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可爱
编辑｜旧闻档案
“妈妈，别追究她的责任了，就算我求你，她毕竟养了我20多年。”
每当儿子刘金心恳求自己别起诉他的养母何小平，朱晓娟的心都揪着疼。
在朱晓娟看来，她丢失26年的儿子并不是何小平养大的，而是在社会上混大的，何小平不配做一个母亲，因为她是个偷小孩的毒妇。
“个子不高，很瘦，有很多白头发，根本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他才27岁呀。”
27岁的刘金心，少年白头，看起来落魄又颓废，毫无朝气。他初中没念完便走上社会，当过拧螺丝的工人、干过门卫、做过足浴店的洗脚工；摔断过骨头，烟瘾很大，一天一两包烟，还酗酒成性，喝酒喝到胃出血、胃穿孔……
“如果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绝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刘金心原名程若麟，若代表聪明，麟则是珍贵之意。“盼盼”是他的小名。
他出生于一个令人艳羡的小康之家，母亲朱晓娟毕业于重庆医科大学护理专业，在重庆一家国企医院当护士；父亲则是一名军官，在部队里负责宣传等文职工作。
高知家庭的宝贝疙瘩，为何潦倒如此？刘金心也想不通，他只知道一觉醒来，母亲不再是母亲，而是个偷孩子的小偷，原本属于自己的“少爷”生活，也有另一个“盼盼”替自己过着。
当年何小平为何要偷走刘金心？刘金心又因何重回亲生母亲朱晓娟的身边？何小萍和朱晓娟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故事，今日旧闻邀您一起品读。
“我们俩工作都很忙，父母也都没退休，没办法好好照顾盼盼”
1992年6月3日，为了儿子得到更好的照顾，朱晓娟的丈夫程小平从较场口的劳务市场领回一个保姆。
“她叫罗选菊，18岁，看了身份证，但是照片很模糊。”
黑白的身份证，照片模糊的只能从轮廓看出是个女孩，朱晓娟的确有几分不放心，但也没将人心想的那么坏，便同意录用罗选菊。
可惜，君子不存小人之心，却防不住小人使坏心。
6月10日，也就是罗选菊来的第7天，悲剧发生了。
这天早晨，朱晓娟同平时一样去医院上班，丈夫出差还没回来。中午，朱晓娟的母亲想念外孙，便上门看望，谁知进门后发现保姆和孩子都不见了。
朱晓娟的母亲赶忙问邻居有没有看到保姆，有邻居说看见保姆抱着孩子出门，说是去买菜，老太太便松了口气。
然而，午饭时间已过，保姆仍然没有抱着外孙回来。老太太意识到不对劲，立刻打电话给朱晓娟，“你快回来，出大事了，盼盼被保姆偷走了！”
电话那头，朱晓娟吓得丢了魂一般，她“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痛哭，缓过神来连忙往家里奔。
“她自己的东西带走了，孩子东西没动，穿走了我一双鞋。”
儿子丢了后，朱晓娟将7天内发生的一切翻来覆去地琢磨，方知一切早有预谋。
罗选菊到家第一天傍晚，便提出了“无理要求”：和朱晓娟要家里的钥匙。
她给出的理由是自己行李存放在住在劳务市场的舅舅家。将钥匙给一个才认识半天的陌生人，朱晓娟自然不同意，便以“你回来我给你开门”为由拒绝了。
谁知，罗选菊又跑去找男主人程小平商量，心大的程小平没顾虑太多，便爽快地将钥匙给了她，
起初，罗选菊和朱晓娟承诺半小时返回，结果那天出去了2小时。
“或许那天她就是出去配钥匙的。”想到这里，朱晓娟夫妻俩懊悔不已，却也只能感叹“一切都已经太晚。”
更让朱晓娟绝望的是，报警后才知道，保姆并不叫罗选菊，真正的罗选菊另有其人。
在警方的协助下，他们通过保姆罗选菊的身份证信息，找到了四川忠县（现重庆忠县）金声乡。
“我的女儿被人贩子卖到了山东，跟我要600块，但是家里100块都凑不出。”罗选菊的父亲拿出一封信，告诉警方和朱晓娟一家女儿已经被卖去别处。
充满戏剧色彩的是，当朱晓娟跟随警方找到罗选菊时，发现此罗选菊并非她所找的罗选菊。
原来，真的罗选菊在较场口找工作时，被两个自称中介的骗子拐卖到山东一个农村，被卖给一个有四个单身汉的农户家。
“三个儿子都未婚，老人七八十岁了，一屋子光棍……逃了三次，都被抓回去。”
真罗选菊在这样的环境下会遭遇怎样的虐待，可想而知。看到自己阴差阳错地解救了这个苦命少女，朱晓娟感到很安慰。
但安慰之余，更多的是痛心和绝望。因为真罗选菊找到了，意味着找到假罗选菊的希望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广东、湖南、福建、云南、贵州……我们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前后花了20多万……那时候坐飞机很贵，我们还是到处飞，到处找，因为心急，一刻也不能等。”
为了找寻丢失的儿子，朱晓娟夫妇俩掏空了积蓄，原本富足的家庭，拮据到要靠借钱度日。
比损失金钱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打击，盼盼被偷后，朱晓娟便得了严重神经衰弱：听到小孩哭，心里揪着疼，害怕盼盼会受苦；看到孩子笑，心也揪着疼，不知何时才能看到盼盼的笑容……
1995年，盼盼丢失3年后，朱晓娟的小儿子出生，但盼盼仍然是她和家人心中不能触碰的痛。
小儿子不满半岁，一个偶然的机会，朱晓娟在报纸上看到一则令她重燃希望的报道：河南兰考破获一起拐卖儿童案，警方怀疑10多个被拐小孩来自四川。
朱晓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当地警方打了电话，并寄去一张盼盼的照片给警方用于比对之用。
在煎熬中等待了两天，当地警方告诉朱晓娟，其中有个小孩眼睛非常像盼盼，建议他们夫妇俩亲自前往河南当面对比、辨认。
“说实话，我当时不抱太大希望，比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盼盼丢失后这几年，朱晓娟经历过太多次失望，这一次，她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害怕失望，但不能放弃任何线索和机会。最终，朱晓娟夫妇俩贷款3万元，再次踏上寻子之路。
“我觉得不太像，因为那个孩子不是招风耳，腿上也没有痣。”
在兰考县的医院里，朱晓娟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当时孩子因为肺炎正在住院。她看到孩子第一眼，母亲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盼盼。”
尽管朱晓娟觉得这个孩子不像盼盼，丈夫程小平却认为这就是盼盼。
“一开始准备去北京，但临走时，河南省高院这边说他们也可以”。夫妇俩经过商议后，决定委托河南高院做亲子鉴定。
1995年12月，朱晓娟夫妇俩留下血样，交了1500元鉴定费，随后返回重庆等待鉴定结果。
“我一个月工资100块，鉴定费1500，等于我15个月工资。但一定要做。”
说好15天出结果，但20天过去了，仍然迟迟没有结果，心急的朱晓娟主动打电话过去询问，竟然被告知“当天亲子鉴定完成度达85%时，停电了，需要重新做。”
当朱晓娟追问，已经做完的85%鉴定结果如何时，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含糊不清地说“应该是”。
又等待了半个月，朱晓娟终于等来了河南高院的鉴定结果，得知那个孩子与他们夫妻具有“生物学亲子关系”。
“100%不可能出错，这么严谨的东西保证不可能出错”。这是朱晓娟去河南接孩子时，兰考的一名公安拍胸脯和她保证的。
造物弄人，比电视剧情节还狗血的是，鉴定报告真的出错了。
当朱晓娟呕心沥血23年将盼盼抚养成人，心中的伤口勉强愈合时，一份新的亲子鉴定报告，将她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撒上一把盐。
2018年1月，四川南充一名叫何小平的女人向当地警方主动报案，称自己受到一档寻亲节目的感召，想帮当年被她偷回来的孩子找生身父母。
当年，何小平的两个孩子接连夭折，丧子之痛令她相信迷信说法：捡个别人的孩子来“镇命”。
说是捡，其实就是偷。打定主意偷孩子的主意后，何小平拿着假身份证混进朱晓娟家里，随后拐走了盼盼，并给他取名刘金心，这是她死去孩子用过的名字。
1992年、重庆解放碑，何小平偷孩子的时间、地点，和朱晓娟丢孩子的情况高度吻合，但记者和刑侦支队找上门时，朱晓娟却本能的回避。
记者问她当时有没有丢失什么，她清楚记得保姆穿走她一双鞋，但她却告诉记者：“没有丢啥东西。”
刑侦支队想采血做亲子鉴定，她一口回绝：“我的儿子已经找到了，20多年前就找到了。”
当警方表示她必须配合调查时，朱晓娟的心隐隐作痛，她害怕看见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别人都说，亲子鉴定都不用做，他肯定是你的儿子。”
光看照片，朱晓娟就知道那个孩子就是盼盼，圆脸、大眼睛、招风耳，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相似。
但她敢认吗？如果这个才是盼盼，那她付出一切养了23年的儿子又是谁？
当年，她将盼盼带回家后，没多久便因争执不断导致夫妻俩离婚。成为单亲妈妈的朱晓娟独自抚养两个儿子，“不敢再婚，怕对孩子不好。”
为了培养两个孩子，特别是回家时变得很叛逆、不爱学习的盼盼，朱晓娟甚至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吃了很多苦、花了很多心血才将孩子们养成乖巧听话、努力上进的大学生。
谁能想到，23年后，她刚刚开始享受平静、安稳、没有过多烦恼的人生，一份新的鉴定报告打碎了这份安宁。
“鉴定报告的结果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2018年1月，重庆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比对了朱晓娟、程小平、刘金心、程俊齐（当年带回家的盼盼）的DNA。
2018年2月5日，朱晓娟收到了鉴定报告，结果显示，她抚养了23年的程俊齐与她的亲权关系并不成立，而何小平抱走的刘金心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55岁的朱晓娟头发已花白，心力交瘁的她哽咽着说：“1992年到现在，两份结果截然不同的亲子鉴定，埋葬了我27年的大好年华。”
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为保姆偷走儿子搞得支离破碎；
千里寻子，一纸鉴定报告令她找了个假儿子，放弃找寻真儿子；
含辛茹苦抚养假儿子23年，保姆却将真儿子送回身边……
夜阑人静，朱晓娟悲痛地扯着头发抱头痛哭，她想不通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她。
一系列打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刮来无数悲与喜交织的尖刀，她的母爱被粉碎得寥寥落落，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天蒙蒙亮，哭了整整一夜的朱晓娟早期去菜场买了一只老鸡，因为今天就要和儿子重逢了。
他现在什么样呢？读书了吗？工作好不好？成家了吗？
有没有学坏？学坏了就学坏了吧。
去往公安局的路上，朱晓娟想了很多问题，最后都融为一句“算了”，因为她不敢设想的太好，她实在承受不了更多的失望。
“个子不高，很瘦，有很多白头发，根本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他才27岁呀。”
“明显亚健康。”
爱子心无尽，见面怜清瘦。当刘金心穿着一双脱了胶的旧皮鞋走进会议室时，朱晓娟的眼光躲闪了好几次，每一次回落在儿子身上时，她都心痛万分。
没有电影里抱头痛哭、激动万分的镜头，这对阔别26年的母子只是淡淡的相视一笑。
2018年3月7日，朱晓娟和外婆等家人给刘金心过了人生的第一个生日。
刘金心欣喜万分，朱晓娟对自己的温柔体贴，对过去的他来说属于奢望。
被何小平用来“镇命”的他，自抱回去起便没得到过几分关爱。他回忆儿时的苦，低着头说：“小时候冬天很冷，也只有一双鞋，雨雪弄湿了鞋，脚就会长满冻疮。”
初中没念完便走上社会，当过拧螺丝的工人、干过门卫、做过足浴店的洗脚工；摔断过骨头，烟瘾很大，一天一两包烟，还酗酒成性，喝酒喝到胃出血、胃穿孔……
“如果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绝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比起重逢的喜悦，朱晓娟内心更多的是对何小平的恨。
“她不仅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人生，更毁了我的儿子。”
相认容易相处难。相聚中很多细节都让朱晓娟感到“心被刺痛了”。
每当朱晓娟说要起诉何小平，刘金心都会替她求情，“妈妈，别追究她的责任了，算我求你，她毕竟养了我20多年。”
“他的心还是向着那个女人。”
看到儿子刘金心恳求自己别起诉毁了她和儿子一生的女人，朱晓娟觉得心揪着疼。
在朱晓娟看来，她丢失26年的儿子并不是何小平养大的，而是社会上混大的，何小平也不配做一个母亲，因为她是个偷小孩的毒妇。
她可以对刘金心说“好的，我理解”，但她只是理解儿子的善良，并不理解何小平偷别人孩子去“镇命”的狠毒。
在这段脆弱的母子关系中，比起如何看待起诉何小平一事，最危险的是潜意识里的不信任。
朱晓娟对何小平送回儿子的目的始终抱有怀疑态度，怀疑是否要来分家产，又或者何小平想甩掉这个“包袱”；
刘金心亦是如此。外婆出于对外孙的怜惜，随口一句“你结婚的时候，我会有所表示的”，他便闹情绪：“你们认为我是来你们屋头分家产的？”
生活上，他们也有很多小摩擦。
刘金心因为酗酒所以胃不好，但他仍然死命吃辣椒；三更半夜不睡觉，抽烟喝酒打游戏，烟一天两包，酒瓶不离手……
朱晓娟不喜欢刘金心的堕落，反感他糟蹋身体；刘金心也不喜欢朱晓娟对自己的约束，反感她对自己的督促。
渐渐地，母子之间的联络逐渐减少，他们仿佛达成某种默契。
朱晓娟不再鞭策颓废的刘金心振作，不再催他改掉不好的生活习惯，不再发大段大段激励或是责骂的话；
刘金心也逐渐恢复认亲以前的生活，逐渐降低对母亲的依赖和期待，逐渐适应“两个家，两头跑”的生活。
2019年的春节，刘金心没有去重庆小住，而朱晓娟也没有主动邀请他。
对另一个盼盼，他认为和自己一样都是受害者，“我不能选，他也不能选。”
“他比我幸运。”
到这里，这段波折不断的寻亲故事似乎结束。但真的结束了吗？并没有。
故事里的主人公各有各伤痛，各有各烦恼，他们有太多无法释怀、解决的难题。
2018年9月，朱晓娟向重庆渝中区法院提出诉讼，认为河南高院当年那份错误的鉴定报告毁了她的家庭、她的一生和她儿子的一生。
然而，当她向河南高院索赔经济损失加精神损害抚慰金供295万余元的赔偿时，得到的答案却不尽如人意。
2019年5月27日，经过调解，河南高院承认“1996年出具亲子鉴定结论错误”，但对于赔偿，表示金额太大，遂调解未果。
“充分理解朱晓娟女士作为一个母亲的感受，并尊重其通过诉讼主张自己的合法权益。”
面对河南高院的道歉，朱晓娟觉得很讽刺，“我不接受他们的道歉，他们的歉意太轻描淡写。”
对朱晓娟来说，精神的创伤、财产的损失、命运被改写的伤痛，即使如愿得到赔偿，一切也无法修复和逆转，更何况只是几句道歉。
更令她愤慨的是，罪魁祸首何小平竟然不需要接受法律的制裁，理由是：2018年，何小平投案自首时已过刑法追诉时效，不予立案。
刘金心是否能振作起来，是否能像朱晓娟期待的那样“活得像个男人”？他不知道，朱晓娟也不知道。
被错养的盼盼，不知何时才能与他的亲生父母团圆。倘若也如刘金心般找到家人，他又会如何看待、处理他们的关系？又或者，他是否希望找到他真正的家人？
“有啥歉意？2018年我就给朱晓娟道过歉了……我跑不了，也不怕警察找。”
当记者问何小平对朱晓娟是否心存愧疚以及是否害怕警察追究时，何小平反而表现得十分“坦荡”。
似乎在这场悲剧中，最没有心理包袱的便是她，即便遭人唾骂，她也不屑一顾，“爱骂就骂呗，管他那么多，有啥的？不过都是看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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