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ze=18]鲁迅的《秋夜》有一段写到，园里的开着极细小粉红花的野花草，在冷的夜气里面瑟缩的做梦，梦见了季节，然后，又梦见了“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鲁迅故意把句子写得酸溜溜的，很好玩。这“瘦的诗人”四个字，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多少年了，都撇舍不开。这里面有一种很古怪的意味。它有意味在哪呢？比如说吧，为什么他不写“寂寞的诗人……”，或者“博爱的诗人……”？我们还可以想得更远一点，如果将它改写成“胖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会怎么样呢？显然，我们就会觉得这句子很好笑，讽刺的意味就太过明显了。然而，难道诗人就不能“胖”吗？——哪怕从“革命人道主义”的立场说，诗人也是允许发胖的。但我们心里的感受却往往是：诗人一旦是个大胖子，则左看右看都觉得他不像是诗人，反觉得他“不是大款就是伙夫”。问题出在哪呢？我觉得他这一段文字是有点搞笑的意思的。他一向讨厌那种酸文假醋式的描写，所以“瘦的诗人”似乎是他故意让酸的东西长出来的毛。而这也无意中说出了我们多数人心里关于诗的一种想象。好像诗人就应该是瘦的。我小时候喜欢翻父亲的书看，主要是找里面的图。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是我很喜欢的。楚辞那一章，有“泽畔行吟图”，一个干枯的老头，犟着脖颈不知在做什么。我父亲便告诉我说，那是中国第一个诗人。中国诗，是必须有些沉郁并且还要顿挫的。苏东坡看了柳子厚的诗，很是欢喜，说了一堆话，什么“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啦，什么又纤秾又简古的啦，……可见，不管皮肤下的脂肪再怎么厚，哪怕已经是超高血脂了，体形上看上去都要瘦一点才是好诗。那种一味华丽的诗，就被斥为“失之于腴”。就像书法，中锋饱满而又有骨力，才是好字；有肉无骨的，那叫“墨猪”。我觉得这是上古的金石趣味留下来的审美遗传，弥漫到了诗里。因此诗是瘦的，所以诗人也应该是瘦的。而诗人，又是极精神化的一种人，由此推论开去，那么精神也是瘦的。所以中国式的战斗往往是瘦的战斗，不像日本人的“相扑”，搞两个大胖子上去，挤出一身油腻来，——借用萨特的一个词，那太“粘滞”了，真是既不清峻，又不通脱。所以日本人始终是一个不太玩得起来的民族……[/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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