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刘姥姥游大观园,以醉卧怡红院进入高潮,从表面情节来看,这段文字无非是写刘姥姥在宝玉房中见到许多新奇东西,而后又在宝玉床上睡了一觉。想宝玉一生好洁成癖,最厌恶那些肮脏的老婆子,如今他的床却被刘姥姥这样一个酒气熏天,又是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带着满身臭气的乡下老婆子睡过,弄得满屋子的“酒屁臭气”,而宝玉却浑然不觉,这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这笑话纵然有趣,然而如宝钗所说,并没有多大意思,作者的真意并不在此。本回的回目“怡红院劫遇母蝗虫”才是作者透露的真意。这原出自后面第四十二回的“母蝗虫”三字,作者特意把它拿到前回来,与“劫遇”二字一起作题,其目的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注意,暗示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的严重性。在热热闹闹的充满了欢笑的游大观园的情节中,突然冷不丁地出现了这么一个回目,这回目正是作者的点睛之笔。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后回宝钗为“母蝗虫”作注时,脂砚才有“触目惊心,请自回思”这条批语。读者如按脂批的提示,回头再看刘姥姥游大观园的那些形景,必然会首先注意到这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回目。若从这点出发,深入探索下去,便可发现刘姥姥这个人物的奥秘,了解作者的真意。“怡红院劫遇母蝗虫”,这个回目预告了刘姥姥在怡红院的种种活动,将给怡红院带来一场浩劫。而正是在两年后的抄大观园中,这个预告果然有了印证了。我们先看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在怡红院里的活动:刘姥姥便度石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忙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
接着是刘姥姥照镜子,照完镜子后下文便是醉卧:……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刘姥姥见到的那幅画是“活凸出来的”,“摸一摸”,却又“是一色平的”,可见这是幅西画。因为是用西洋画法画的,立体感很强,所以刘姥姥把画中人当作了活人。这段文字写得真真假假,活神活现,其中寓意颇深。作者的目的也正是为了使读者不要把它只当作画看。
这画上的女孩子是宝玉房中丫头的象征,而且尤其是影射的晴雯,是因为宝玉房中的丫头,数晴雯最漂亮,最有资格与画上的美人相配。另外,如“俄罗斯”的孔雀裘,西洋鼻烟,西洋画,西药“依弗那”等等这些西洋物事都与晴雯有关,拿句现在的话来说,晴雯是新生事物的代表,她的思想最解放。从这个方面去看,晴雯也是最有条件与这幅西洋画相配。而刘姥姥这个“母蝗虫”,是个祸祟,是“王家的”这个幽魂的化身,她拉过画中女孩子的手,并在女孩子身上摸过。最严重的是被刘姥姥污染过的宝玉的那张床,后来晴雯也睡过,于是一场大祸不知不觉地降临到晴雯的身上。第五十一回怡红院就出现了不祥的气氛:半夜麝月在房外,晴雯装鬼吓唬她,“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随后麝月进来,害怕地说她如何把躲在假山石后面的锦鸡当作了人。总之,在这一大截文字中,透出一种阴森恐怖地气氛。这时晴雯在宝玉床上睡过,接着就大病一场。这段情节孤立看去,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晴雯受了风寒,伤风感冒。然而与前后文联系起来看,的确是个不祥之兆,为晴雯的死埋下了伏线。第七十三回,宝玉为了应付贾政的检查,开夜车温习功课,半夜“一个人从墙上跳了下来”,结果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人。第五十一回写得还比较隐晦,而这里就写得很清楚了,不言而喻怡红院在闹鬼。就在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便出现了绣春囊。绣春囊是抄大观园的导火线,鬼魂在这时出现决不是偶然的。第七十四回,为绣春囊的事,“王家的”(王善保家的)趁机说晴雯的坏话,对晴雯本来就没有好印象的王夫人首先拿晴雯开刀,作为抄大观园的信号。抄大观园时,晴雯当然是重点审查对象,“王家的”对她特别“关照”。
几番折腾,晴雯已被整得半死,然而这还不够,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又亲自出马,坐镇怡红院,撵走了晴雯,晴雯被撵时的情景非常凄惨。请看原文: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气,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除晴雯外,被撵的还有芳官和四儿(当初袭人曾带刘姥姥在丫头们的房里坐过,所以芳官和四儿也受了灾),结果晴雯含冤负屈悲惨死去,芳官出家,陷入了“牢坑”。“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这就是两年前“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的印证。
我们简直可以把王善保家的与刘姥姥的“亲家母”——“王家的”,以及刘姥姥这个“母蝗虫”看作是三位一体,王善保家的简直就是刘姥姥的真魂——“王家的”这个死鬼的替身。这并不仅仅是出于王善保家的在抄大观园中的表现以及作者在关键的时刻把王善保家的直接叫做“王家的”缘故。宝玉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当写到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诬陷时,句曰:“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这“鬼蜮”就是说的王善保家的。“鬼蜮”是一种“含沙射影”的鬼物,他射中了谁的影子谁就会死去。怡红院中那幅西洋画上的女孩儿便是晴雯的影子,刘姥姥这个鬼物与她面对面地说过话,并在她身上摸过,晴雯因此遭劫而身亡,恰好应上了“含沙射影”这个典故,这就是“鬼蜮之为灾”。
如果我们把王善保家的“鬼蜮为灾”,第七十三回怡红院闹鬼,第五十一回那个令人“毛骨森然”的不祥之夜,与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在怡红院里的活动以及她在宝玉房中的镜子里照出“王家的”这个鬼魂的情节联系起来。那么,“怡红院劫遇母蝗虫”这条线索就非常清晰了。
刘姥姥在宝玉房中醉卧,此事只有袭人知道。袭人与刘姥姥有过直接的接触,却又没有受灾,这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先看下面这段情节: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子,就听的鼾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知道。……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本回的回前总批曰:“……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熏其屋,却被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绔公子可不慎哉?”
脂批的意思是,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把怡红院玷污得一塌糊涂,此事唯独袭人知道,袭人不但没有告诉宝玉,而且还帮刘姥姥在宝玉面前瞒过,使宝玉毫无觉察。“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绔公子可不慎哉。”这句话的含意就更复杂,更隐晦。我认为“身后”二字既作“背后”讲,又作“日后”讲,这两种意思兼而有之。这句批语的解释是:宝玉转眼不知袭人在背后搞了些什么名堂,也不知道转眼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作者特地把这作为教训,写来让人引以为戒,宝玉可得要小心啊!这段脂批已透露出对袭人的不满,怡红院日后的浩劫也确实与袭人有关。
这场灾祸,元凶当然是王夫人。抄大观园的打手“王家的”,这个“外鬼”也是王夫人引来的。至于王夫人的罪责,作者有意用“惑奸谗”三字予以开脱(见第七十四回回目),此事勿论。单论袭人在这场浩劫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第七十七回,晴雯等人被撵,引起了宝玉的警惕: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宝玉)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宝玉道:“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 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宝玉道:“(晴雯)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
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见第五回警幻仙子语),尤其在“情”这方面,最为敏感,他对袭人的怀疑是绝对没有错的。而且从袭人的行径来看,也确是如此。对照第四十一回,袭人一面帮刘姥姥出主意,一面用谎言在宝玉面前遮盖。而今袭人又背着宝玉暗地里为王夫人出主意,打小报告,而且当宝玉有所察觉时,她又极力遮盖。总之,当初刘姥姥醉卧,唯有袭人知道并为她打过掩护;而今与刘姥姥有所接触的人中,唯独袭人不但没有受灾反而得到王夫人的嘉奖。这一前一后,有种特殊的因果关系。再推及到日后贾府败落,袭人嫁与蒋玉菡,可说是再次对宝玉的背叛,而且她本人的结局也不算赖,与众人比较起来情况也属特殊。
仔细分析,无非是袭人曾帮过刘姥姥的忙,因而“王家的”给了她一个好的回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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