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子尹
椒子街回不去了，没了。
一条上百年的老街，一条名扬成都的老街，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也不知道。
成都已经不是过去的成都，因为大拆大迁，早已面目全非，成都人谁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这不奇怪。但别人家的家没了，街还在，街名还在。椒子街却是连街名都没有了，我要回去的地方，被改成了均隆街。
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
前几年，看到成都的民俗专家袁庭栋出了一本书《成都街巷志》厚厚的，装祯精美，决定买一本，我要把对椒子街的记忆留在这本书中，存放在书橱里。但翻遍了，没有椒子街，一个字都没有。志书的主要功能就是“存史”，椒子街的撤销也就十来年吧，一条历史悠长的街道，咋就上不了志书呢？是不是应该把这些取消了的，改变了名字的街道，作个索引或备注也记载下来，不知道。
本来想问问袁老师的，算了，木已成舟，问也枉然。
说椒子街名扬成都，我是有根据的，有三件事可略作佐证。
一、椒子街街名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是说此街原有一棵高大的山胡椒树，可以入药，因此叫椒子街；另一种说法是，这条街在北宋时曾是交子的诞生地。交子是世界上的第一个纸币，这在货币史上是一重大革命，故名“交子街”，讹音“椒子街”。这样的说法虽然有些美丽，但椒子街的人大多不会当真，常常一笑置之。
二、椒子街有一个电灯公司，在成都当年只有二根半烟囱的时候，它是其中的一根。它那高耸的厂房，应该是当年成都最高的建筑，说它是四川电力现代技术的鼻祖也不为过。此煌煌两条，在全国、在全省，也是独一无二的吧。
三、椒子街有个在成都声名远播的“刀刀队”大凡六十岁以上的人或许都有印象，据说如果有半截子幺爸进了派出所，不管你是哪条街的，警察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刀刀队的？“交子”是不是在椒子街诞生的，椒子街的“刀刀队”是不是真有其事，现在侭可归于考古和社会学的范畴，不在本文叙述之列。
椒子街在东门外，背靠府河，南北走向。南边街口出去左边是芷泉街，可达牛市口；右边是天福街，上东门大桥，可达春熙路。北接均隆街，出去是东风路；左边是东风大桥，右边到水碾河。
椒子街不长，从东门大桥到东风路大桥之间的距离，它占三分之二，均隆街占三分之一。均隆街为何这般短，是因为五九年修东风大桥时拆了它的街，佔了它的道。椒子街房屋依河而建，有弯折的弧度，站在街当中，两头都看不见。
房屋为上下两层，一楼一底，都是木裙板作墙的青瓦民居。铺面有宽窄，在充许小本经营的五、六十年代，街上有些旅舍，茶铺，甚至饭馆。但多的还是一些门店：比如补鞋的，编油篓子的、打铁的，打錢纸的。因为南高北低的地势，仔细看去，整个街道的房屋都有向北偏侧的倾向。
除了电灯公司，椒子街大点的企业和单位只有北边的线衣厂和与它相对的东城区法院以及五八年建立的椒子街小学。椒子街办事处虽然是最基层的政府机构，但它的办公地点设在望平街，并不在椒子街上。椒子街派出所则隐在一条既叫不出名字又很短小的巷内。
椒子街有三条巷子和三个大的院坝。三条巷子由南往北分别是三多巷，福德巷和围房巷。
三多巷距南边街口不远，顾名思义，取多福多寿多子之意。巷道宽有二米，进巷左侧是民房，右侧却是一青砖院落。顺院墙左拐，两边全是砌得很规整的青方砖院墙，院墙里常有红绿植物探出来，很好看。巷道尽处，正面壁上，却塑着一尊体态肥硕，有真人般大小的眼凸口大的红砂石“吞口”其口鼻眼眉己有风化，所以面目更显狰狞。但那是我们去河边游泳的必经之路，为了壮胆，小伙伴们常常呼啸而过。有几次，我一个人路过，回周无人，静寂无声，着实吓人。据大人讲“吞口”避邪，主镇魅魑魍魉，与如今武汉建造的雷神山火神山医院有点类似，取其雷打火烧之義专治瘟丧。
经过这个大神右拐二，三十米才是府河边，我们游泳的地方。临河的巷口左边有一门道，里面有住户，但可通行，斜斜的上去却是天福街，左手是邮局，右手是成记饭店。河边右手是常常敞着的大门，现在想来，估计是电灯公司的后门。因为是大单位所在地，所以下河有长条砂石砌的阶梯，还有一些砂石石墩，可踏脚，可捶衣。这些砂石设施都没了梭角，可见其年辰久远。河岸有一砂石围就的大平台，不知当年作什么用，在上面跳水恰到好处。河对岸是王爷庙，吊脚楼下有十数艘木船停靠。这边下水，那边上船，再从船下一跳，朴通朴通又游过来。
三多巷口原有一饭馆，主卖蒸菜烧菜，它的大灶砌在街面，大跃进时，也作食堂，后来成了卖蜂窝煤的门店。晚上，从巷口经过，常见巷中一盏油壶子一闪闪的，是一烧腊摊子。出巷往北行二十来米，即大名鼎鼎的电灯公司。大门旁是一道很漂亮的青砖高墙，墙下是水泥地坪，长有三，四丈，宽可丈五。无论白天黑夜，这里都是街上娃娃些游戏的乐园。紧挨着墙的那个巷子就是福德巷了。
福德巷巷口立一公厕，巷宽丈余。左侧是电灯公司职工宿舍，有两道高高的厚重大门。内有一栋楼房，上下通透，底楼也是木质地板。院内各建两平房，作公共厨房。电灯公司职工的用电可作奢侈讲，我去那里耍，曾看到过一百瓦的灯泡，亮极了，也羡慕惨了。电灯公司还有一个让人妒忌的地方，他们的自来水也不要钱。两个厨房外都接了自来水管，不管是洗衣洗菜，水都是哗哗的流。但只要街上停水了，不管哪里的，去放就是了，这一点，很为街坊称道。
福德巷也通府河，它的左侧是电灯公司的宿舍与高墙，直抵河边。右侧进巷是椒子街85号的院墙，也是大方块的青砖夹墙。巷子里面有一街道企业，俗称铁工厂。大约是五十年代未，铁工厂扩建，把三多巷的一个生产组也合过来，人员几十号，就把整个巷道占了。并且把通河边的巷口修了门，锁上，河边成了他们堆放破铜烂铁的地方。电灯公司一看，要佔大家佔，也把烧过的炭灰堆到岸边巷口，后来越堆越高，直接把后门堵死。铁工厂毕竟干不过电厂，至此福德巷就成了一条死巷巷不通河边了。
不通河边，最惨的不是椒子街街面上的人，而是与铁工厂比邻而居的旁边院子里的人。旁边有两个院子，大约十来户人，后面一个院子与椒子街小学一墙之隔。院子头一家姓廖，院子尾一家姓舒。他们如果要去河边清洗衣被，只有绕一大圈，一来一去要多花二十来分钟。
福德巷对面就是围房巷。
围房巷是一条真正的巷子，巷不宽，路面呈鲤鱼背，有点拱，骑自行车进去有点考验人。巷口左右两家，一姓江，一姓易。
姓江的家中有一妹子，二胡拉得悠悠扬扬，听说后来进了专业团队；姓易的家中也有一妹子，活泼、开朗、人长得好，舞也跳得好。巷子曲折，有些长，沿巷前行，也有小院落。巷中有一水井，我两个小学同学就住水井旁。三弯两折以后直接出去就是较场坝。
围房巷进巷几米处，有一向左拐的小道，仅可两人擦身而过，那其实是房屋间的滴水，小心冀冀地可以通往梨园。
椒子街的三个大院坝就包括梨园，其它两个是川院坝和薛家门道。仍然从南往北说的话，第一个院坝应是薛家门道。
薛家门道在椒子街有些神秘，其来源不可考，但原先主人姓薛这应不成问题。薛家门道是真的有门有道。门在街面，仅有门框，门檐，斗拱脱落，门槛己下陷。门檐有毽角，彩绘依稀可见。门庭宽阔，下几层台阶后，正对一圆形门洞，斑驳的朱漆门板紧闭。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一面照壁。顺路左拐，一条直径，排列有两个小院。前行分为左右两侧，右边上台阶是一水井，井台由大片大片石板铺就，很为大气。井台后是一院落，我一个同学住里面，据说有后门，可通较场坝。左边也是一院落，要大些，也可通较场坝。薛家门道向来有些清幽，没有其它院坝那么喧哗，任何时候进去都少见人形，静悄悄的。薛家门道应是薛家之宅邸，一大家族聚集一起，各房又有自己的院落。
其家起于何时，衰于何时，败于何时，后人何在，令人遐思。或许，有知情者吧？
从椒小大门右拐算起，就是穿院坝了。严格讲“穿院坝”不是院落，而是“穿”过这些房舍，三弯两倒拐以后可以通达府河。穿院坝规整的房屋不多，很多房子都是“私搭乱建”一些裸露的红砖青砖连泥灰都没有抹，一些油毛毡，木板板稀牙裂缝，河边尚有歪歪斜斜弱不经风的茅草屋。但临河有两个院坝，坎坎上的大门终年紧闭，清风雅静，不知里面有多少人，多少户。坎坎下的院坝却是大门敞开，终年热热闹闹。其中两户，一直坚持到二O一八年底。他们在此开了两个临河茶铺，竹椅、方桌、枝叶扶疏，冬可晒日夏可纳凉。我常常去那里喝茶(包括旁边的茶楼“在水一方”与“懒云窝”)去看那些湍急的缓慢的河水与飘忽的雲，去看那些绿树与鲜花，去感受父母的亲切与温暖。一直看到茶资由2元，3元，5元，到8元10元。这是我所知道的椒子街原住居民最后撤离的人家了。
说到坚持，我这里插上一段，还应该提到一家羊肉店。这家羊肉店在五十年代我记事起，就开在椒子街南口对面的天福街上，它的旁边依次是澡堂子和理发店。此店门面极小，除了汤锅，仅有二张小方桌。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它那热气腾腾的氲氤气氛，一小碗飘着葱花的羊肉汤，一盏明明亮亮的灯光，给东门上无数的人带去了温暖。南边紫东楼街，牛王庙街、水津街、上至东大街，春熙路；北边较场坝，点将台、望平街及至新东门到猛追湾，可能很少有人没去那喝过羊肉汤的，也很少有人会不知道那个店的。城市几拆几迁以后，它却又旋回来，最终落在了椒子街上。这个在成都颇有名气的羊肉店，就是如今的“秦川号”。我在想啊，除了东门这一转，他要开在哪里可能都不得行，因为，他的根根就在这里。
穿院坝还有一条路径到椒子街面，这其实是房屋之间的夹墙，两人侧身而行的一截短道，穿出去就正对梨园。
梨园只是读音，是不是应该这样写，梨园里面是因为种了梨树，或是因了有唱戏的名角出于此，我都是不知道，也无从猜测的。但梨园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院坝，比起薛家门道的象公馆，比起串院坝的不象院坝，梨园才是一个称得上院坝的院子。它有宽展的院落，有树木花草，有四合的房舍和宽宽的阶沿。梨园北向出口处，有一幢两层楼建筑，有些中西合壁，给人印象深刻。绕过这幢楼房出去是一条横亘的深深的沟渠，有涵洞直通府河，涵洞高可直立，流水潺潺，这是小伙伴于中“探險”逮鱼捉虾的好地方。顺堤岸下行，即是点将台和较场坝。
行文至此，才觉悟到，椒子街的巷子，院坝都是四通八达，街巷相通相连，没有一个是封闭的。邻里相望，相扶相助，这既是先贤们的初衷也是建筑的本等吧。
有人要问了，写这篇文章，就是为了这三巷三院吗？还有那么多院子怎么不写？椒子街在八，九十年代作为成都最人声鼎沸拥挤不堪的街道集贸市場怎么不写？既是这三巷三院也不大切实吧。无论是张三还是李四，只要是椒子街的人，都可以给你指出这写掉了，那写错了的毛病来。确实哈，巷也好，院也罢，都是让人住的。住在里面的人，和那些与人有关的事，才应该是椒子街的重点。没有这些人的油盐柴米喜怒哀乐，就没有生活，没有生活的街巷有什么意义呢？
但我首先要给自己解开一个疙瘩，就是：椒子街为啥就不存在了，就取消了，为什么？我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才能去想椒子街的那些人和椒子街的那些事。
一条街道名称，往大里说，事关文化；往小里说，事关民俗。这里面有无数传说，典故，遗闻趣事，每一条街道都并非浪得虚名而是各得其所。即使是那些听起来似乎不雅的街名，谁又能说这里没有一个很好的故事？
椒子街的得名，如前所述，无非是“交子”的讹音与传言和“椒子”沾上了边。北宋的“交子”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纸币，究竟有没有，一直没有实物来佐证；据说诞生在成都，而且是在椒子街，也没有考古学家用成果来佐证。所以，椒子街的人大都把它当作一个龙门阵来消遣。没有谁会认真到以为攀上了一个世界第一，自己出门就光彩了，口袋里就有大叠大叠的“票子”了。
但，有司不一样。因为我不知道是哪一级，哪个部门搞的，因此以“有司”称之，这没有不敬的意思。
总之，有一天，我在椒子街口，好象是启明公寓(原电灯公司)的墙上，看见一个大大的黄铜铭牌，上面写着前面谈到的那些传说和讹言，并直接把交子和椒子划了等号，很自豪很骄傲的样子。看着那黄澄澄的字，我脸上似乎也放起光来。虽然说把椒子街改成了交子街，而且是官方改动，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高兴不起来。
总之，又有一天，走椒子街去，却赫然发现，竖椒子街那个蓝底白字的牌牌已经变成了均隆街，那个短的均隆街己经兼併了这个长的椒子街，这当然是有司的事，与均隆街无涉。我跑到那个黄匾下面去看，没有了，只剩一个还没来得及填上的四四方方的水泥疤疤。
我有些冒火，更多的是愤怒，咋就把椒子街撤了，凭啥子？立马打电话去问地名办。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人吧，态度，语气都还过得去。
他有些斯条慢理地对我说，专家些考证过了，制造交子的地方在交子大道，并不在椒子街。
我问他，什么时候，在交子大道的哪个地点，具体的门牌号数，有遗址遗迹遗物吗，挖到了交子或做交子的模板了吗？
他说这些他也不清楚，反正，地名不能重名吧。我说，这是重名吗，椒子与交子的写法是一样的吗？它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吗？椒子街存在一百多年，交子大道是好久修的？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你们扯到一起，折腾过去折腾过来，硬生生把椒子街撤了，有意思吗？
你们轻飘飘就销掉了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街名，而是我们与父母兄妹血脉相依的亲情，是我们与街坊邻居的邻里之情，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情，是我们魂魄所寄的精神家园。
你们折腾掉一个有历史有故事的街道，让我们归无所依，这有道理吗？
我的椒子街，就这样，没了，回不去了。
后记
文章写完，想配一点老照片，去度娘一搜，却意外发现二个月前央视“中国地名大会”的一段视频。其中一道赛题，正是“交子”与“椒子街”兹录于下：
主持人：下面一题，在四川成都曾经有一条椒子街，它的得名与什么有关：A货币，B辣椒，C轿子，D饺子，请作答。本题的正确答案是A货币，最早的纸币“交子”，请康老师给我们讲讲。
评委康震：当时这个钱叫“交子”最早出现在成都。成都有一条街道叫“交子街”，但是后来读讹音了，读成辣椒的“椒”了。别人还以为是卖花椒，辣椒，其实不是，就是“交子”的那个“交”，这个在世界货币史上有重大意义。(康对交子的产生，它的背景，作用都作了介绍，此处从略，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看看)
看了这个视频，我的感触是：我们所有人都应当尊重历史，珍惜历史，维护历史的本来面目。成都建城二千多年，名称没变过，城垣变化也不大，这有唐宋诗词作证。商贾的繁盛兴隆离不开城市和街道，把“交子”的产生放在远离城区如今新建的“交子大道”上，有悖常识，更违历史。
历史不是可以任由打扮的小姑娘，更不是可以随便送人的东西，从东门外鼓捣把“交子”弄到南门以远，椒子街的人是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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