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2017-06-29 00:43阅读：10
到铃子在洛杉矶的家，已是午夜。入境美国实在是件很讨厌的事，坐十七个小时的飞机已没了半条命，再被人当贼一样的审几个小时才放出来，感觉糟透了。为什么一定要来美国，这里一地一地连天的寂寞，呆几天心田都能长满荒草，到处都是麦当劳，有什么好呢？
铃子和林生在厨房里忙着炒菜煎牛扒，看着他们在灯光里摇晃的身影，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腹诽美利坚了。她现在每天晚上煮一次饭，分两顿吃，周末就去爬山探险，然后回来写七城记，日子过得规律而又欢喜，不似我常常混得灰溜溜的，对人羞于启齿。我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排出来，我向来不是会生活懂客套的人，铃子也是，我们互不计较，好歹照单全收，连情意亦然。
夜里瞪着天花板数心事，晨光从窗缝里窜进来，我便听见了嘎嘎的鹅鸣。奇怪，铃子家还养鹅？原来是大雁飞过，雁过留声，原来留的是鹅声。我一直惦记她家后院檐下的燕子，赶紧下床去看，却什么都没有，不会是因为我没洗脸吧？铃子说，那几天打风，家中无人，一头筑在窗帘布上的窠被吹掉了，燕妈妈追着林生骂了几天，以为是他搞的鬼。说话间，看见后院小石径上又掉下一个鸟蛋，唉，隔壁的燕妈妈也太粗心了，搬家把孩子搬掉了都不晓得。
铃子新搬的家，屋前种有紫色的矢车菊，一棵营养不良的无花果，一棵老楸树，还有一棵开满白花的紫薇，记得我以前种紫薇总是长虫，这里的空气干净，阳光有杀毒作用，紫薇好看不惹虫。铃子说，洛杉矶水贵重，规定只有周一和周日才可以浇花，如果花渴了怎么办？难怪她总嚷着要种花，种了两年就只种了一排玫瑰，两株百子莲，估计再种就要浇穷了。不如种仙人掌好，耐旱不吃水，后院的那棵几人高的仙人掌，听说很值钱，不晓得会不会开花？
从后院门出去，却是一街一街的蓝花楹。铃子埋怨说，他们看房子时，正是蓝楹花开的季节，看得心花荡漾，立马买了，谁料住下来一闻，却是满街鸡粪一样的馊臭味！真是一场美好的声讨。为了验证，在加州理工的满地落花里，我趴在地上认真地闻了一遍，哪有那么严重，就是有一点点啤酒味而已。
说起蓝花楹，真的，是五月的比华利山庄，最华美的盛开。每一条街，每一个拐角的紫色深处，感觉都有一个优雅的赫本要走出来。天空的色彩也恰到好处，带点忧郁的纯蓝，把赤的枝，紫的花，衬托得分外清嘉动人，竟只是让人想到红粉佳人这个词，另加了紫色系的典雅秀逸，看得人心里软软的，痒痒的，恨不得摇身一变也到枝头去开花。我们坐在落红上，散散漫漫地合照，脚翘得老高，惹起看照片的小西注意，批判说竟穿一样的鞋。我们倒是有一模一样的鞋，都七码的，我从国内专门带来给铃子。她现在比我还土，出门我说，你的衣服实在皱得不像话，她说，不管它，一下自己就直了，但一整天就没看见直过。她本来是要带我去山谷里看金雀花，但林生有意见，说人家大老远来，你就带人家去看那些破野花？她便帮我们报了个旧金山三日游。其实破不破不要紧，我特地拐过来，只是要看她一眼，她把我们送团，便可以三天不理我，哦，她现在工作忙，又要写七城记，时间有点紧张。
从洛杉机去旧金山，水雾飘过田野草原，路边开着黄色的小花。圣塔芭芭拉海滩有独脚海鸥，一只脚缩起来，慢慢的从我身侧飞过，又停下等我，刚漫过水的沙滩，一脚下去光泽散开，一闪一闪。如果不是催着走，我研究一只独脚鸥就可以研究一天，天晓得伊有多孤独。旅游巴停在红绿灯路口，那里有个书店，门口开着紫色小花，隔着马路远远看去，忽然觉得温馨极了，虽然里面没有一本我能看懂，但我心里晓得有书有花。事物总是这样，简单得没有道理。
总是听说美国一号公路如何如何美，那是因为他们没去过中国大新疆，喀纳斯，伊犁，巴音布鲁克，信手拈来都是十七里湾。不过，从十七里湾到优胜美地，路旁的丛林，曲虬的尤加利树，腐朽的木头，偶尔野花盛开的山坡，会让人遐想，觉得就应该有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粗犷男子，策马而来，对你微笑，然后地老天荒埋进去，估计是西部牛仔片看多了，尽想些没头没脑的。事实却是很搞笑，飞过太平洋长途跋涉的来这看一面山崖，一条水，跑步去树林里拍几张照片，然后感叹说，这树林和圭峰山差不多，当然，新会圭峰山没有那么高的红杉，也没有一路上那么湍急的溪流。
这并不是说路途便没有意思，比如，在兰儿喜欢的文艺的卡梅尔小镇，张大千画松的海边，有一个布满岩石的沙滩，沙滩上有好多鸟，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小时，但我并没有观察鸟，也没有观察松，而是跟着一只总是在人群中讨食的松鼠跑来跑去，它抱着手向人讨食，一点不生分，讨到食后，便唰唰唰跳到石头后面，啪啪啪刨土把食物埋了，然后又跳到人群里讨，又接着埋，乐此不疲，也不怕别人发现，为什么会埋个没完没了？葛朗台？真是太有趣了。我们离开时，葛朗台还在那里忙着。
还是想说说旧金山，心底有一种亲密的感觉。脚还没落地，心已经软了，这是小西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和悲痛，以及湾区总是吹不尽的风，一点点都在薄薄的光影里漫开，我仿佛能够体会得到。就在刚才，大哥说“就是这里，当年我爷爷在此拿命换钱，现在轮到我儿子来讨世界”，这种话真是苍凉，不忍心驳他。想来小西以前必也吃过许多苦，现在才如此坚韧不拔，我要温柔的对待她走过的日子。在这个城市里，敞门的巴士走得很慢，人们步伐轻快，楼梯并在一起，邻居彼此招呼，街道干净又温存。在市政厅恰好遇见一对去登记结婚的女同，抱着鲜花，对经过的每一个人微笑，所有的爱情都是平等的。
清晨的金门大桥笼罩在厚厚的雾里，斯坦福的松鼠在松树下打架，太平洋的风吹来，到处弥漫着香樟一样的气息，叶子铺了一地。可小西和枯荷说，那不是香樟，说我一定是看松鼠打架看花眼了，把红橡木当成香樟。植物真磨人，样子长得都差不多，名字就是不相同，我也算半个花痴，却为什么总是记不住她们呢？
说到花，湾区的九曲花街是真美啊，花朵绚烂得让人忘记这是街道，每一道弯每一扇门都是一幅画，想起谁写的，闹市花街柳陌，触处是芳华。每一扇经过的门扉，我都想去张望一下，看看里面有什么，有没有长得像小西一样的佳人。在一处玫瑰和三角梅贴着墙飞的美妙门口，实在迈不动脚步，就干脆坐下来假惺惺绑半天鞋带。
决定坐船看一下湾区，人真多，鸟也多，大家抢甲板，鸟抢不过人，便嘎嘎叫。此时已是中午，雾在太阳底下缓缓褪去，而金门大桥两侧的云朵却翻滚涌来，风是真大，能刮走人的帽子，我躲在船舱内看云朵，给邻座七岁的小女孩梳辫子，他爸爸带她出来玩，已经好几天没梳头了，我答应给她梳好看的麻辫，结果手艺不行，梳成麻花头，不过她也很高兴，抱着我亲了一口，我告诉她，麻花头好，不怕风吹。大哥在渔人码头吃了龙虾蛤蜊汤，花了50.43美元闹肚子，而我却强烈地想着，要赶紧回洛杉矶，我要带铃子去见兰儿。
赴一场相见，兰儿从路易安那州飞旧金山，再从旧金山开车赶洛杉机，终于提前一天到达，不晓得负责开车赶路的骆总该有多大意见啊？可是，不相见，再写一百篇七城记，也不晓得对方长什么样子呀。人生相契，便应桃李春风一杯酒，不要相见读书已白头。不晓得那晚吃了两小时的日本料理，她俩有没有培养出感情？我很好奇。为什么她们都没有表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