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曲眉仙郭陷阱》

作者: 三七

　（本来是想给《刺刀指向拉萨》的中译本写篇书评，却搞成这个怪样子。肯定无法拿它交差，所以也不想写完了，与其烂在手里，不如烂在锅里：——）


　　　　　　　曲眉仙郭陷阱


　　来自完全不同的文明背景之下的两个国家碰撞时，所发生的一些悲剧性事件，往往留下一些对立的证词，有时彼此互异到后人很难相信它们是同一事件的记录。“先进”——在这个词的通行意义上——者对神话的依赖较少，讲实话的声誉因此要好一些。在另一面，人们常常对弱小一方许多年后还努力维持仇恨的做法不解或非议，然而考虑到他们除了诉诸道德别无平衡之术，也许该给他们更多的同情，一个处境逼仄的群体，其心理不可能不是狭隘的，这需要理解。但对后世的历史学家，渴望探查事件真相的读者，或任何试图将纷争融入某种共同经验之中来看待的人来说，既不愿安于偏听任一方面的叙说，也不愿安于面对严重龃龉的描述而无所作为。哲学家对“历史”和“真实”的谨慎定义，没能妨碍人们相信在某时某地只发生了某一件事；我们对历史的看法永远是个人化的，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意味着可以对历史投情绪票，但实际上这样做正是在允许自己的情绪被操纵，所以相反，我们更需要用个人的眼光打量被公共地传播着的历史记录。

　　在我国方面，描述曲梅仙郭事件的权威文本，至今仍是晋美旺秋等撰写的《西藏人民抗英斗争史料》：

　　“公元一九零四年（光绪三十年即藏历木龙年）一月十五日，英军又提出要同我方军代表直接进行谈判，我前线指挥官同意了英军的要求，要他们派代表前来春丕谈判。当曲眉仙郭藏军前线指挥官拉丁色和朗色林离开阵地接待英军谈判代表时，英军的步、骑、炮兵已偷偷向我阵地推近，藏军指挥员因缺乏作战经验，竟然没有察觉。在谈判进行之时，藏军已经被重重包围了。英军谈判代表到来后，首先声称，‘既然要议和，为表示诚意，我军先将子弹退出枪膛，也要求贵军指挥官下令将火枪的点火绳熄灭。’英军指挥官即当场命令将子弹退出一发，殊不知，在一刹那间英军又将子弹推上了膛，藏军还未发觉，依令将土枪点火绳全数熄灭。于是，英军谈判代表荣赫鹏将藏军指挥官拖住。当英军的机枪开始向藏军疯狂扫射，英军谈判代表也突然拨出手枪将藏军谈判代表拉丁色代本、朗色林代本、班禅代表苏康努，汝本康萨及三大寺的代表统统击毙。……由于藏军疏忽大意，中了敌人诡计，刚接火就被英军杀死五百多人；与英军展开肉搏，死伤四百三十多人。……这就是骇人听闻的曲眉仙郭大屠杀。”（《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七辑）

　　这是相当严重的指控，包括三项内容：英军以谈判为名接近阵地；英军欺骗藏军熄灭点火绳；英军首先发动攻击。即使在战争中，这些行为也够卑鄙的了，何况当时英印军队和藏军并未处于交战状态。１９０３－１９０４年英印军对西藏的入侵，战略幻想是制约俄国对西藏的进入以维持西藏作为英俄势力在中亚之缓冲区的地位（之所以说“幻想”，是因为俄国对西藏事务的实际影响在当时被远远夸大了），外交借口是藏人不遵守１８９０年清政府与英国签订的《中英会议藏印条约》及１８９３年续订条款中的边界划定和通商条款（也可以换一种措辞，描述为藏人拒绝承认卖国条约），推动力来自印度总督寇松勋爵和入侵军司令荣赫鹏上校的个人兴趣（从后来逐渐公开的材料来看，他们几乎是诱骗了白厅本部同意他们采取行动，荣赫鹏还曾利用一处文本歧义来突破不许越境的指令）。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身分不是历史研究者，而是读者；这里讲述的是面对不同文本时，一个读者的困惑。本文也不多叙述那些前因后果，不探讨藏人将荣赫鹏的谈判团“晾在一边”这一对策的得失，只涉及在荣赫鹏终于下令将代表团开往江孜以企图迫使藏人与之谈判后，在曲眉仙郭发生的第一次冲突。

　　在英国人那里，它被称为“古如”（Guru, or Kuru）事件，因为英国人可能不知道曲眉仙郭这个更小的地名。曲眉仙郭位于从堆纳到古如村的半路上，今天已经看不到旧战场的遗迹了，在１９０４年，藏军在这里筑有石墙防线，石墙西北是一座不高而略有些陡峭的石山，上面筑有一些简陋的工事，东面是极为美丽的巴莫错湖消退时留下的半沼泽地，诺福克团的两挺马克沁机枪就是从这个方向射击的。

　　荣赫鹏在１９１０年出版他的《印度与西藏》时，距古如事件的发生已有六年。六年时间够使一个人更精确地描述过去的一件事，也够使一个人更有技巧地修饰他的描述，不用背离主要的事实，就使读者接受他想要施加的影响。到底出现了哪种情形，或两种情形同时出现的比例，我们不能遽定。荣赫鹏回忆道：

　　“余向藏人警告后，即于三月三十一日开始进兵。地上仍有微雪，寒气仍剧。消息传来，藏兵仍守原来阵地。决定和平与战争之最后一瞬间行将到来。……（中述与藏军使者谈判无结果）余于是请麦克唐纳将军下令各将士，非俟藏人首先开枪射击我人，我人决不开枪射击藏人。余深知为此请求，应负担重大责任。余等以单弱之兵力（约有英兵百人，印兵千二百人）当藏方超越之数量，又在彼邦之腹地，距海面万五千尺，与印度隔两重峻岭，余所认为胜过彼方者，唯我军武器精准，及远距离之射击耳。欲以不流血而实现吾人目的，此为最后手段矣。我军以最堪嘉许之纪律服从指挥，彼等过草原，登小阜，向藏军阵地坚决前进，每一瞬间，期待藏军之射击，深惧在我方力能还击之前，已为彼方所扫射。……在藏军方面，彼等亦表现犹豫不决。彼等亦似奉命不先开枪射击。整个局势，毋宁将似以喜剧告终，而非如实际上之悲惨结局也。藏军初时退入战壕中，旋又冲出，……卒之藏军服从我军劝告，退出阵地，向前移动。……恰于此时，上次迎余之拉萨将军又策马而来，并向余言，藏军已奉令不许开枪，亦请余下令停止前进，余答以余等必须前进。此时确见道旁有藏军营汛，一城垣横跨其上，……拉萨将军，或毋宁拉萨喇嘛已将其战士召返营次，……麦唐纳与余已一度商洽，觉在此种情势之下，唯一办法，即将彼邀械遣散。余两人同往当地视察，发现垣后之藏人挤作一团有似羊群。一方我步兵已在山旁据有阵势去藏兵仅二十码，另一方我之麦格沁机枪与大炮已向彼等瞄准，相距不过二百码。我印兵实际上逼近城下，其枪尖直指藏兵，相距仅数尺。拉萨将军本人及其左右另在垣外之我军方面，杂在印兵队中。……稍停片刻后，解散藏军事，实已开始，彼乃亲手扑一藏兵，拔手枪击毙之。彼今已发出号令，然余意纯为轻举妄动，并非有任何浑谋远虑也。其实藏兵亦开枪，我军亦同时放枪，大炮及麦格沁炮皆开始发射。藏方剑手逢人辄冲杀，勇敢冒险之每日邮报通讯记者堪得列尔（E.. Candler）身受十余创伤；而军官当洛浦（Dunlop）亦受重伤。藏军同时集中军力向我冲锋，此一瞬间几将我单薄之阵线冲破而俘我使节与军官，然此一瞬间迅即消逝，数秒钟后，我之来复枪及大炮已将彼乌合之众扫射无余，拉萨将军本人开始时即经杀死，数分钟后，全部工作告竣，平原遍处皆藏人尸首，我军未奉命令即停止射击，然事实上每人放枪才十三响耳。”（Francis Younghusband, India and Tibet 的汉译本《英国侵略西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