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十九）

 

苏小小的墓要到秋天才会好看起来，杏黄的墓冢，与西泠桥边的树色，正好有一种呼应。孤山的小径，满地黄叶子，有个僧人，穿着蓝灰的袍子，在前面走得悲喜不惊。从那儿望出去的西湖，已经是残荷斑斑了，有一只舟子轻轻划将出来，呆立立的水面，霎时有了生意。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会儿，想想孤山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地方，旧时候，这儿还有个玛瑙坡，采下来的石头可作上等的印章。苏曼殊的墓前年被我找到了，就在孤山脚下头，有八九株古桂花树环抱着。那日在孤山赏荷，一游人遍寻苏公子墓不得，殷殷地问我了好久，失望而归。如今想起这桩往事，竟是惆怅。

 

家里的声音好像多了起来。比如母亲洗漱的声音，切菜的声音，穿着拖鞋走路摩挲地板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唱歌的声音，就连早晨醒来，窗外鸟儿的鸣叫也听得一清二楚，都是些稚鸟，脆脆的，怯怯的，已经是初冬的季候了，它们还如春天那样，一点心事也没有。父亲的相框前，常插着三朵康乃馨，母亲聊起天来，还会计较谁家花店的花又好又便宜，康乃馨要养得水浅，才能长久。去银行，兑父亲的存折，密码数次有误，眼看卡就要被锁了，灵机一动，挑了个最简单的组合，反倒通过了。把装着一叠现金的信封交予母亲，如同儿时做对了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感到父亲在那头微微一笑，心里难免得瑟。

 

此次回杭，除却家里的琐事，还去了次玉泉与小学同学聚会。三十余年未见，看见马永敏当头走过来，我轻描淡写地感叹：“没啥变呀，就是长高了嘛。”玉泉的游人如今愈发清冷，饭局散了，我还不肯走，倚在池边。鱼儿寥寥可数，有条大黑鱼游过来，孤寂如老衲。我恰穿一件黑面羽绒长大衣，与它对望了好长一会儿，满腹的话又不知从何说。听老辈人讲过，杭城沦陷，日本鬼子看到玉泉这么多大鱼，干脆把池炸了，捞鱼出来吃，没想到鱼肉渣渣的，全无一点鲜气儿。小时候，春游经常来这儿，金色红色的鱼儿挤来挤去，我也在人群里穿，捂着书包里的红苹果，话梅，苔条儿诸种零食，兴奋得一塌糊涂，心里倒并没有国仇家恨，只是觉得鱼儿们有种劫后余生的欢愉。

 

今年不知何故，窗前的枇杷树空空荡荡的，一星点儿花也没有。陪母亲吃了晚饭，下楼倒完垃圾，又出去散步，逛到出国前住的那幢老楼，在暗影里站站，一位父亲模样的男人领着儿子从门洞里面出来，口里训斥着，那孩子乖乖地缩着头，不发一言。看他满脸可怜委屈相，有点淡淡的伤怀，想到原先父亲儒雅安静，很少责备人，唯一的那次，是读初中时我不肯洗碗，还犟了嘴，他恼极，举起小板凳冲过来，声势浩大，说是要跟我同归于尽，后来被母亲姐姐一劝，也不了了之。再仰起头，五楼老家的旧窗子，还亮着温柔的灯，可谁是今晚读书的那个人呢？月亮挂在清冷陡峭的枝桠间，散着含混不清的光晕，三十年以前，我未曾这样看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