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屯：风雨苍黄700年
我生也晚，不能亲历有人以来的每寸光阴；我生而有幸，可以在废墟中追寻文明的碎片；因为，我是一名考古者。
2012年4月23日，农历四月初三，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受贵州省文物局的委派，由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遵义市文化局、汇川区文体广电局联合组成的考古队进驻海龙屯，开始海龙屯历史上首次大规模的主动性科学发掘工作。这是我第四次来屯，前三次都是走马观花，匆匆来，匆匆去。这一回，我们计划在屯上住上两个月，寻觅黄土深处一个你我所不知的海龙屯。
海龙屯在今遵义城西北30里处的龙岩山东麓，旧称龙岩屯。崇山峻岭间一蒂孤悬，四面陡绝，南北环水，仅东西有仄径上下，《明史》称其为“飞鸟腾猿不能逾者”。1257年，自唐末以来世守播州的杨氏之十五世孙杨文开始在南宋朝廷的援助下于此“置一城以为播州根本”，以抵御从四川、云南渐渐逼近的蒙古大军。由杨氏的政治中心穆家川（今遵义老城）至“诸险中为最”的海龙屯30里，由海龙屯去“万峰插天，中通一线”的娄山关约40里，恰是步卒行军一日的距离。这样由北而南层层设防，播州堪称牢固。而这种“择诸路要险，建城濠以为根柢”的防御理念，杨文早在1242年致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的“保蜀三策”中便已经陈及，被采纳，并由意见相仿的播州隐士冉璞、冉琎二兄弟操刀营建合川钓鱼城，这里后来成为抗蒙的前沿阵地。然而蒙军的铁骑尚未践及海龙屯，江山便已易主。
元明时期，杨应龙的先辈是否曾修葺海龙屯，文献无载。万历年间，杨应龙主播时，曾对海龙屯进行较大规模的修整与加固。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70载：杨应龙“于囤前筑九关以拒官军”。今飞龙、朝天、万安关上杨应龙手书尚存，其中“飞龙关”的落款为“皇明万历丙申岁”，即万历24年（1596），这应该便是杨应龙修葺海龙屯的大致年代。杨应龙在《骠骑将军示谕龙岩屯严禁碑》中称，其重修海龙屯的目的是欲使之成为“子孙万代之基，保固之根本”。不久之后的万历二十七年（1599），杨应龙反。次年（1600）农历二月十二，总督李化龙在重庆誓师，24万大军分八路进发，播军节节败退，于四月十六退回其“保固之根本”的海龙屯死守。四月十八日，明八路师大集海龙屯，筑长围环攻，相持50余日后，六月初六日明军攻破海龙屯，杨应龙自缢，妻子家属与同谋，“一时全获”，杨氏遂灭，海龙屯也在战火中化为废墟。
若以宝祐五年（1257）年为海龙屯的始建年代，万历二十八年（1600）为废弃年代，则其使用的时间长达343年。其间，海龙屯经历了宋元之际捍卫国家利益的军事城堡到明末对抗朝廷的大本营的角色转变。废弃后，渐渐藏在深山人未识。1980年代，海龙屯方被重新发现，并于1999年秋进行了首次考古试掘工作，清理出“三十六步”和“上屯古道”等遗迹。2001年，海龙屯晋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随着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海龙屯从昔日的土司禁地变成一处来去自如的大众游乐园。这处宏伟精妙的军事古堡，在风雨苍黄中走过750余年的光阴。
海龙屯仍有许多待解的谜团。如今，东西两端的9道关隘和环屯约5公里的城墙依然屹立，屯内建筑却已多淹没于荆棘丛中、黄土之下，仅有少量石砌的建筑基址若隐若现。对这些废墟，民间流传着“老王宫”、“新王宫”、“金银库”、“水牢”等种种名称与传说。据传，屯内1.6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原有三十二大街七十二小巷。老王宫是白龙太子的宫殿，白龙太子早于杨应龙的人物，在此居18代。新王宫则是杨应龙的宫殿。不论传说的真伪，散落于地表的饰有精致莲花的瓦当，从屋脊坠落的各种陶兽碎片，纵横交错的石质基础已充分表明屯内建筑恢弘瑰丽，错落有致，器宇轩昂。这是一座埋藏着惊人文明的玄妙山峰。
考古队住在屯上，我们常相约在人散鸟集的黄昏里，走过遗址。走过遗址，宛若穿行在一条由700年光阴交织而成的时光隧道，风沙来前被掩埋的细节袭人而来。走过遗址，常常惊慌失措，担心渺小的我们无法把握如此恢弘的建筑并细细领会其所蕴藏的精妙匠心。走过遗址，满山的杜鹃花已将400多年前那场惨烈战事的血腥化解得轻描淡写，和残砖断瓦一切沉睡在黄土深处或凄美或悲壮或缠绵悱恻的故事，等待考古者的手铲去轻轻唤醒。
2012年5月7日写于海龙屯考古工地。
——刊于《贵州都市报》2012年5月9日“副刊”版（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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