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第五伦

读史札记（38）
　　“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第五伦
　　我上中学时，我们那个学校有一个会计，一个老古板的人，干什么都一丝不苟的。“四清”运动来了，要整那些“四不清干部”，学校里面都是些教书匠，能有什么经济问题？“挨整”的任务也就落到了这个任职多年会计身上，“有枣没枣打三竿”逼着他交代有什么贪污盗窃之类的问题。这位会计被逼无奈，就开始交代说：某年某月某日，我写信时用过公家一张信笺；某年某月某日，吃饱饭剔牙时拿了公家一根大头针，剔完牙扔掉了。然后就给自己大上其纲，说老人家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啊，我前者属贪污，后者属浪费，我是一个罪人啊。工作组不信他这一套，像篦头发似的把老头的账目倒腾了一个六够，结果老头就是一分钱的问题也没有。
　　我们去那个学校时，“四清”运动已经过去。我们私下里问老头儿传闻是否属实，老会计点头称是。
　　四清过了没几年，就是文 革。老人家发号召，“要斗私批修”。“批修”就不用说了，外国的赫鲁晓夫，中国的上到国家主席下到单位头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私”可更是人人有份。“狠斗私字一闪念”，就是哪怕为己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也要把它揪出来，斗而臭之。形式之一是“讲用会”，登台讲一讲你是怎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无非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于是抛弃了“私心杂念”，想到了广大人民的利益甚至是“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些“讲用”也有时讲的人热泪盈眶，听的人掌声阵阵，但是也有一边听一边暗中冷笑的，心说：你？你就吹吧！
　　但是现在我也觉得，我们不能因为有伪君子就否了真君子，不能因为我自己达不到那种境界就否认了那种境界。比如，东汉时的第五伦，大概就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典范。
　　第五伦（复姓第五）字伯鱼，京兆长陵人，“少介然有义行”，从小就是个正直、讲义气的孩子。后来在刘秀手下当了官“奉公尽节”。有时他的孩子们埋怨他，何必这么傻直正，老头就冲他们发脾气。大家公认这是一个无私的人。有人大概觉得人而无私是不可思议的，就跑去问第五伦：“您是不是也有私心啊？”老头儿长叹一声说：“也有啊。”旁边的听众伸直了脖子，却听到第五伦讲出自己“心中有私”的两件事来：
　　第一件：那一年，有人送我一匹千里马。我当然不能要啊，就拒绝了。可是您说怪不怪，一到考察提拔干部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晃动着那个人的影子——当然知道最后我也没有提拔他。这就说明我心里还是有私啊。
　　第二件：我哥哥的儿子生病了，一夜间我十次跑过去探望病情，看起来好关心啊。可是看完了病号回到我的寝室，我就睡得踏踏实实，好安稳啊。我自己的儿子也病了，一夜间我一次也没有过去看望，可就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在烙烧饼。你说，这不是私心是什么啊？
　　不知道在旁边听的人怎么想，我反正是看到这里十分感动。这真是一个千古的道德模范啊，他硬把自己心中最隐秘的东西拿了出来“晒”，没有人逼着他，也不是参加“讲用会”。这一晒就青史留名，让我们知道，尽管人欲横流已经成为正常，第五伦这样的人物已经成为“怪物”，圣人还是存在的。虽然我自己一辈子也到不了那样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