，人类最诡异的发明就是墙。

墙的意义在于隔离。如果说原始的洞穴是为了隔离野兽，那么人工墙则是为了隔离人类。从某种程度上说，墙是暴力的产物，墙的作用就是隔绝暴力、制止侵犯。《左传》曰:“人之有墙，以蔽恶也。”

因为长城，中国具有最为悠久的墙文化。如果说城堡是欧洲中世纪的封建标志，姬路城（炮楼）是日本领主统治的标志，那么长城就是中国古代专*制文化的象征，而每一个中国历史城市无不以城墙为主要特征。传统观点认为，修筑长城是为了防御擅长骑射的北方游牧民族，但也有学者提出不同的观点:无论是燕长城、赵长城还是秦长城，都深入到传统农耕区域以外，其实是东周诸侯国在强烈的企图心驱使下，攻占了戎狄的土地，长城是对土地权属的确认，是出击的桥头堡，是对其他诸侯国的地理扼要，是对北方商业利益的掠取。从这一点来说，城墙不仅代表一种防守，同时也代表一种蚕食式的进攻。

对中国古代城市来说，城垣就是城市，没有城墙就没有城市。欧洲的城市是市民文化和公民文化的产物，中国城市则是专*制权力的广物，是统治者的居住禁地。在古代中国，城市的存在只是为了实现对城市以外农民阶层的镇压和统治;因此可以说，中国城市首先是政治机构驻地。作为军事手段，城墙不仅必不可少，成为专*制权力生存的基本保障。“城者，所以自守也。”现代考古发现，商朝的城墙就已经高达9.1米。第一帝国时期，秦始皇一度尽毁六国城郭，但随着郡县制的普及，又恢复了“无郡不城”和“无县不城”的城墙中国。

在人类文明史上，城墙的发明无疑是人类走出洞穴之后的一次重大事件。城墙体现了人类对自然的背叛，道路与城墙成为人类文明的最典型物化。

《世本》和《吕氏春秋》等典籍认为，夏朝的先祖鲧是中国城池的始作俑者。中国古人按照天道的运行建立城池，“城以盛民，郭以守民。”因为墙的出现，由墙围合而成的城成为人类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的商业化就是城市，城市成为财富的聚合，因此又成为战争各方争夺的禁脔。进入农业文明时代后期，人类战争已经从野外决战转向对城市的争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作为中国古代战争机械专家，墨子对守城极有经验，连攻城机械专家鲁班也自叹不如。“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拒之。公输般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圍有余。”

从中国春秋晚期“墨守成规”开始，在长达2000多年的人类战争中，绝大多数战争都是城池攻守战。所谓城池，城即城墙，池即护城河。城池既是经济发展的产物，也是战争压力的产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与城墙同时出现的是攻城战争，以及守城之术。“千丈之城，则万人之守;池深而广，城坚而厚，士民备，薪食给， 弩坚矢强，矛戟称之，此守法也。”

与中国春秋时代同一时期的斯巴达人以骁勇善战闻名，公元前464年，美塞尼亚人依据伊托木要塞起义，斯巴达人连攻数年不下。在普拉提亚之战中，斯巴达人围困了两年，城中的普拉提亚人最后因为粮绝才被迫投降。

蜀汉建兴六年（228年），诸葛亮率领大军经大散关（今陕西宝鸡南）进入关中，包围了小城陈仓。面对5万蜀军兵临城下，坚守陈仓的魏国名将郝昭毫不畏惧。诸葛亮先遣魏延攻打，连日无功;再使郝昭的同乡游说其降，亦被郝昭严词拒绝。诸葛亮只得用兵强攻，使尽各种手段，陈仓城仍不能破。郝昭以3000名守军，踞城池阻止10倍以上的蜀军北伐，相持20余日，用兵如神的诸葛亮居然也无计可施，因粮尽只好退兵。

此次攻守战也是历史上有名的火攻战例，“火箭”首次见于史册。当时的火箭只是在箭头后部绑附浸满油脂的麻布等易燃物，点燃后用弓弩射向敌方，从而实施远距离纵火。

《管子·权修》中说:“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在冷兵器时代，城墙堪称是最为可靠的防御性武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除非守城者在兵临城下时，因恐慌弃守，或者是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投降;一旦守城者有充足的粮草储备，并有鱼死网破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和勇气，那么任何英勇善战的攻城者，想要达到目的都是极其艰难的，正如韩非子所说:“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

冷兵器时代战争的特点是，必须接近敌人才可以杀死敌人，而城墙却阻止了这种靠近;同时，城墙制造了居高临下、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的守城优势，并使骑兵优势失去效用。兵家认为:“量土地肥烧而立邑，建城称地，以城称人，以人称粟。三相称，则内可以固守，外可以战胜。”可以说，只要城市守军能找到食物和水，他们就能躲在厚实的围墙后面，进行长期抵抗。如果依山傍水，构成天堑，那几乎是天兵亦不可撼动。因此孙子将攻城列为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可以说，城市攻防战是冷兵器时代最典型的战争形式，这种残酷的拉锯战甚至延续到火药时代，但火药的出现无疑敲响了城墙的丧钟，所谓“固若金汤”逐渐成为一种古老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