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同治末年，督察院左佥都御史桂论家中出了一桩古怪的事情。这桂论官至四品，在京官内虽然品级并不太高，但他一直以来以刚正不阿、洁身自好著称，对科考的监管，每三年对各级别官员的考核，均做得一丝不苟。当然，这也是他的仕途无法再向前一步的主要原因。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卸任之后突然将自己关在小院里谁也不见，一时间各种传闻甚嚣尘上。
其实，按照桂纶的资历和能力，别说是做个副都御史，即使来个都御史的一品大员干一干也是绰绰有余的。不过桂纶如今已经不似年轻那样的年轻气盛了，他看透了官场的是是非非，这个圈子里从来就不是凭能力做事的地方，只怪自己想得太简单，而白白增添了无数的烦恼。
突然想明白之后，桂纶将治家大权交给了儿媳妇顺盈，只将心思放在朝中的事务上，一副是只求无过，不求有功的状态。
儿媳妇顺盈当家之后，对家里的财务和人事进行了大幅度整顿，大家过了适应期的阵痛之后，对改革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然而，桂纶的夫人突然病倒了，家里的老妈子笨手笨脚地，常常出些差错，顺盈便跟桂纶提议，能不能再找一个好一点的老妈子。
桂论内心里不是十分同意，因为桂家一向清贫，现在的老妈子虽然粗苯一些，可是已经伺候夫人多年，夫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正说着，下人来报，说送鸡蛋的二丫头来了，桂纶立刻开朗起来，忙吩咐道：“让二丫头进来，我们爷俩说几句话。”顺盈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桂纶见到二丫头就会特别高兴呢？这种高兴不是表面的高兴，而是发自内心的，激动得简直都要手舞足蹈了。
果然，等待二丫头的功夫，桂纶已经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二丫头是京郊乡下的一个老姑娘，大概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便给桂府送鸡蛋，当然不仅仅送鸡蛋，还有乡下的一应物品，青菜、鸡鸭、猪肉，等等吧，什么都送。桂府按月结钱，价格并不便宜，也没觉得送来的东西有多么的好，反正不是划算的买卖。
顺盈做出家庭改革的时候，首要目标就盯着这个事，可是思来想去的却暂时搁置了，看在桂纶的面子上，捉摸着还是慢慢来吧。
正想着，二丫头来了，她是一个三十多岁还没成亲的乡下丫头，粗手大脚的，只是脸上的笑容非常明朗，谁要是心情不好见到她保准一片阴云散去。
“大嫂子好！”二丫头给桂论请了安之后，又来跟顺盈请安，一副粗声粗气特别正式的样子很好笑。
顺盈道：“妹妹好，今儿这么闲着呢？”二丫头道：“我想你们了，就来看看，顺便拿点鸡子儿来，都是刚下的，还带着热气儿呢。”顺盈笑眯眯地道：“放后面了？”二丫头道：“您放心吧。”转头对桂纶道：“桂大爷，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桂纶道：“你嫂子说想给你大娘换一个老妈子，我俩正商量这个事呢。”二丫头道：“换呗，是应该把大娘伺候好。”桂纶笑道：“你说得简单，家里添人不得花银子吗？”二丫头嘴一撇，道：“桂大爷这么大的官儿，还短那几个银子？”
桂纶苦笑着摇摇头，二丫头突然哎呀一声，吓大家一跳，她道：“我得看看我大娘去。”起身就走了。
桂纶看着二丫头的背影笑呵呵地，顺盈也是摇头苦笑。
不一会儿，二丫头旋风似的又跑了回来，进门就嚷道：“大娘同意了，我大娘同意了！”桂纶和顺盈面面相觑，二丫头进来前，桂纶正在表态，并不赞成再请一个老妈子，竟被二丫头打断了。
顺盈笑着说：“别毛毛愣愣的，你大娘同意什么事了？”二丫头伸了伸舌头，道：“换老妈子的事啊，我跟大娘聊天，正说起这个事，当时伺候她的老妈子也在场，她俩都同意了，老妈子说正想回乡下歇一歇，这事办得怎么样？”
桂纶叹了口气，顺盈也不大是心思，对现在的老妈子有点不公平，毕竟在桂府干了大半辈子，一句话就被打发走了，有点说不过去。顺盈笑着说：“这事还没定呢，你把她撵走，谁来伺候你大娘？”
二丫头愣了一下，好像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桂纶也是连连苦笑。
突然二丫头道：“我知道了，让我娘来啊！她在家闲着呢，养鸡养鸭在这也行。”
桂纶一愣，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似的，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
顺盈见公公脸色变了，赶紧说道：“这事咱们以后再议。”二丫头道：“别介，桂大爷，您说呢？”桂纶沉吟半晌，像下了决心似的，道：“行。”
顺盈很惊讶，这个二丫头好像有魔力似的，桂纶一向以脾气倔强出名儿，可是见到二丫头似乎什么脾气都没了。
就这样，二丫头的娘来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农妇，很懂礼数，说话也文静，顺盈聊了几句就认定这老太太一定读过书，一问之下，果然是教书先生的女儿。二丫头跟老太太比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太太让大家叫她娥姐，整天笑呵呵地，从不多言，做派好像从大宅门里出来的似的。
她不仅将桂夫人伺候得很好，而且将桂纶的生活起居也照顾得非常周到。顺盈很满意，谈起工钱的时候，娥姐竟然说粗手粗脚的活计不值钱，凭赏就行。
短短几个月，桂府上下都被老太太征服了。
可是桂夫人却没有享福的命，竟然悄没声地撒手人寰了。按理说夫人没了，便不需要娥姐了，可是顺盈却主张将她留下。桂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那就还是维持原状吧。
近日，桂纶心思很重，因为他上本参了恭亲王奕䜣的大公子贝勒爷载澄一本，朝野震动。这载澄身为郡王、贝勒爷，竟然每日声色犬马，房间传闻他还常带领皇上偷偷出宫鬼混，丢尽了皇家的脸面，让恭亲王蒙羞。
是年七月，载澄被革去贝勒、郡王衔。桂纶成功的主要原因是，其子的种种行为早已令恭亲王奕䜣赶到头疼，一时间桂纶的行为被传为佳话。
这一日，桂纶步行下朝走到家门前，迎面遇上娥姐从门里出来。桂纶驻足和娥姐聊几句家常，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持刀大汉奔桂纶而来。
那娥姐反应很快，一把将桂纶拉到身后，桂纶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刀子却插入了娥姐的胸口。那大汉见势不妙，弃刀而逃。
桂纶傻眼了，将娥姐搂在怀里，竟不知如何是好。娥姐笑着，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桂老爷搬到了贝勒爷，惹了大麻烦，这个御史还是不要干了吧。”言毕，溘然长逝。
桂纶老泪纵横，道了一声：“素娥！”
娥姐忠勇护主，在桂府内被传为佳话，不仅桂纶掉了眼泪，顺盈更是多次落泪。桂纶亲自主持娥姐的葬礼，同时他宣布收二丫头为义女，搬到桂府来住，享受跟桂少爷相同的待遇。
从这次事件之后，桂纶决心退休，恰巧此时皇上得了天花，坊间的传闻则是因为常年跟载澄鬼混得了花柳病，反正已经病入膏肓，没人有闲工夫理会他一个小小的四品言官，退休的本子稀里糊涂就被批准了。
桂纶从此一个人躲在小院子里，谁也不见，连昔日的同僚来拜访都不见。后来发展到他的小院子谁也不准进，他也不出来，给他送饭就放在门口即可。
刚开始顺盈以为是受到了娥姐加退休的双重打击，给点时间自己调节一下就会好的，可是皇上驾崩都一年了，桂纶还是没走出来。甚至，家里下人们都在传说，桂老爷是不是已经死在里面了？
当然这肯定是危言耸听，因为每天的饭菜都有人吃，只不过谁也看不见桂纶而已，他连二丫头都不见。
顺盈去敲过一次门，与桂纶隔着门聊了几句，没发觉有什么异常，也从门缝里看到了公公，气色不错的样子，至少证明老爷子还活着。
但这样终究不是办法，顺盈给桂纶的儿子桂易写了一封信。这桂易正在外地任上，是一个小武官，几年不曾回家了，顺盈本不想打扰他，但毕竟他的亲爹在家里，倘若因为自己照顾不到有个好歹，谁能付得起责任？
桂易收到信，正好借着进京办事的由头，回家来了。
即使桂易回来了，桂纶都是隔着门说几句话而已。这下桂易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可是老爷子唯一的儿子，平日最是疼爱。
晚上，两口子研究决定，硬闯不行，那就偷偷潜进院子里去看个究竟。说干就干，桂易和顺盈两个人换了紧身的衣服，准备夜访小院。
桂易有武艺在身，顺盈从小也是男孩的脾性，上树下河不在话下，所以两个人并不费劲便进到小院子里来。
这时已到了半夜，窗户上正透出灯光来，两个人便悄悄地伏在窗下，想听一听里面的动静。
一听不要紧，吓得两人差点尿了裤子，因为里面正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和桂纶聊得热火朝天，话题是有大清以来谁的书法最好。
窗外的两个人稍微平静了一下心绪，桂易示意顺盈向里面看一看。顺盈便轻轻舔破窗户纸，缈起一目向里面看去。看清楚里面的人，她差点就喊了出来，多亏及时捂住了嘴巴。
随后，顺盈挥手示意快撤，两个人马上退了回去。
到了屋子里，桂易问：“你看到了什么？”顺盈喘了半天粗气道：“我看到了娥姐。”桂易想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道：“你信里提到替爹挡刀的娥姐？没看错吧？”顺盈道：“她就是变成鬼……”顺盈吓得赶紧捂住了嘴，双手合十向天祷告起来。
两口子连夜探讨了一个计划，明天由桂易去白云观请一个老道来捉鬼。
第二天，白云观的老道来了，在小院门前摆下法坛，正要开始忙活，桂纶突然打开院门，将众人破口大骂一通，将摆满法器的桌子掀翻在地。
桂易和顺盈想解释几句，桂纶狠狠摔上院门再无声息。桂易跟老道好一通赔礼道歉，老道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叹息道：“注定的两世情缘。”
晚上，两口子默默无语地对坐良久，实在没有好主意，也没有参透老道的话，便休息了。
朦胧中，顺盈见到一个人缓缓向自己走来，竟然是娥姐，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顺盈明知道娥姐已经不在人世了，却并不觉得害怕，道：“娥姐，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娥姐冲她招手，顺盈便跟着去了。
一片光亮中，突然来到一个小小的书房之内，一个书生正在苦读，突然窗外跑过一个少女的身影，正在跟一只小狗在嬉闹。
“素娥！”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是一个夫子打扮的人，“一边玩去，桂公子在读书呢！”那少女素娥伸了伸舌头，笑了一下，便跑远了。
屋内的书生却看得痴了。
顺盈觉得眼睛起了雾似的，娥姐那么年轻，那么的俏丽，还像个孩子，桂纶也不过二十多岁而已，脸上还有残存的稚气，眼睛像是墨染的那么黑，下巴上的胡茬还是青黑色的。
微风吹过来，掀动了素娥的裙摆，吹乱了桂纶的书，调皮的风，也像年轻人一样爱玩爱闹。
突然，顺盈的面前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秋日明媚的阳光照着桂纶和素娥的脸，两个人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脸上洋溢着笑容。桂纶慢慢地抓住了素娥的手，素娥想挣脱，终于没有挣脱开，只好由他紧紧地攥着，小脸红得像夏日的晚霞。
漫天星光的晚上，两个人在草地上背对背坐着，桂纶说：“我考中了就会回来的。”素娥说：“你考中了就回不来了。”桂纶笑着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希望心上人考不中的。”素娥也笑了一下，道：“你肯定能考中的。”
一天清晨，夫子在小院中对素娥说：“桂公子中了一甲进士。”素娥拉长了脸，说：“哦。”夫子说：“你不开心？桂公子真是个人才，我能有个这样的女婿就好了。”素娥强笑着说：“老头子别做美梦啦，人家看不上我的！”
客厅里，桂纶和父母坐在一起，一个媒婆装扮的半大老婆子，笑着说道：“素娥已经许配了人家。”桂纶突然站起，道：“不可能，我们说好了的。”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桂纶的父亲喝道：“站住，明天你要去翰林院，难道要抗圣吗？”桂纶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满面是泪，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桂纶坐在红彤彤地洞房里，问一个下人道：“你没看错吗？”下人道：“没有，素娥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是龙凤胎，老大是儿子。”桂纶道：“她嫁人了吗？”下人道：“没有，村里人说她和一个书生好了后生下了孩子，她的夫子老爹被活活气死了，他们都说她还在等那个书生。”桂纶早已是涕泪横流。
桂纶迈进一间小屋子里，素娥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道：“你回来了？”桂纶点点头，道：“我的夫人两年来不曾生育，我们商量着抱一个孩子，所以才想着接孩子去京城抚养。”素娥道：“带儿子去吧，好好培养他，将来也搏个功名。”桂纶道：“我……”素娥伸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桂纶道：“你会一直等着我吗？”
素娥没有回话，只是笑的两个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
画面突然消失不见了，素娥笑眯眯地道：“儿媳妇，你明白了吗？”顺盈早已泪流满面，用力地点了点头。
素娥又道：“我上辈子欠了他的，下辈子我得让他还回来。”她想了想又微笑着说：“这是咱们三个人的秘密，说出去让我们的老脸丢尽了。”
顺盈头脑一晃，醒了过来，被子早已被眼泪打湿了，却还是止不住地一直流，任凭桂易怎么追问她只是一直摇头。
第二天临近中午，下人来报，桂老爷早饭没有取。桂易和顺盈赶忙跑到小院里，原来桂纶昨晚已然安详离去了。
处理完桂纶的丧事，结婚多年而不曾生养的顺盈竟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高兴的第一个给娥姐上了香，告诉她这一喜讯，桂家有了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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