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我的一位国文老师》
选自梁实秋著《雅舍忆旧》,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05
李先生总在授课之前先把一切应说的要点在黑板上写好,用其他一块黑板遮住。用时推开),教我们用木炭描写石膏模型的画法。我对于这种新奇的画图,觉得很有兴味。以前我闲时注视眼前的物件,例如天上的云,墙上的苔痕,桌上的器物,别人的脸孔等,我的心会跟了这种线条和浓淡之度而活动,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情趣。我常觉得一切形状中,其线条与明暗都有很复杂的组织和条理。仔细注视而研究起来,颇有兴趣;不过这件事太微小而无关紧要,除了那种情趣以外,对于人们别无何种的效用。我想来世间一定没有专究这种事件的学问。但当时我用木炭描写石膏模型,听了先生的指导之后,恍然悟到这就是我平日间看眼前物件时所常作的玩意!
丰子恺,中国浙江省嘉兴市桐乡市石门镇人,散文家、画家、文学家、美术与音乐教育家,原名润,又名仁、仍,号子觊,后改为子恺,笔名TK。主要作品有《缘缘堂随笔》、画集《子恺漫画》等。师从弘一法师(李叔同),以中西融合画法创作漫画以及散文而著名。
初一、初二国文是高北溟先生教的。他编过一些字形的歌诀,如:“戌横、戍点、戊中空。”《国学常识》是编过一本讲义的,学生要背:“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他讲书前都要朗读一遍。有时从高先生朗读的顿挫中学生就能体会到文义。“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他讲书,话不多,简明扼要。如讲《训俭示康》:“……‘厅事前仅容旋马’,闭目一想,就知道房屋有多狭小了。”这使我受到很大启发,对写小说有好处。小说的描叙要使读者有具体的印象。如果记录厅事的尺寸,即无意义。高先生教书很严,学生背不出来,是要打手心的。
那天我们上班时,天忽然乌云四合,不久便下了瓢泼大雨。我当时正在学副词,只记了个副词可以形容动词。于是我说:“It’s raining hardly”。这时埃德加小姐便说:“It’s raining hard”。可是第一次我还没有听明白,再说一句“It’s raining hardly”。埃德加小姐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又说一句“It’s raining hard”。我猛然感觉到自己一定把hardly这个字用错了,但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当时我没有再说话,可是心里很不安。下课后埃德加温和地对我说,读书时要勤查字典,明白各个字的不同变化。她不是在班上直接指出我的错误,如果这样做,肯定我下不了台。但是她要我自己发现错误,并由自己改正。这个故事给我的教训颇为深刻,导致我以后勤查字典的习惯。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但这个教训还深深埋在我的记忆里。每逢我读书不求甚解时,便提醒自己快去查字典,不但对英语如此,就是对汉语也是如此。
初中一年级教我们英语的老师是赵海天先生,赵先生毕业于师范大学,个儿不高,胖胖的,一口北京话,上课总是一张笑脸。但讲起课来则非常认真,对学生的预习和作业要求非常严格。记得那时英语课每周五小时,每堂课下课前,赵老师总是要求学生要预习下一课,将生词在家中先查字典,在单词本上注上音标,选出恰当的词义(“讲儿”)。第二天一上课,赵先生就先点名一名学生到黑板上写出生字并注上音标与词义。如果前一天在家没有完成预习,在黑板上写不出音标和词义,就当场出洋相。这样的要求日复一日,一个学期下来,我们养成了查字典预习的习惯,这也为我们一生的外语学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唐老师还有一着绝招。每星期日上午,他在大礼堂招集部分学生讲授古代散文。听讲的学生是由老师自己挑选的,从专科部到中学部,每班两名。老师的讲法很别致,他从来没有给我们解释字句,也从来没有说这篇文章好在哪里,为什么要读。他只是慷慨激昂地或是低徊宛转地读几遍。然后领着我们共同朗诵。他这才在教室里打转转,听着我们朗诵。有时他会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你身边,说道:“老弟,我们一道读啊。”虽然带着太仓腔,但是在抑扬顿挫之中,你会听到句号、分号、逗点、顿点,连带惊叹号、疑问号。后来我在英国,看到他们十七世纪的黑字本,也和我国旧时出版的书籍一样,没有标点,而在善于朗诵的读者口中,同样听到这些符号。这才明白符号只是一种指示,指导我们怎样去诵读,倘使我们不能诵读,那么这些符号的意义是会丧失的。
在讲授上,吕先生也有其独特的风格。他当时已是五十八岁的老先生,但课堂里从不设座椅,老是站着先在黑板上写一段,然后从容不迫地边踱方步边讲说。他没有叫我们买教科书,也没有专门印发讲义,但把吕先生每次写在黑板上的抄下来就是一部好讲义。而且文字不长,要言不烦,抄起来也不吃力。他讲说也同样言词清晰,语气和平,而内容处处引人入胜,笔记起来也很省力。所以我感到听吕先生的课简直是一种学问上的享受。附带说一下,吕先生在黑板上写的是文言文,这种文言文既不象章太炎那么古奥艰深,又不象梁任公那么多水分,而是简雅洁净,这对有志文史之学的青年人学习文言文也是一个典范。
他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在大热天,喜欢带着全班学生到树荫下面去上课。离学校半里以内的四、五棵荫可半亩的大榕树、龙眼树、荔枝树下,都成了我们上课的场所。一到了这场合,他就把长衫脱下,手里的鹅毛扇也放在一旁,那把椅子只供他放杂物,而神采奕奕地站在那儿,手里捧着课本,讲上大半个小时也毫无倦态。学生们则是围个圆圈坐在地上,秩序井然。当然没有黑板,但他除了很不得已时也向大家“书空”——向空中画字之外,几乎总是用生动形象的解释来代替板书。由于这样,每当他一声令下,大家莫不欣然景从,乐得跟他到外边去上课。而抬一把椅子的任务,一般总是值日生负担。
我从陶老师处获益最多的地方是他对作业的详细批改。又一次,一位同学的作文开头是一句:“远远的东方,太阳正在升起。”陶老师在课堂上讲评时在“的”字后面加了一个逗号,变成:“远远的,东方,太阳正在升起。”这一个逗点真了不起,把整个情境都变活了。古人有所谓“一字师”,陶老师这里“一点师”。张国超大为叹服,把他那大得与身材不太相称的头摇的和货郎鼓一样,惹得态度一贯严肃的陶老师也不禁笑了:“嘿嘿,你在干什么?”
孟老师的讲课,是非常生动精彩的。孟老师知识渊博,口才雄辩,讲课既富哲理,又充满激情,任何人听他的课,都会被他吸引,感情随他的指引而回荡起伏,进入秦汉和唐宋诗文的境界。下课铃响后,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这也许就是演员所谓进入角色,孟老师的课,的确有使你进入角色的神功,或议论时事,或臧否人物,或抒发感情,或嬉笑怒骂,都非常生动。
整理自王木春老师出版图书《过去的课堂——民国名家的教育回忆》
实习编辑 | 管吴月
责任编辑 | 卫彦瑾
王木春《过去的课堂——民国名家的教育回忆》
《过去的课堂——民国名家的教育回忆》收入了50多位民国名家笔下精彩的课堂回忆,共分为小学课堂、中学课堂、大学课堂三个部分。除了传统的私塾课堂外,还涵盖了对外语、数学、物理、化学、国文等各个学科的精彩课堂教学的回忆。在一个个名家的笔下,一堂堂精彩的课,背后站着的是一个个鲜活的教师,流淌于其中的是永恒的教育精神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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