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暮雨子规啼

我现在的住处，似乎很少听到鸟叫，大概因为位于东京市内的缘故。不过我家猫妈说：“门前树上，天天早上都有鸟叫，你自己起得晚，还怪别个。”

难道我聋了？我起得晚，但“又闻子规夜啼月”，有些鸟是整夜叫的，不怕你起得晚，只怕叫得你睡不着。至少，在东京没有子规。

子规，又叫鶗鴂、鷤䳏、子鹃、子规、蝭蛙、杜鹃，都是一声之转。还有一个别称，叫杜宇，“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多么有意境。相传杜宇是古蜀国的王，因为被自己的丞相绿了头巾，羞愧退位，隐居深山，死后化为杜鹃，还忘不了哀啼叫冤。我认为“杜宇”也是“杜鹃”的音转，古音很近，比如现在的碗，古代或叫梋，或叫盂（《玉篇》：“椀謂之梋，盂屬也。”《方言》：“盂，宋楚魏之间，或谓之盌。”）在“杜鹃”这个词汇中，“杜”是前音缀，“鹃”是主体。也许“鹃”这种鸟，本来就因为“怨”而得名，后来才改为“鹃”的（《说文》作“巂”，世俗作“规”，也和“鹃”“怨”古音近）。所谓杜宇，又称望帝，这个“望”，大概也是“怨望”的“望”，一样是悲怨的意思。

一般来说，悲剧最能感动人心，所以杜鹃才能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吧。

但我这辈子也没听过杜鹃，虽然自小生活在长江以南，南昌郊区的农家，从我家后门望过去，无阻无碍，平正如砥，都是弥望的稻田。春天来时，满目青葱。农人错落，蹲行秧田；露珠湿浓，零霑碧草。但竟然从未见过什么好看的花，什么梅杏桃李，都统统属于书面概念，连本该很卑贱的杜鹃花都不见一朵，顶多有两枝野生的金银草，不咸不淡地开着。所以，读了很多诗词，也不是很理解诗人们唠叨个不停的惜春。举目根本无花，见花落泪云云，何从谈起。

不见花，更不见鸟雀。“潇潇暮雨子规啼”之类的诗歌，好看是好看，就是产生不了共鸣。暮雨是有的，下得人心烦，因为气温往往也随着降，冻得人簌簌发抖，丝毫感觉不到什么诗意。子规闻所未闻，大约有燕子，也不见来我家这蓬门小户的房梁上做巢。印象中古诗里提到燕子，都嫌贫爱富，大约总非“杏梁”不栖的。比如：“晨晖照杏梁，飞燕起朝妆。”又说：“杏梁宾未散，桂宫明欲沈。”“衔泥虽贱意有营，杏梁朝日巢欲成。”可知我家粗陋黯淡的房梁，并不足以吸引它们。但印象中，又好像燕子其实光顾过一次，只是被我那不识好歹的爸爸挥动笤帚，顷刻间驱逐了出去。它们辛辛苦苦刚衔来的一点泥，让他一通扫，除得干干净净。我很悲伤，眼看要获得的一些古典诗意，竟这样荼毒了。人真的需要一个好爸爸。

燕子都如此，杜鹃就更别提了。“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这是怎么想象出来的？我有时自我安慰，不怪我成不了汤显祖，怪我没见过青山杜鹃啊！尤其是，那荼蘼又是什么东西？两个汉字竟然长得那么好看。

到了北京，开始能看见花了。校园里就有很多。每逢春天，我还穿着羽绒服的时候，就会天天走过一株花树，它立在化学楼旁边，有两个人那么高，花色很淡，据说是梨花，但我从未见它结过梨子。它开败之后，转过弯，又会见到四五株桃花，排成一列，一点绿叶的衬托都不要，各自一丝不挂地怒放，那个嚣张，那个不要脸，好像斜桥对岸，满楼红袖。与此同时，路边隔三差五还有一丛丛银翘，也争相次第展示风采。银翘的花瓣单薄细长，也没有浓淡变化，无法和桃花抗衡，这是天生的体质弱势，没有办法。但颜色黄灿灿的，若金片一般，夺人目精，这一番绽放，也算是倾家荡产，有资格像贾珍那样泣道：“如何料理，也不过是倾我所有了。”

但依旧没看到过什么鸟雀，更从未听过“不如归去”那种传说中的啼血哀鸣，总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北方本来就充溢着胡气，感受不到古典中国，也是很正常的，我所遗憾的，只是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南昌。事到如今，这种古典画面依旧只能从诗词中想象。也许“潇潇暮雨子规啼”这样的句子，都是坐拥绫罗锦被，卧居高堂邃宇的人写出来的；也可能我当年所住的南昌，和古典中国没有丝毫关系，我所住的是一个假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