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历史（一）

朱维铮教授，1936年生，江苏无锡人。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1960）,现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兼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主任。朱教授致力于中国思想文化史（特别是清代以降）资料的整理和纂辑，他熟稔史料，治学基础坚实，视野闳阔，往往发人未发。
    1987年以来，朱教授曾先后应邀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德国慕尼黑大学、海德堡大学、哥廷根大学、韩国高丽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台湾大学等海外名校担任客座教授，并曾任台北驻市学者。主要著作有《走出中世纪》《音调未定的传统》《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壶里春秋》《维新旧梦录》《中国经学史十讲》等。

       我们一起来探讨这样一个题目：中国人和中国人的历史。这个题目其实包含这样几个问题：
　　一、哪里是中国？
　　二、谁是中国人？
　　三、现在的中国人跟从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是不是同一个类型？
　　四、我们作为现在的中国人为什么要学习中国历史，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知道一点中国历史？
　　这几个问题其实都是很大的事情，它基本上涉及到一个我们通常称为文化认同的问题。只要我们认真思考一下，就知道世界上每一个人都面临着一个文化认同问题。所谓文化认同，它基本上包含这么几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对一个研究历史的人来说，不管他研究哪一个阶段的历史，哪一个民族的历史，哪一个地区的历史，或者哪一个类型的历史，他都必然要碰到这样一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当然，“我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没法回答的。因为历史学家只回答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不预测未来。而且，未来充满各种各样的偶然性，我们很难说你一定会走到哪里去；我们只肯定一点：人类一定要走下去。
　　讲到文化认同，对于谁是中国人来说，应该有三重尺度：第一是你的国籍，第二是你的种族，第三，更为重要的是你的文化。
　　现代的国籍是以疆域作为限制的，但是，它已经不以你是不是世代居住在这个地方（我们把世代居住的人叫做“原住民”）作为限制，因为现在世界人口流动越来越厉害，它已迫使许多国家承认只要取得了本国的公民权，就具有本国国籍。衡量是否取得公民权的尺度的变化也越来越大，比如，近二三十年来，连续在某国居住几年就可以取得公民权，有些还要和财产挂钩。大概在现代世界上要取得中国的公民权，是比较困难的。在欧洲或美国，只要居住若干年就可以取得公民权；但是，我前几天才发现有一位外国人，他在中国住了五十多年才刚刚成为中国公民。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跟中国人口多有关系，还有就是我们的传统。

　　现在世界上已经很少有单一种族或者民族的国家。众所周知，现在在中国获得民族认同的，所谓族权，有五十六个。还有一些人种和族群没有获得民族认同，像在大陆，特别是云南，有1958年才在原始森林发现的人，在民族上他们到底属于哪种人，我们现在还没法确定。又譬如在台湾这个岛上，它们的原住民种类非常多。有一次，我在台湾，听人讲正好我们开会地点附近，有一个台湾最小的民族，也许是中国最小的民族，叫邵武族，只有200个人，我们就去看了。台湾当然对这些原住民少数民族是非常优待的，给他们许许多多的自由。但是，这个民族的酋长在跟我们谈话的时候还表示出不满意，他说他要在台湾内部成立一个绍武族共和国。（一阵大笑）我们听了非常吃惊，他们一共才200个人，连房子都是政府给他们住，重要的一条街我们一家家看过去，一会儿就看完了。像绍武族这种小族算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中的哪一个，我们现在都搞不清楚。我们知道在台湾获得我们民族认同的就只有一个高山族，但是，那个绍族说我们跟高山族没有关系。所以，中国正式的民族有五十六个，在这五十六个民族之外还有一些无法取得民族认同的民族。
　　要从人种上来讲，那事情就更复杂了。众所周知中国现在最大的民族是汉族，它占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但是我们汉族到底由哪些人种组成的，现在还不清楚。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讲，外国学者把中国北方民族算作艾佩语系，把南方民族算作藏汉语系。当然，中国人对这种区分是不会承认的，中国人认为汉族和藏族是两个不同的民族。但是北方的民族呢？通常我们都叫作汉民族。当然民族是在不断变化着，现在五十六个民族里面，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从明朝以后才独立取得一个族的名称。
　　现在在中国哪一个民族最古老还有争议。比如，在西南地区的彝族就宣称他们是最古老的民族。还有一个历史学家前些年编了一些历史书，说中国一切文明的源头都在彝族。《尚书》记载有三苗，一些人据此说苗族是最古老的。瑶族也宣称自己最古老，因为它同样可以从中国古典文献中找出证据来。其实，按照意识发展的观点来看，恐怕哪一个民族的身上都不再流着它最古老祖先的血。中国人说，我们中国汉族还是很古老，它来自古代的华夏族。但这很难说。因为经过秦汉以后，中国发生了多次民族大迁徙运动。大规模的有五胡，所谓的“五胡乱华”其实就是一次民族大迁徙。在几百年里（公元3世纪到公元7世纪），中国发生了这么大的一个运动：原来住在漠北的好几个民族往华北平原跑，而华北平原的人被赶到江淮以南，这些人又把江淮的人往南方赶。这么一路过来，到现在还有痕迹。痕迹在哪呢？在福建广东地区有叫客家人的，客家人最早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时期，晚一点可以追溯到蒙元至明朝初年。
　　所以要说纯粹，就很难讲。有人说我很纯粹，比如山东人，我认为那是错的，中国的山东血统最混杂。为什么呢？因为山东是一个平原，它便于马队驰骋，不像南方，多河流。在历史上边疆民族征服中原时，山东是一个很容易被占领的地方，所以我们看到柔然、鲜卑，还有再早一点的匈奴，西北的戎族，以后还有鲜卑族、女真族，之后有蒙古族一直到满族，这些少数民族的人都在山东居住过，并与当地人通婚。孔夫子如果复活的话，肯定不认得这些山东人，也不会说山东话，倒是他如果跑到广东去，还能听懂一点方言。因为广东的粤语和福建的一些地方的方言保留中国的古音最多。
　　现在我们经常讲孔子是中国最古老的贵族，因为从孔子下来已经传了七十七代了，当然也有七十八代的。那么这其中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七十七代的孔子后裔里面有几代是真的。我只知道三国时代的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代孙，这大概是真的。但是曹操把孔融杀掉后，把他的子女也杀掉了，从那个时候起，孔子的子孙血统就第一次中断。现在的贵族血统是考察继承的，但孔子的后裔不知道断了多少次。有一次我们去开会，纪念孔子诞辰，那次会议规模很大、很隆重，有一千个专家学者从世界各地前来开会，每个车上都有一个讲解员。我车上的那个讲解员就说：“各位学者，你们知道孔子子孙有多少吗？”大家都摇头不知，他告诉我们有十万。我就问他，这十万人中有几个是真的。他说不知道。我告诉他，一个都没有。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把现在能够找到的孔子谱系，全都研究过了，发现里面断档实在太多了。要证明是贵族身份，没有血统那就糟糕了。我们知道在金朝，一把火把曲阜烧得精光，后来他们要同化，发现孔夫子还有用，就要找人来验孔，随便从农村拉出一个，也不姓孔，硬说他就是。后来元朝又如法炮制了一通，把人赶杀光了，到最后又去拉了一个姓王的人。所以我很不赞成这样说。其实一个家族和一个民族是一样的，有新鲜血液来补充是好事。我以前考证孔子是私生子，在八十年代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人们肯定不高兴，说你侮辱我们中华民族的圣人。私生又怎么了，私生是远源杂交，聪明！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孔子他懂得很多。他如果年少不贫贱的话，也就不会懂得那么多。另外，他自学，后来到官府去学习，以后他就有勇气在那个时代创办一个私立大学。他办了一个很成功的学校，跟他学习的，年纪最大的只比他小几岁，年纪最小的比他小四五十岁。在当时，保守的贵族就不敢这么干，所以我们一天到晚强调民族问题就很难办。
　　（未完待续）【关键词链接】
　　文 化文化是人的人格及其生态状况的反映。广义的文化既包括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具有意识形态性质的部分，又包括自然科学和技术，语言和文字等非意识形态的部分。文化是人类社会特有的现象。“文”就是知识的结构性积累；“化”就是教化。组合起来的文化含义，是最通俗又最容易直观形象表述的文化概念。
　　文化认同文化认同是一种群体文化认同的现象，是一种个体被群体的文化影响的感觉。文化认同表现在地理位置、性别、种族、历史、国籍、宗教信仰和种族划分等方面。
　　国 籍国籍是一个人具有的属于某个国家的身份，表明一个人同一个特定国家间的固定的法律联系。
　　民 族民族是指人们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形成的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的民族文化特点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中国古代无此词，只用“族、族类”等词来表达相同或相似的含义。
　　种 族种族又称做人种，是在体质形态上具有某些共同遗传特征的人群。“种族”这一概念以及种族的具体划分都是具有相当争议性的课题，其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文化中都有差异，种族的概念也牵涉到诸如社会认同感以及民族主义等其他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