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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竹林盘
文|清茶

川西坝子最富饶的温、郫、崇、新、灌(都江堰)五县被誉为四川粮仓。而被称为“川西碧玉”的新繁在其中。

从新繁镇到竹友乡有十来华里。五十年前没有机车道,只有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伸向远处。行走在满是鸡公车辙的路上,放眼一望无际的稻田托举着一片片竹林盘,就像金黄的地毯上洒落一颗颗碧绿的翡翠。窄窄的田埂上种满应季的辣椒、茄子。在勤劳的农民手下,辽阔肥沃的黑土地无一寸空置。远远的小路尽头几簇细细长长的竹稍软软垂下,忽高忽低随风摆动,密密的竹林像少女的绿纱裙随着起伏。啊!到了,那就是外婆的竹林盘。

一丛丛竹林围绕着一大片茅屋。一人高的竹篱笆门半开半掩,隔老远听得见“嘎……嘎……!”的鹅叫声,一股青草合着干草的香味扑面而来,其中不时夹着缕缕花香。大黄狗在门边甩着尾巴,举行欢迎仪式。熟悉的外婆家:迎门一棵柚子树,一间堂屋居中站,两侧厢房紧相连,左边旮旯大猪圈。水牛住着大栅栏,右角冒烟柴烧饭。童年时代常跟着母亲回娘家,长大点以后,凡寒暑假,一人走外婆家是不二的选择。这里有泛着麦草香味的草房和走路慢腾腾的大水牛;有伸着长脖子看家护院的大白鹅;有在水里打瞇头儿上岸就摇摆的鸭子;还有每时每刻又啄又扒觅食的鸡群。当然还有永远茂盛着庄稼的阡陌纵横的田野。但能撩拨心底的还是那翠绿妖娆的竹林盘和那清澈见底缓缓流淌的小河。

竹林盘旁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缓缓流淌。河两岸修竹丛丛相连,竹稍低垂,撒下绿荫,遮住骄阳。清澈的河水底部是平平厚厚的细沙,踩上去踏实又凉爽。如果竖着大脚趾头使劲一旋,沙窝里一股凉意沿着脚板升起来,那舒服的感觉无法言表。炎夏的午后,把水牛放到河里凉快,我钻进竹林里捉笋子虫。掰掉它的细脚,用最细的竹枝插进虫腿举在手上,它振动的双翅像一个微型的风扇为你丝丝凉风送爽。被玩够之后的笋子虫最终成为我和老表的烧烤食材,经竹枝竹叶烤熟的笋子虫,那香味无可抵挡,至今垂涎。

得益于都江堰千古流芳的水利工程。川西坝子河渠密布,土肥水美,四季丰盈。在无数纵横的小沟小渠里,只要你随手贴着水边泥壁一掏,小鱼小虾或者螃蟹,总会有收获。如果大家嘴馋,大人们就提上虾扒(类似筲箕、一种比筲箕复杂的竹编捞鱼工具),带上我和表弟表妹去小沟边,锄头一挥,几坨泥巴一甩,狭窄处一堵。脱鞋、挽袖,挽裤腿、下水,用桶将“坝”里水泼去“坝”外。不待水尽,鱼已乱蹦。孩子们纷纷下河捡鱼。鲢鱼滑跑啦!螃蟹夹手啦!欢声笑语能传出一里开外。白天kua鱼,晚上同样有“仗”可打。稻田里黄鳝很多,一见亮光,乖乖趴下。所以只要带着手电筒就行。当地人将此法称为“照黄鳝”。不用两个小时,那种肚大口小的竹编渔篓就会装满大半篓。你看吧,厨房饭桌上,那热闹,那美味简直无异于过年。近些年想来总觉奇怪:那时油少调味品更少,如今不缺油,调料应有尽有,草鱼、鲤鱼、梭边鱼,花鲢、白鲢、武昌鱼,……繁多的品种。却无论如何没了那时的美味。人说养殖的不如野生的,又说没劳动没流汗香味减半。似乎都有道理啊。  

入夜,鸡鸭鹅归圈,家家如豆的油灯点亮,人影在墙上忽大忽小。外婆早早地上床歇息,放下厚厚的麻布蚊帐,手举油灯,一只只蚊虫随着油灯火焰的照看“噗!噗!……”落在油盏碗里。竹林盘外蛐蛐鸣叫,蛙声四起,繁星满天。在幺舅的指点下,我找寻牛郎星、织女星、北斗星和牧夫、猎犬、仙女……众多的星座。那时不觉天有多高,数不清的星星似乎伸手可及。后夜,晚风吹过竹林盘,竹叶沙沙……沙沙……,犹如枕畔的催眠曲。

幺舅读书到高中毕业,是弟兄姊妹中的秀才。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且不说杂志刊物堆满屋角,就现当代书籍、历史小说也有两大箱。四大名著、三言两拍、说唐、镜花缘……还有五六十年代文青必看的平原枪声、林海雪原、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简直就是一座小图书馆。这书库是我们的最爱。每到闲暇时,他看书我也看书,他干活我还看书。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来者不拒。可以说从小到大始终向往外婆家,除了亲情、野趣,幺舅的“书库”是重要因素。

外公是一个忠于土地的庄稼汉。外婆出生于中医家庭,通情达理,极有教养。皮肤白皙个子高挑,是远近闻名的淑女。外婆煮饭、喂猪,洗衣侍候全家老小。纺棉花、织棉布,搓麻线、织麻布。家里十口人的衣服、被褥都出自于她的手。每天迈着那双粽子般的小脚,颤颤巍巍地忙进忙出。除了不下田,这个大家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务她统统担起来。在中国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大环境下,在上一世纪中叶这个偏僻乡村里,这个小脚女人是全家的主心骨是实际的家长。

竹林盘里三家人是宗亲,老太太们都是小脚。所以对三寸金莲见惯不惊。随着时间推移、阅历增长,我无比庆幸投胎在现代。当我们光着脚丫满地跑,甚而走天涯、闯海角的时候,众多的“外婆”却藏在门旮旯、洗泡修剪那双永不见天日的小脚。一次偶然,撞见外婆洗脚,心酸、屈辱、悲愤……涌上心头。这样畸形的终身桎梏不仅仅是生理的摧残,于女人而言是毁灭人性的残杀。这毫无人道的始作俑者却是诗词大家南唐后主李煜,何等畸形的审美观啊!千百年来,中国妇女受到如此戕害,何其悲哀!如果外婆不是那双小脚,凭她的能力一定会有别样的人生。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社员家所有的金属件被“贡献”。外婆的大花床、大衣柜上精美地装饰铜铁件均未能幸免。多年以后,孙子孙女们奇怪为什么漂亮的衣柜门上有洞,提出换一个衣柜她总不愿意。却不懂那是她的陪嫁,是对她父母的唯一念想。

紧接着“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架桥梁”,农村开始过上“共产主义”——社员集体吃大锅饭,家家不得冒烟。可食堂的饭越来越稀,菜越来越少,油荤先有后少再到无。谁还有力气种庄稼?!那年夏天暑假在外婆家,食堂开饭的钟已敲响。我拎着水提子(农村厨房大石水缸舀水的工具,类似于小木桶,只有半截桶樑)去领餐。走在田埂上,远望食堂烟囱青烟袅袅,升起在碧绿的田野上。饥饿感渐盛,那心景颇似川戏《吕蒙正赶粥》再现。两大碗稀饭是两位老人的午餐。回来的路上提着半提子稀饭,两步一滑,三步一趔趄,适逢下雨,浑身湿透。到家一看稀饭分量没少,却更清薄。那是洒了米饭添了雨水。坐在饭桌旁,三个人就着泡菜喝稀饭,那份无奈没有经过,永远无法理解。

在粮食极缺的时候,外公身体浮肿,出现走路不稳的严重症状。为看病进城住在我家。母亲走远郊采野菜,买厚皮菜,间或用加工鞋钉的收入悄悄买每斤2元的黑市高价米(当时市价大米每斤8分)补贴粮食的极度欠缺,维持着一家7口人的生存。难忘那些年每月每人2两油、2两肉的定量生活。当时大弟正在长身体窜个子,放学回家见肉铺有难得的肥肉,兴高采烈地回家告诉母亲,谁知晚了一步,肥肉卖完,只剩瘦肉。为此他伤心地哭了一场。

后来情况有所好转,可能也是老天眷顾,外公在茅草屋檐下种的南瓜长得非常好,个大、肉厚、味粉而甜。当时的政策已稍有松动:竹林盘外是公社土地,集体财产集体分配。竹林盘内是自家院墙里面。按常规也属于集体土地。但公社和大队干部眼见社员面黄肌瘦、东倒西歪,对家庭种瓜类开小灶也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公不愧是庄稼好手,那一个个金黄的大南瓜赛过周围多少家。在路有饿殍的年代,南瓜就是宝贝,有时外婆把小麦炒熟磨细洒在煮好的南瓜里,一大锅香喷喷的干饭,全家人像打牙祭一样高兴。能够跌跌撞撞地度过三年困难时期,那些南瓜救了命,外公是当仁不让的功臣。

如今各地大兴竹林盘。其实竹林盘不仅仅是富有颜值的风景,还曾是庄稼人不能缺少的生产生活资料,它承载的内涵非常丰富。栽上几笼竹子,没有碧绿的秧田和金黄的油菜花簇拥,还是生态和谐的竹林盘吗?没有鸡鸭鹅叫唤及袅袅炊烟的竹林,不见活力和烟火气。这样的绿色又多么单薄多么让人惋惜。

我呼唤,呼唤恬静而美好的竹林盘,呼唤记忆中远去的竹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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