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屯考古手记之六

王鸣鹤：英雄归来

 

 　考古队抵屯不久，便听说海朝寺前的粪池中，埋有一通石碑，此前几度有人来寻，未果。这碑过去一直立在庙前，1970年代大搞“一人一猪，一亩一猪”运动时，被用作建猪圈的石材推入池中，做了“底子”。“大得很，一人多高，上面还有两方大印。吴必能说，不能推，这是无价之宝。哪个听他的哦，你这个四类份子。吴必能是国民党的区长，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62岁的葛永强回忆道。

　 碑在庙前，或与海朝寺有关，而弄清海朝寺与新王宫的关系是当前考古发掘需要回答的问题之一。因此，4月28日起，我们安排五、六名壮劳力遍掘池底，不惜代价，竭力寻碑。5月1日上午10时，一名正用水清洗坑底石块的工人惊呼：“有字！”众人一拥而上，细细洗过，上面果然有密密麻麻的字。很快，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四段残碑被一一发现并运出坑外，与之前弃置于坑外的一块恰能拼合。一通躺在圈底粪池中近40年的古碑就这样被重新发现，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将被重新讲述。

 　碑通高174、宽98、厚14厘米，重达数百斤。为了那几头幸福的猪，古碑已碎为6段，其右下角一段已不知所踪。其两面有字，但年代不同。一面是1645年重修海朝寺的碑记（详见《寻碑记：海朝寺的前世今生》）。另一面所刻的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以及一位被历史遗忘的战斗英雄。碑已残破，不可通读，所幸郑珍《遵义府志》录有此碑文，仅个别字微有出入。两相对勘，录全文于下：

题王羽卿诗后

 　淮阴王羽卿，帅狼山师讨平之，寻进都督京营。汾阳林桐与之同寅e于戎政，e六师堂一自倾。盖誓心以进则尽忠，毋负武夫事业；退则角巾方袍，为五岳游。且告予：当时与数大将军进讨，围囤时，鸣鹤独当山右一路，为围师所急之处，攻之急，贼备之益力。周旋山溪，日自筹之。至六月五日午夜，起将士万余上屯方略，誓师以破贼而后朝食。遂自横槊先登，漏下五鼓，直透山颠，挺身大呼，将校勇奋齐至，喊杀之声震撼山谷，贼众披靡，一时俱尽。乃羽卿遂屏树以俟诸大将军搜元凶尸、擒逆子女妻妾以献。予壮其功而与之评曰：“大兵日仰面进攻，贼凭险，俯为之备。攻难，守者易也。故弗举。羽卿密乘人之不及，夜登，出人之不意，挺身大呼，声若疾雷之不及掩耳。羽卿其得于法而不囿于法者乎！”羽卿曰：“友凤知言哉。”遂扺掌大笑。

　 居无何，主上嘉羽卿功，命佩征蛮将军印，出镇粤西。人臣受知登坛，古今奇遘。予尝谂尽忠之说，以别羽卿。予寻亦拜命出镇西川，所驻节政播中。秋初，吊海龙山战场，观形势，问父老，咸能指往迹而名之。若山左右，则曰：王将军首登路也，适当贼进退生死之地尔。石壁间有羽卿诗，朗吟，东向呼羽卿！羽卿！往闻开拓勋宏，今幸居守善后，慨碧水苍山之颠，然喜燕山海龙之炳映。《易》曰“师贞丈人”，其羽卿哉？议彤卢者，不知其孰谁。因服羽卿不伐名高，重各天离析之感。乃寄羽卿曰：吾弟兄躬承圣天子临轩授钺而屏翰粤蜀，勉旃两地，在今日五岳之盟，幸毋忘于异日。友人林桐附题于诗后。时

大明万历甲辰秋七月之望。

（下有印二方，莫辨）

　 这是在播为官的汾阳人林桐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秋七月凭吊海龙战场时，见其友人、曾参与平播之役的淮阴人王鸣鹤的诗碑，有感而作的一篇散文。碑文中的一些细节，不见诸史乘，即王鸣鹤是攻屯时最先登顶的将领。战争结束后四年，当地百姓尚能指王将军首登路，信其无欺也。而对王鸣鹤参与平播事，《明史》未着一字，遑论其余。郑珍对此也颇有感慨，他说：读碑文，“见当日平播之功，鸣鹤不在（刘）綎下。而《明史》不登姓名，亦不见诸家纪载。又可见摧此大敌，正非陈（璘）、吴（广）二三大将能专其功，当时勋名泯没者固多也。”

 　据明黄虞稷所撰《千顷堂书目》：王鸣鹤，“字羽卿，淮安人，会试武举，镇守广西总兵官兼都督同知，挂征蛮将军印。”他一生从戎，但“手未尝一日废书”，是一位笔耕不辍的武将，其著述见载于史册者有《跕远集》四卷、《登坛必究》四十卷等。目前所能查到的文献，仅明杨寅秋所撰《林皋文集》有王鸣鹤参与平播之役的相关记载。杨氏在平播战争中任贵州监军按察使，明了此事。该书卷三载：“黔以无饷之故，遂无兵，又且无将。今虽誓师，举事有期，而李（应祥）总兵，陈寅、王鸣鹤二副将尚未到也，黔之可当酋者独安氏耳。”据《明史·李化龙传》：万历二十八年二月十二，明军在重庆誓师，八路进发，每路兵三万，官兵三之，土司七之。其中川师四路，楚师一路，黔师三路：总兵官童元镇由乌江；参将朱鹤龄受元镇节制，统宣慰使安疆臣由沙溪；总兵官李应祥由兴隆。可见，王鸣鹤是以李应祥副将的身份，参与了平播之役的。

　 随明军的攻伐，播军节节败退。四月十六日，杨应龙退回海龙屯，严防死守。四月十八日，明八路大军皆会屯下，筑长围，轮番攻打。时值雨季，山中雨多雾重，这给明军的仰攻造成极大麻烦，战事一时胶着。至五月初十，明军方攻克屯前水关、铁柱二关，抢占屯后诸山，逼近土城，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五月十九日后，明军抽调精兵轮日前后攻屯，总兵刘綎、李应祥为一日，吴广、陈璘为一日，攻打屯后；马孔英督各路军马攻屯前。六月初四，天突然放晴。五日，轮该刘綎、李应祥攻屯后。刘綎身先士卒，辰时（上午7-9点）攻破土城，播军退守月城，巳时（上午9-11点）又破之。兵疲停攻。是夜，刘綎、李应祥扎营万安关下。屯内军士纷纷奔下溃散。六日寅时（凌晨3-5点），明军涌城齐入，杨应龙自缢，海龙屯攻陷，杨氏经营725年的大厦轰然而倒。从此“四封千里尽入皇图，尺地一民尽归王化”（李化龙《平播全书》）。

 　《平播全书·献俘疏》说，破屯的时间是万历二十八年（1600）六月初六日五鼓时分，五鼓即前文所说的寅时。这与碑文中六月初五日午夜明军齐攻屯，王鸣鹤“横槊先登，漏下五鼓，直透山颠”的记载完全相符。因此，王鸣鹤率先登屯的说法应是成立的。屯破之后，明军或搜寻元凶以邀功，或抢财物饱私囊，局面一时失控。前引《献俘疏》载：“我兵到囤，争抢财物，人多严禁不住，幸未至大有杀伤”。而鸣鹤却屏于树后，掩护“诸大将军搜元凶尸、擒逆子女妻妾以献”。这或许是其功不显的一个重要原因。由此亦可见王鸣鹤不慕功名、庄严敦厚的真性情。友人林桐“师贞丈人”的评价，可谓知人之论。

　 林桐《读王羽卿诗后》碑出土不久，便听当地村民说今飞凤关内王鸣鹤石碑尚在。5月2日晚饭后，偕众人往飞凤关寻觅，果得。碑颇厚重，有字一面已仆于地，众人齐力翻转细辨，唯“王鸣鹤”三字可读。据郑珍《遵义府志》，碑文在170余年前已不可卒读，今更甚，或因石质太次故也。诗碑在此，而“读诗后”碑却在几百米开外的海朝寺旁，背后可能又隐藏着另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通重新发现的石碑，使400余年后的我们有机缘走进王鸣鹤，去故纸堆里寻觅其人其事，一位掩埋于历史尘埃中的英雄从友人真切的陈述中复活，一段友谊从此必将传为佳话，永不再“忘于异日”。只是，未承想，平播英雄竟如天蓬大元帅般从猪圈中归来。

 

5月14日写于海龙屯考古工地。昨夜细雨至今日中午方止，风大作，雨丝摇曳，如烟如雾。天极冷，若在初冬。

——刊于《贵州都市报》2012年5月22日“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