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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与审判(上)

【作者简介】阿贝尔,本名李瑞平。1987年开始写作,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大家》《上海文学》《散文》等期刊。作品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台湾第三十届《中国时报》散文奖、第六届四川文学奖。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及长篇小说《老屋》。现居四川平武。

从即刻往回走,走过昨天,走过前天,走过456天,就会再一次看见我的父亲躺在一口松木棺材里,整个人都枯萎得不像人了,像干燥花,或者像木乃伊。棺材竖放在堂屋的两根高凳上,盖子翘着,斜着一道缝儿。人们就是通过那道缝儿告别我亡故的父亲的。棺材上系着一道红,底下燃着一盏清油灯,前面放着一口大铁锅,里面烧着纸钱。烧纸钱的有我的母亲和妹妹,大哥和二哥,也有亲戚。我依旧记得我母亲和妹妹烧纸钱的样子。跪着。半跪着。继而蹲着。母亲的悲痛已有所缓和,眼里除了一点茫然,就只剩疲倦了。从千里之外回来的妹妹在打盹,火苗舔到手指也不知道。

起先我也烧过纸钱,但我不明白这烧纸钱的意义,就去里屋打麻将了,只是趁下桌撒尿的时候顺便丢几张纸在锅里。我知道,母亲给父亲烧纸是因为父亲一生都对母亲好,爱母亲,虽然这爱是旧时旧式的,不像萨特和波伏娃那样的自由之爱,但毕竟是爱,有本能,有责任,有礼数。我也知道,妹妹所以给父亲烧纸,是因为妹妹对父亲好,真心的好。妹妹给父亲买金戒指,买名牌衣裳。妹妹拿钱给父亲治病。然而我不明白,那些平常并不把父亲当人的人,为什么也要给父亲烧纸,而且还要下跪。我不明白,是不是人死了黑的污的都没有了,留下的都是闪闪发光的。

往回走的路是时间隧道,也是乡间土路。走过麦苗,走过菜花,就走进了我父亲的村庄。走过青皮树,走过石墙,走过一排排樱桃树,就走进了我父亲的院子。乡亲们停下了所有的活路,都聚在院子里,帮的帮忙,打的打牌。都是熟脸门儿,见了,都不张扬,只是问候。“来了?来了。你也来了?来了”。虽也是逢酒遇席,但毕竟不是喜酒,毕竟死了人,该避讳的要避讳。新柴已经划出,堆在房子当头。边口肉搁在门板上,厨子拿把黑青的刀正在剖析。豆浆已经下锅,新柴燃出的火苗舔着锅底,豆腐已经成形。雪白的米在蒸笼里膨胀,稻谷的气味飘进了在竹林晒太阳的老人的鼻孔。他们裹着军大衣,个个德高望重。春色春意在石墙外面,却过不了石墙。酒席就这样继续,热闹就这样继续,直到看好的期。也许三天三夜。也许不止三天三夜。

热闹是别人的。忙才是我们的。只是忙。麻木的忙。少有悲伤。帮忙的是个别,大多是来吃喝玩乐的。吃喝玩是明明白白的。乐在暗中。因为忙,加上热闹的感染,加上父亲是久病,加上平素与父亲情意的淡漠,我们做儿女的也没有把父亲的死往心上搁。死有什么?见惯不惊。重要的是把死者送走。正确的。声势浩荡的。这是死人的脸面,更是活人的面子。

除开这456天,我已有的全部生活都是与我父亲在这颗星球上共度的。掐指算来,将近37年。其中最初的13年,我们同在一个村子一所房子。我吃他的饭,花他的钱,读他的书,挨他的打,看他的脸色。过后的6年,虽然我还吃他的饭,花他的钱,挨他的打,看他的脸色,但只是偶尔。我离开了他的村庄,离开了他的房子,只是假期回来,接受他的再教育。之后的18年,我工作了,不吃他的饭不花他的钱了,我们的共度成了天各一方,只是逢年过节在一起。但就是这微乎其微的在一起,我仍得看他的脸色。在世人眼中,我父亲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一个健全的人,一个有福的人。但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的感觉中,在我力所能及的判断中,我父亲则是一个有缺陷的人。这缺陷,绝非缺胳膊少腿,是看不见的。甚至也绝非一般心理学意义上的毛病,而是不为普通人发现的、藏匿极深的人格的缺陷。这缺陷,非常类似于末代帝王和变异水果的缺陷,有基因的原由,也有环境的因素。

应该说掌管我父亲的身体的基因还是不错的,它给了我父亲一个一米七的个头(作为南方男子已经不错了),一张轮廓分明、五官端庄的脸,一头黑亮柔顺的头发,一个挺拔的腰板。同时,还给了我父亲一个好使的头脑。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里,我父亲的两个兄长都没能逃脱疾风骤雨般的阶级斗争的洗礼,而同样作为地主子女的他,却能毫发不伤,幸免于难,并且还有能耐背地里搞到吃喝。用我父亲自己的话说,他经受住了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的考验。父亲坐在门槛上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享了多年的清福。那时候,我和我的两个兄长一个妹妹,都把书读出来了,耍脱了“农皮”,大哥和妹妹还弄了芝麻官什么的当,妹夫的生意也正做得红火,不要银子往自己钱袋子里淌都办不到。抽着妹妹买回的红塔山,看着竹林里跳来跳去的麻雀,我父亲说这话的口气是自豪的,甚至是得意的。他该得意。他有得意的本钱。这本钱不是我们,而是他“打鬼随鬼转”的为人处世的灵丹妙药。那段日子,我父亲的自我感觉好到了极点。

在我的记忆和感觉中,我父亲的形象恶劣但却鲜明。他从路口石墙外的樱桃树底下走过,咳嗽的声音让我们哑然。他在窗外斗锄把,或者划竹子,黑红的脸膛时隐时现,额头和颈项上的青筋暴出,像隐匿的小蛇。他哼着小调在木楼下做木活,推刨的声音干净利索,刨出的木花儿雪白喷香。他进厨房拖起把菜刀,向神龛上的主席像划去。主席穿着毛料衣裳,坐在太师椅上。主席是两个。煤油灯的光线很暗,看不清哪边是哪个主席。他不仅看清了,而且分清了。他拿他做木活的尺子和墨笔在两个主席之间划了条线,举起菜刀,把他们割开了。他挥刀前说,接班人死了,坐飞机死的,想往苏修跑,结果飞机莫油了,栽啦。大哥说,毛主席就要老了,他马上就可以接班了,他跑到苏修去干什么?大哥的话音未落,他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比较响亮。大哥正站在神龛前面的晒簟里为他掌灯。先前,他梦见自己坐在一辆从柬埔寨开往越南的列车上。

他坐在矮桌旁喝酒,眼睛不在杯盏,也不在碗碟,而在房梁的亮瓦上。竹子随风摇曳,亮瓦时明时暗,他的眼睛也时明时暗。暧昧,依旧可以叫暧昧。他的手指甲在桌面的缝隙里抠,油垢像肥沃的泥土被翻出,散发出古老的香味。“把收录机关掉,老子想安安静静地喝酒!”他对我说,看也不看我。“不关!我想听音乐!”我说。我也不看他。“音乐?死声淘气的,也叫音乐?叫哀乐还差不多!”他一个人干了杯,再斟满。“你能说哀乐不是音乐?”我起身欲走。“老子叫你把录音机关了你就关了!老子听不惯,跟死了人似的!”他转过头,盯着我。他的眼睛里有毒。“不关,我就想听跟死了人一样的音乐!”我转过身,盯着他,眼光锥子一样。我也在我的眼睛里放了毒。“录音机是老子买的,老子有权不要你听!”他砸了酒杯和那只拿酒杯的手,玻璃钻进了他的肉,血流出来混在了酒里。我感觉酒里有毒,他的血里也有毒。

我对我父亲的记忆开始于那些阳光洒满露珠的早晨。那时候的阳光掷地有声,像沙砾,落在树梢上能压弯树梢。那时候的露珠晶莹剔透,硕大圣洁,承载于肥硕碧绿的樱桃叶。还有桑叶和青冈叶。那时候,天空时常蓝得像地中海,手伸进去,手也染蓝了。但天再蓝,阳光再粗糙,却不觉旱,不觉烈。有风,凉凉的,潮湿。那时候多白雨,看着看着,就从房背后、山那边、河对面下过来,一霎,或者几霎,嘎然而止,干练。水质纯净,张嘴可饮,味道甘美。

在如此天然纯粹的阳光雨露里生息劳作,我父亲却没有丝毫的快乐和幸福。至少在我看来没有。我父亲总是板着脸,从不开颜,仿佛他的脸不是真的脸,而是一个面具,一个固定了表情的面具,木头或塑料做的面具。然而,我父亲的脸不是面具,是真的脸,除了不会笑不会慈祥,除了“板”,它还会愤怒,还会咆哮,还会像狮子和老虎张牙裂齿,双目喷火。我和我的两个兄长一个妹妹生来都惧怕父亲。惧怕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影子。父亲个高,干瘦,脸膛黑红,额头和脖子青筋绽出,每每发怒,青筋都会在黑红的肌肤下滚动,颇像藏匿起来的幼蛇。那些流淌着我父亲的血的小蛇仿佛也是与身俱来的,从一开始就属于了我父亲,属于了我父亲的血液,骨头,情绪,属于了我父亲的心胸和品性。随着我父亲的生长,那些蛇也在生长,毒力也在生长。那些蛇把它们的毒力传到了我父亲的眼神,传到了我父亲的声音,甚至传到了我父亲的发端。

我们惧怕父亲,就躲避父亲,尽量不与他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只要我父亲在桌上,我们就都不上桌,要么围着灶头,要么聚在屋檐下,要么干脆端着碗去到路口,坐在石墙上吃。干活的时候,我们也不跟他在一起,他在东,我们就在西,他在北,我们就在南,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也不喊他,只管走我们的。我们更没有愿意跟他在一个床睡觉的,仿佛跟他睡了就会丧命,不丧命也会像《吃人婆》里讲的,被他吃掉脚趾手指。有一两回,家里来了客人,我父亲命令我跟他睡。没有人能想象那样的夜晚我有多痛苦。我蜷缩在我父亲的脚底下,尽量不去挨他,好象挨了他就会被他吃掉。

我们对父亲的惧怕不是想当然的。我们对父亲的惧怕来自父亲的凶狠与恶毒。在对我们的教育上,父亲一贯奉行“黄筋条子出好人”的方针。打人成了我父亲的日常事务,挨打成了我和我的两个兄长一个妹妹每天的功课。我父亲打人的密度和力度与我们所犯错误的严重程度无关,只与他的心情有关。我父亲在打人上善于借鉴。最让他自得的借鉴是陪打。没犯一点错误,也得陪犯了错误的挨打。我父亲把这叫着“陪杀场”,其意义在于“打柱头惊扇磴”,在于“杀鸡给猴看”。我父亲不喜欢在打骂人的时候有人回嘴,凡回嘴者,必罪加一等。因此我们挨打的时候,不管心头有多大的委屈,冤屈,都气不敢出,必作虔诚的低头认罪状。长此以往,我父亲自然就成了凶神恶煞的化身,举手投足,甚至连咳声嗽放个屁,都对我们的肉体和精神构成了威胁。比如我们本来在院子里耍得好好的,本来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只要一听到他的响动,便立即归依佛法,腿肚子还一个劲地打颤。我母亲把我们的恐惧样叫着“老鼠子见了猫”。父亲从来不与我们说笑,更不与我们玩耍,他与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打骂,训斥,恫吓。

我小时候经常尿床,而妹妹爱生黄甲疮,时常在麦子扬花的时候钻进麦地打滚,据说麦子的花粉可以治愈黄甲疮。大哥二哥都是早熟品种,小学成绩极好,初中就分心了,暗恋那些同样早熟的女子去了。我们四姊妹各自的劣习,没有少给我们本来就善于抓机会的父亲机会。对于爱尿床的我的处罚,是不让去上课,顶着床单或被盖,在太阳底下曝晒。对于大哥二哥的处罚要重得多,打骂不说,还要长久地跪,不准吃饭。谁叫他们犯涉及“生活作风”的错误呢?谁叫他们醒事得那么早?妹妹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儿,只是偶尔挨几个并不响亮的巴掌,且大多打在肉漉漉的屁股上。即使“陪杀场”,也只是跪跪而已,走走过场,并不像我们陪着挨真打。对妹妹的宽待,是迄今为止我发现的父亲唯一人性的地方。

我父亲也有不在家的时候。出门做木活去了,上老林挖药去了,或者进城卖樱桃让亲戚留下过夜了。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四姊妹该有多高兴啊。那简直是我们的节日。我们获得了解放,我们获得了自由。我们说我们想说的,做我们想做的,吃我们想吃的(只要有)。我母亲习惯了我们归依佛法的样子,不喜欢我们的自由化,把我们这种父亲不在时的放纵叫着“猫儿走了老鼠子反阵了”。每每那时侯,每每我们“反阵”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地希望我们的父亲永远不回家啊。我心底甚至生出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希望我父亲死掉。我们深知,我们的父亲的存在,是对我们的自由和快乐的致命的威胁。

凌晨四点,有人在灵堂喊开孝了。我舍不得我的手气,说再搓几把开孝也不迟。大哥发火了,说期是先生看好的,依先生的还是依我的?母亲哭了,说看在你们睡在枋子里的老汉儿的面子上,都出来开孝,等把你老汉儿送上了山,看你们咋个搓!

我出去了。灵堂里闹闹嚷嚷,人密密麻麻,像是开大会。好多亲戚都拥在我父亲的棺材旁伺候我父亲。我父亲棺材前的香火正旺。先生开讲了,说得唾沫横飞。孝是从大哥大嫂开起的。大哥大嫂首先下跪,再包孝帕。孝是“拖拖孝”,土白布的,从头一直拖到脚。包孝帕的时候,大哥一本正经,大嫂和包的人却嘻嘻哈哈笑了。旁边的人都跟着笑了。我也笑了,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戴了孝的大哥大嫂像是变了个人,样子实在滑稽。笑过,轮到了二哥二嫂。又是一阵笑。二哥干瘦,“拖拖孝”把他衬托得像根豆芽。轮到我时,我没有像大哥二哥那样完全地下跪,而只是半跪。妹妹说我是怕把新裤子跪脏了。妹妹说错了,我是心不诚,不愿跪。在过去的日子里,在我们小的时候,我们跪得还不够吗?为活人跪了,又为死人跪,我不愿意。

等戴了孝的人齐刷刷站起来,氛围一下子就上来了。特别是“拖拖孝”,长长的,拖拖的,惨白惨白的,加上哀乐,悲伤,悲凉,悲哀,悲怆,悲痛。先生继续讲,依旧是唾沫横飞。先生讲的什么,我是一无所知,我相信在场的人也都是一无所知。

盖棺了(我们当地叫掩棺)。按规矩都得与棺材中的人见上最后一面。母亲见了,我父亲的两个兄弟见了,几个亲戚和村人也见了,大哥二哥见了。他们还说了话。我母亲说的是,老头子,这下你倒好哟,一走百走,丢下我不管……我母亲突然悲由心起,扶棺号啕起来。我没有要见我父亲最后一面的意思,我想象得起一个患肝癌死的人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我甚至想象得起一个今日尚活着的人日后死了躺在棺材里的模样。但就在掩棺前的一瞬,我改变了主意,我上前见了我的父亲。父亲真像一具木乃伊啊,脸只剩一搭黑皮,手杆只是两根小棍,穿了若干套新衣裳的整个人只是一个稻草把。

我哭了,嘤嘤地哭了。我感觉到一股悲怆从我的血液和骨头里窜了出来,封锁了我神经上所有的光亮。这悲怆属于我的父亲,更属于棺材里那具木乃伊,属于所有消失了的、正在消失和将要消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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