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大荒
—— 写给童年的记忆
天上有个月亮,月亮下有个北大荒。
踏着月光回到家乡,一片片麦浪,在梦中飘荡;记忆的碎片,在我手上,至今飞翔……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这首歌唱的,就是我的家乡。只是我家乡不在松花江上,而是坐落在嫩江平原上。离别三十年了,时间越久,家乡的影子在头脑中越清晰。首先想到的,是家乡的几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九三”。
从九三站 一下火车,沿着公路行不多远,就会看到一座桥。这座桥并不长,也就大约一二百米吧。桥下的河流呈南北流向,将平整辽阔的原野切为两半。无论雨水充沛,还是天气干旱,河水总是缓慢的流着。
九三大桥
从前在这条河上不知走过多少次了,却从未想过,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湍流的河水从哪里来,又流到哪里去?2016年回乡,才知道这条河就是起始于嫩江流域的老莱河,我的家乡就在这老莱河畔。
站在桥上,抬眼望去,一条笔直的水泥路扑面而来。两侧整齐的路灯,列着队翘着脚,昂首挺胸迎接着来往的行人。沿着这条路爬上一个慢坡,就进入了我的家乡九三,也就是黑龙江省农管局九三农场。
火车站通向九三的公路
九三,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为什么会用两个数字作地名?很让人费解。后来才知道,这个名称和抗日战争有关。
1931年日本占领东北之后,开始向“北大荒”移民。说是移民,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武装侵略。日本政府给这些移民起了一个响当当又十分有欺骗性的名字,叫“集体义勇队开拓团“。
日本当年在嫩江的开拓团训练所
日本外相在投降书上签字
1945年9月2日,在东京湾的一艘巡洋舰上,日本政府在投降书上签了字。
1945年9月3 号,这片土地终于又回到了大汉民族的手里。为了纪念这一天,我家乡就起了一个新名字----”九三“。
家乡第二个名称从“伊拉哈荣军农场”到“荣军农场”。
沿着水泥路向南一拐,就进入了九三局驶往荣军农场的公路段。坐在车上向窗外望去,公路两旁的防护林后,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野,满眼的碧绿,满眼的金黄,一望无际,把你的视线一直引向遥远的天边。一到秋天,那些碧绿或者金黄的庄稼成熟了,地里就会传出拖拉机、收割机轰隆隆的马达声,没几天,缤纷的田野就会被新翻的黑土地取代了。站在这片土地上,你一定忍不住蹲下身来,抓上一把黑乎乎的土壤攥在手心,这时你会发现,手中的土壤是那么松软,那么细腻,手一松,它就会顺着指缝淌出来。这就是教科书上所说的“团粒结构”的土壤。它细沙般呈颗粒状,干旱时,颗粒内存水分而保湿,水涝时,颗粒间的缝隙会将多余的水分渗透地下,适于耕种的土层厚达35厘米,肥沃而又旱涝保收,人们都说这土壤肥得流油啊!你想啊,这土壤种出的庄稼怎么会不丰收?种出的粮食又怎么会不香甜可口呢? 如今,这里已经建成了机械化农场,从播种,到除草,再到收割,全是机械化作业。每年生产的粮食,不仅自给自足,还要运往祖国各地,成为名副其实的“北国大粮仓”,成为祖国北疆一颗璀璨的明珠!
早年的北大荒
农场创始人郝光浓(左四)和战友们在开会
但他们没有被寒冷吓到,看到这片黑油油的土地,他们心里乐开了花。他们知道,这正是他们寻找的地方!也正是他们伤残的生命绽放光芒的地方!
他们将废弃的坦克改装成拖拉机,调来了军队复员的战马,人肩拉车,战马拉犁,终于拉出了开荒种田的”第一犁“。到1950年就开出荒地30000余亩,当年播种,当年收获,仅小麦大豆就有九百多万斤呐。没多久,更多的伤残老兵开进了北大荒,还带来了他们的家属和孩子。一时间,人声鼎沸,战马喧腾,一个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国营农场矗立在北大荒的原野之上!
老荣军用战马拉梨耕地
老荣军当年创业居住的马架子房
从此,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日本开拓团故地变成了荣誉军人开荒种地的新战场,1949年10月,将此地命名为“伊拉哈荣军农场”。1953年2月与九三农场合并,易名为“国营九三荣军机械农场”,现今的“荣军农场”只是“九三荣军机械农场”下属的第五作业区。 1958年,又把第五作业区改名叫“荣军农场”(即现今的荣军农场),成为“九三农垦管理局”的下属单位。
从此,“伊拉哈荣军农场”正式更名为“荣军农场”。
这段历史,《荣军颂》里有明确记载:”四九年,四月间,赴东屏,把场办。拓荒者,打草苫,搭马架,扎营盘。垦耕地,逾三万,机械化,威力显。到金秋,喜开镰,麦豆香,粮仓满。常怀念,老荣军,功卓著,万古传!“
家乡第三个名称——。
1968年,由于中苏关系的恶化,出于备战备荒的需要,地处黑河地区的九三农场,改制成为”“,九三局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第五师”,我们荣军农场就成了隶属于五师管辖的51团,通信地址为507信箱。不光名称改了,场领导也更换了。不知从哪里,调来一批着装的军人,担任团长、政委、股长、干事等,各生产队称作连,队长改叫连长,书记改叫指导员;连队下设排和班。
团直刘政委(左六)在组织开会
下乡青年组成的民兵
农场改制”“的时间并不长,大约1976年,兵团就又改叫农场了,原来的五师更名为“九三农垦局”,我所在的51团又改回原来的名字“荣军农场”。
如今我家乡又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大豆之都”。黑土地种出的圆滚滚的九三大豆,都是“非转基因”产品,压榨出的九三大豆油,成为驰响全国的名片,加上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浪,都已成为垦荒人在黑土地上绘就的美丽画卷,更是农垦几代人前仆后继挥泪书写的壮阔诗篇!就在文章刚刚写完不久,家乡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黑龙江北大荒农垦集团九三管理局”,我居住过的“农军农场”也改名叫“荣军农场有限公司”。透过这一个个名字的变化,我看到了家乡历史的沿革变迁,看到了家乡的旧貌换新颜。
2018年6月27日,荣军农场有限公司揭牌仪式
荣军农场生活小区之一
说起家乡的知青,我就从自己所在的连队说起吧。
知识青年乘火车离开家乡
相似的水井
民兵在巡逻
在连队的食堂前面有一个大土堆,每天都有一些刚烧完的炉灰堆上去。放学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就会挎着篮子来到这里捡煤渣。在这里,我常常看到仰着脖子唱着歌的男知青跑过去,身上穿着的黄棉袄,破了好几个洞,那白白的棉絮从洞口探出头,左右摇晃着,作出一副逃跑状。我就想,也不用线缝缝,棉花跑光了多冷啊!那天中午开饭,我看到几个小青年,在通往麦场的小路上,飞快的跑过来,有的拿着饭盒,有的拿着大号的搪瓷缸子,吵吵嚷嚷地冲进食堂打饭。当他们走出食堂时,一手掐着两三个馒头,一手端着饭盒,边向宿舍走边把馒头和菜吞进口里。寒风飞雪伴着饭菜一同吃进去,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
大约我三四年级时,有一次,大姐把我带到食堂外间的大礼堂。说是礼堂,其实没有一把椅子,更没有讲台音响等设备,只是一个空旷的大房间而已,是或者开会或者放映电影的场所。我跟随姐姐进去,看到几个青年姐姐在练习舞蹈。伴舞的曲子好像一首忆苦思甜歌曲,歌名我忘记了,因为我会唱这首歌,就把我叫来教她们唱。歌词中有一句”酒肉臭',大意和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异曲同工。但那些姐姐认为不对,酒肉怎么会臭呢?一定是你记错了!结果她们就将这句歌词改成“酒肉香”。因为太小,我也辩不过她们,只好别扭的听她们唱下去。至于这个舞蹈是否最后演出了,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小时候,常看到连队保管员,赶着牛车,一家挨一家收东西。无论到哪一家,无需说明,主人都会主动打开自己家的仓房,保管员进去,拿出来一些东西放到车上。一边拿还一边说:“快麦收了,连队的工具不够用了,连长叫我搜一搜。” 这时,你会看到已经装了大半车,什么麻袋,洋叉,木锨,铁锹······应有尽有。这样的收缴隔一段时间重复一次,总也取之不尽搜之不完,搜走了没多久那些工具就又回到每家各户了。这是咋回事呢?原来农场的家乡似乎有一个不太好的观念习惯,就如同孔乙己“窃书不算偷”一样,认为窃公家的东西不算偷。公家的就是自己家的,自己家的也是公家的,就像八路军和老百姓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其乐融融呐!于是,小麦大豆玉米公家有,家家户户也都有,木锨铁锨三齿铙子公家有家家户户也有。贫下中农的这种举动,不知啥时候就被接受再教育的小青年们“接受”了。
小憩
农场职工在做颗粒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思乡的情思撩拨着我的味蕾,童年“吃”的美味又浮上心头。
了解共和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大跃进三年,全国各地饿死了不少人。但我的家乡却从来没有挨过饿。应该说从来就没有断过粮食,或者说就没有断过白面。所以我小时候,从未感受过饥饿的滋味。那时吃的差点的,就是粗粮了,在玉米饼子里掺点菜,在大馇子粥里加点萝卜干。一看到这样的饭食,幼小的我常常把嘴撅得老高,生气不想吃。但有几种口味,不仅是我童年的美味佳肴,而且至今都难以吃到呐。
第一个美味,就是冻土豆。
虽说没挨过饿,但也有食物紧缺的时候。为了贴补吃用,母亲经常等到连队土豆收完之后,到地里遛土豆。刚到初冬,东北已大有寒意,刚刚翻过的土层也已经冻得僵硬。母亲拿着铙子和麻袋,刨开冻硬的土层,一寸寸一尺尺的刨,将遗留在地里的已经冻得发黑流水的冻土豆捡回来。洗干净,扒去皮,切成一片一片的;先在锅里擦上少许油,把一片片土豆摆放到大锅里,用慢火把发黑的土豆片煎熟,瞬间厨房里弥漫出焦糊的香气。我们趴在锅灶边,等不及很熟,就伸手从母亲手里抢过一片,忍者烫嘴的考验吃起来。黑黑的,香香的,又筋道又黏糯糯的,吃一片,就想吃第二片。朋友们,这样的土豆片你吃过吗?多少年没有吃过了?如今还能吃到吗?反正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可是一直在流口水呢!
第二种美食,就是冻白菜。
每到秋天收白菜的时候,母亲会挑出一些又绿又嫩的白菜心,挂在园子的树枝上,等到夜晚霜冻一到,这些白菜心就冻硬了,但依然闪着绿光。
母亲就把这些冻硬的绿白菜装在袋子里,到冬天蔬菜断绝的时候,拿出来切成一段一段的,用开水煮熟,挤出水分放到盘子里,做一碗鸡蛋辣椒酱,盛上一碗又黄又香的大馇子粥,就着冻白菜蘸辣椒酱,边吃边流汗,真是爽极了!
再有,就是母亲亲手熬制的糖稀了。
一到秋天,甜菜收完了,母亲就会到地里捡回一些整个或半个碎小的甜菜疙瘩,洗净切成碎条条,在锅里煮熟。待放凉了之后,就把这些煮熟的甜菜条用纱布挤出汁液,最后把这些汁液放在锅里熬呀熬呀,似乎要熬上一整天。
灶下的炭火不停的烧着,锅里的汁水翻滚着,一团乳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将厨房中的一切包裹在云雾之中,空气中散发出甜甜的滋味。我们不想离开太远,在院子里嬉戏玩耍一会儿就忍不住到灶边看看,感觉等待的时间十分漫长;终于看到甜菜汁液粘稠起来,变成枣红色了,母亲用一根筷子蘸一蘸提起来,看到筷子上的糖稀顺着筷子一条线淌下来,就说:可以停火了。
我们高兴地围上去,知道可以大快朵颐了,那一晚,我们都会吃得肚子鼓鼓的。然后,母亲会把这些糖稀装在一个坛子里,盖上盖封存起来,等再吃的时候,打开盖,用勺子盛到碗里,我们就把馒头掰开,蘸着糖稀吃下去,真是甜到骨髓里啊!当然,这样的美味不是每年都能吃到的,因为不是每年都能拾到甜菜,也不是拾到甜菜了每年都能熬制糖稀,因为制作糖稀实在是费时又费力。
但有一种美食,可是每年定时都可以吃到的,那就是月饼。
当年的中秋节,月饼都是按人口供应的,每人两块,一年一次,从未间断。这些月饼是农场加工厂自己制作的,用的是农场生产的大豆油,农场生产的面粉。把油和面粉和在一起,里面包上花生,芝麻、冰糖和青红丝,然后放在模具里摁实抹平,一个个印有字样和花纹的月饼就做成了,最后放到烤箱里烤熟。每个都有小碗口大小,看上去黄澄澄,闻起来香喷喷,十分诱人。每到八月十五中秋之前,一看到连队保管员赶着牛车,车上装着两个大笸篓,笸篓上面盖着一块白布,我的心就甜甜的,因为知道月饼运回来了,我们又要吃到月饼了!
每次买回月饼,母亲绝不马上给我们吃,因为这时候离中秋节还有几天时间呢。只有眼巴巴看着母亲把月饼放进一个篮子里,然后把篮子挂在厨房屋顶的铁钩子上。从此,这个篮子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我们的目光,每天上学看上一眼,走起路来迈开腿,悠着胳膊,觉得浑身都有劲。放学回家看上一眼,写作业脑子特别灵活,什么题都难不倒,就连做梦都是甜的!每次拿到那两块月饼,往往都要吃上好几天呢。但有一个中秋节,我们却一口月饼也没有吃到。
记得那年的中秋节,母亲做了几盘好菜,端上桌子,摘下围裙坐下来,对姐姐说:”去,把篮子拿下来,发月饼!“听到命令,姐姐弹簧般站起来,蹭蹭几步登上锅台,翘着脚摘下那贴满我们目光的篮子。我们眼睁睁看着姐姐跳下来 ,却发现她站在锅台边,两眼望着篮子,一动也不动。我们跑过去,向篮子里一看,全傻眼了!篮子里空空如也,别说一块月饼,就连月饼渣也没有了!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呆傻得说不出话来!一年的盼望落了空,心里一时难补落差,“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亲一边安慰我们,一边厉声责查”凶手“。最后查明是小妹所为。
那个年代,孩子的我们尽享口福之味的食物十分稀少,一块彩纸包裹的硬糖,一个甜软可口的柿子饼,都是难遇的奢侈品。因此,小妹的所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当年的我们还小,不明白这些。今天,月饼倒是天天可以吃到,但还能吃到当年的那种家乡天然的味道吗?还能吃到当年全家的那份温馨吗!
家乡的味道,有苦涩,更多的是甜蜜!如甘如贻,回味无穷!草甸子上挖的婆婆丁,漫山遍野的黄花菜,秋天树林里的野蘑菇,香味扑鼻的炒榛子,还有水塘里成片的青蛙田鸡,用炭火烧熟的鲜玉米,黄澄澄香喷喷的大馇子粥……
家乡的美味数不胜数,吃不尽说不完啊!这些美味,伴随着清澈如水的笑声,若有若无的花香,还有衣服上露着胳膊肘的补丁,以及铅华岁月的留痕,共同散发出古朴自然悠远浓郁的童年味道,愈久愈浓郁,愈久愈甘醇。
思乡,就是思念家乡的味道;而家乡的童年味道,又总是伴随着思乡的梦,入眠!
都说东北三样宝,人参貂皮靰鞡草。但我今天说的家乡的宝贝,可不在这里。这件宝贝,就是石头。
我这个人有个习惯,无论到哪里,都会寻几块小石头带回来,写上时间地点以示纪念。我虽走过的地方不多,但在我走过的地方中,从未见到过如我家乡一样的漂亮石头。
家乡的石头,没有和田玉那般娇贵,也没有翡翠那般亮丽。它朴实厚道,它平易近人。当你走在大街上,或步行在小区里,请你注意一下你的脚下,在那有砂石的地方,时常看到闪闪发光的小石头向你招手,它就跟随我们左右而遍地开花!
2016年回乡,我在九三与十六连之间的一个采砂场的砂石路上,看到了脚下许多闪着红色或黄色光芒的小石头,频频眨着眼。我急忙弯下腰,将它一个个拾起来捧在掌心,拂去它身上的尘土,看到了那张张绽放美丽的笑脸。它大如掌心,小如指甲,形如坐佛,圆如卵;它莹白如雪,绿如翡翠,黑如墨;它光滑如饴,如蛋清般细腻,有的内里的波纹如鲜红的血管般纵横交错。
形态各异,五光十色的, 这是哪里来的小石头啊!一定是千万年前,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一场地壳变迁,地层板块瞬间撞击,爆炸,燃烧,旋转,升腾,凝固······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结晶体诞生了!又经过成千上万年的运动,淘洗,震荡;它破土而出,探出头来,在阳光照耀下舞蹈出奇光异彩!
这些小石头,我们小时候称它“打火石”,现在的学名就叫”玛瑙“。
后来在黑河,这个和俄罗斯一江之隔城市的地摊上,我看到了一堆堆大小不一的玛瑙原石,乳白色黑灰色紫红色翠绿色,五彩斑斓,耀人眼目;挤着眼挺着胸卧在那里,阳光下一闪一闪跳跃着,向人们炫耀着她的美丽;拖着你的脚抬不起来离开他!我真是服了它了!我相信,你一旦与它相遇,也一定会忍不住向它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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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26(待续)
作者简介
姓名:赵玉霞。出生年月:1957年12月。职业: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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