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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信:桃南村记事(连载之六)


/邝 信

鹰头岭上“落月田”

那年,在桃南大队的鹰头岭生产队,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即农民口头说说的“包产”)已经三年,又逢春节临近。人们心里髙兴,面上喜庆,话音和气,屋院干净……
可是,也有两个成天发愁的人:,一个是土改老根子、老贫农、老队长周大伯;另一位是地主分子,或原属地主分子王二爹。
周大伯与王二爹,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不同时辰。所以小时候他们的爹妈请算命先生打给两人算命,结论是一个先贱后贵,一个先贵后践。




这两个人怎么能愁到一块去呢?种田人,能愁什么治国安邦的大事,自然还是和田地有关。
你瞧瞧,全队二十多家,八十多人,稻田总共四十多亩,却撒遍了方圆三、四里的低沟高岭,平均每人包不上五分地,还尽是一些挤在崖边石缝,连黄牛也转不过身来的星星田、草帽田。其中有的不是日照时间短,就是渠水难灌到,或者既少日光又缺水。但好田也不是没有。譬如说吧,村前的那丘“落月田”,当阳傍水,足有一亩一,就是众人眼里的一块宝地。这块宝地应当包给哪一家?当初人们商议这亊,按功劳,论辈数,自然包给了刚刚让贤的老队长周大伯,再加上另外三丘“草帽田”、“星星田”、“锅盖田”,一共两亩半。包产以来,虽然“草帽”、“星星”、“锅盖”每丘年产顶了天也只有六百斤,可落月田第一年就突破千斤大关,平均产量也就“过了长江”。
“唉!这丘田可怎么办才好?”这几天晚饭后,周大伯总是有心无肠地提着竹壳烟杆,愁眉苦脸去“观察”落月田,独自对着这块宝地自言自语。
这真叫怪事!全村老老小小淮不晓得,别看周大伯在阶级敌人〔如王二之流)面前,牙齿晈得咯嘣嘣晌,可他本性是个莕萨心、乐天派。平口最爱逗个乐子,逗引孩子们玩。用当地人话讲:“土地老爷吃三牲——一脸子笑。”如今,这笑容不见了。
家庭问题?不仅没哈“问题”,而且还是“蔗糖蘸蜂蜜”的日子。大伯是“土改”那年结的亲,第二年就抱个大胖儿子,至今三十虚岁,取名建新。建新媳妇二十六岁,劳动里手,不大识字,可很精明,孝敬公娑,勤俭持家。大女儿,出嫁两年了,也是“包产”成全的婚姻。小女儿,可不得了,“山窝出凤凰"”到长沙毛主席念过书的师范大学堂上大学了!虽说与自己共患难的老伴没享到“包产”的福,四年前过了世,有时想起心头难免有些凄凉,可“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呀!




每逢周大伯发愁时,儿子媳妇就身前身后,装烟、泡姜盐茶,连声说:“爹,您老舒舒心,享几年淸福吧!您老人家还有什么愁的啰?”
是啊,中国的种田人要求本不髙。如今,三口人四间大瓦屋,仓里粮食堆得满满的,银行存折上快“过千”了,有收音机,有自行车,儿子的手腕上还有一块银子打出似的手表,还有什么不满足、不快意的?
可是,人世间的事情就是复杂哩!“包产到户”这件大亊,使得一些人(在老山区这种人不多)财迷心窍,可使周大伯的菩萨心另开了一窍:开始用种田人的笨心思,琢磨这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
他自然是文肓“出身”。可经过解放初期的“扫盲”,先后当互助组长、民兵队长、生产队长,一干长达二十七年,他也能马马虎虎看看报了,而且近三年来每晚要听听“新闻联播”。种田人的眼晴、耳朵,通过报纸、电台,飞出了深山老林,从桃南村这个小天地,去见识大天地的事情了。
头些年,“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时节,他曾想过:“可恨我们队里有个阶级敌人王二,如果王二一死,剩下的全是贫下中农,队里的阶级斗争就不会激烈了。”因此,他隔三差五都要对王二“激烈”一下,至少得找王二来汇汇报,对他大噪髙音地讲一通“阶级敌人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道理。在他的眼里,连王二有时不收钱为别人看看病,也是一种“心不死”的证据。
光阴如流水,“史无前例”的十年过去了。十年当中,周大伯本人也曾当过一阵“阶级故人”,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得头昏脑涨,后来又对他“解放”了一下子,仍叫他当队长。从此,他觉得越来越糊涂。“唉,老了!”他丛生理上找原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了,'公文”来了:给地主摘帽子!周大伯可自我“激烈”了一阵子:今后可往哪去找“阶级敌人”呢?这时甚至感到这唯一的一户地主王二,好象是那老寿星的脑壳——宝贝团子。摘了帽可怎么办?  




新上任的大队党支书,是个“农专”毕业的青年人,年纪跟建新差不多,可能写会算,听说还懂得科学,为了给王二摘帽,他亲自来到鹰头岭,一调查,笑了,可周大伯傻了眼!
大队支书在鹰头岭生产队群众会上说:“这个王二,他哥是王大(周大伯心想,废话!)。王大比王二大二十岁,是王家的老当家的——其实也是有名无实,挂钥匙的是比王大还小的、王大的小叔叔。王大是鸦片鬼,只会享福。王二呢?这个人很特别。从小念过一些老古板书,半辈子信奉一条:“家有千顷,不如薄技在身”。这是眼看他哥哥抽鸦片得出的结论。因此跟在城里当医生的舅舅那里弄来许多医书自学中医,成了乡亲们眼里的“看书郎中”。山区小县,缺医少药,他居然在县里唯一的一间药店仁和堂挂牌,坐堂十几年。巧得很哩,解放前一个月,他哥刚庆过六十大寿,死了。于是王二成了户主。所以说,王二这个地主是继承来的,当初本来就可以不划地主成分,更加应摘掉地主帽子。”
说实在的,这一席话虽说有凭有据,可当吋的反应并不热烈。甚至有人还认为:摘帽就算了,还要正家谱!这样“认为”的就有周大伯在内。
可支书的话有后劲儿,象干透的乌榄,越嚼还越有味道。
自从王二被摘帽以后,大家似乎才想起这三十来年他好象没“激烈”过。相反,他出满勤,不敢调皮捣蛋。连他热心到顶点的医道,也不敢传给他儿子,怕人家说“不老实改造,还想当坐堂先生。”
但最使周大伯动了菩萨心肠的是:王二的大崽四十多岁了,还没个堂客。“我在旧社会四十岁还打光棍,可他是生活在新中国哩!”又一想,“王二有三个崽,最小的也三十岁出头了,可淸一色的光棍——四个男人。鹰头岭穷,贫下中农都难找对象,谁肯嫁地主崽呀!可这怪得这三个青年吗?他们也不是故意选王二家落生的呀……”
谢天谢地,帽子摘掉,包产到户。王二家四口人吃饭,四个劳动力。快七十岁的王二,会治猪瘟鸡瘟,放心大胆养鸡养猪。三个儿子下死力种两亩地,亩产比别人髙出了一百多斤。后来,干脆用一个劳力种田,老二老三给供销社运山货,一年收入两千元!第二年,三个人都接了堂客。





周大伯的心事没人知道。等这三条光棍的堂客一过门,这心亊也就咽到肚子里,了结。
周大伯与王二爹,房接房院靠院。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柴门矮墙,彼此一目了然。自从王二爹的三个儿媳娶进门,那忧愁似乎也“娶”进来了,一下子娶进七口人,都要张口吃饭呀!
怎么是“娶”了七口呢?你想想看,老大四十五岁了,老二也四十二周岁,还能找黄花闺女吗?弟兄俩娶了两个寡妇,带来四个伢子。只有老三娶的是大姑娘。
政策放宽,靠山吃山。山上有桐树、毛竹、木耳、蘑,石头还能烧石灰,不愁没钱,只愁没“可耕而积”,种粮难!
眼看王二爹全家十一口守着两亩“星星田”,满村借米,三餐有两顿吃红薯稀饭,周大伯心中可就“狠斗私字一闪念”了:我家是以五口人的田亩“包产”,眼下只剩三口人吃饭。王家是以四口人的田亩“包产”,现在是十一口人吃饭,填不饱肚子,怎么办?再拨给他家一两丘“星星田”、“草帽田”,也无济于事。把落月田拨给他们?自己舍不得呀——做田人嘛,哪有不留恋田地的。不给吧?我可是村里的老党员啦,总不能只顾自己!
大概第一回合没把私字斗倒,他就用说闲话来试探对方:“二爹,粮不够吃,买点吧,省那么多钱干什么?”
“唉!进了七口人,钱花光了。再说,原来的四间旧茅屋不够住了,还要盖房呀!”
“要么申请点救济粮?
“大伯,二十多年来,我们队年年伸手向政府要'救济’,这两年才成了'自给户’。我怎么有脸皮为了自己一家再向政府伸手呢?
周大伯感动了,打定主意把落月田拨给王家,自家三口人剩下一亩半地,掺点红薯芋头也能凑合下去。




但“斗私”胜利了,还有“批修”呢:这样干,算不算“阶级调和”?他拿不准。
为此,他犯了愁肠。
大队支书象有千里眼顺风耳。正当大伯“批修”批得难解难分,他背着背篓上了鹰头岭。而且就住在大伯单独住的一间大瓦房里。两人一谈谈了大半夜。大伯便把“阶级调和”等等的担心事摆了出来。
在半明不暗的油灯下,支书又笑了,露出一排年轻人整洁的牙齿,说出了一番带着笑声的话。这番话可不同三年前给地主摘帽那一番,它使大伯大开眼界,大大触动了他那颗善良的心。
话是这么说的:
“大伯,您知道,我们的总目标是共产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可不能包产到户为止。对不?今天您想把一块好田拨给二爹,好事。不愧为老党员。'阶级调和'?没那事,您是跟一家有困难的劳动者搞'调和'。大伯,都说桃南大队穷,我看穷不穷政策上见。我这个背篓是山上的竹子编的,篓里有十几种珍贵药材,是山上采的。每斤药算它五元,象您这样年纪一年采上五百斤,一天平均采一斤多,没问题。这是小事。我跟您商量的是:田不生崽人生崽,光靠田里的粮食总免不了紧张,我们花几年气力,往后不单指望粮食填肚子,行不行?
“那吃什么呢?
“吃肉。”
“青年人,你别说笑话,我七十多了,能等到那一天吗?”
“能。我计划用三年,不光让鹰头岭,而且让整个桃南大队牛羊满山。这一带方圆几十里山区,我都看过了,用山养山,养山喂畜,好比草鱼吃草,屙粪养鱼。我提议你们几位千元户合资办个山场。您大伯有威信,以您为主,再抽出全村三分之二的劳力办……”
“三分之二?




“对呀!您看王二爹三个崽只有一个种田,够用。以前我们是死受穷、死守穷。生怕违犯了'以粮为纲'。明明田少,也得死守。现在办个山场,包括:护山养林,大种桐树,种药采药,以树叶山草为食,加精料养牛羊;用毛竹编筐篓;自己运输。三年变个样——这我不担心,咱不搞五八年那样的大跃进。唉!老一辈吃了亏,也成了'财富’。我担心的是人们的自私心。可我现在明白了,老一辈自已缴了'学费',更懂得这代价有多高、多重!您看:您大伯自愿让田,王二爹一天两餐红薯稀饭没伸手向政府要救济粮。这就是中国的老实农民哪!今后我们一歩歩往前迈吧。三中全会以后有了路,就得快点奔……”
年轻人太累了,渐渐进入了梦乡。可周大伯睡不着,他披上衣服悄悄走出门,站到屋坪前。山风很大,刮得竹鸣树响,他抬转头宥看看山,自语道:“山是好山,人也不懒,可当了大半辈子穷共产党!共产主义就是要富嘛。私心多了要不得,财富可不嫌多,越多越好!”
“大伯起得早啊!”是王二爹的声音。
“呵,二爹,天才朦亮就起来收拾猪圈啦?"
”嗯。您刚才自言自语说的什么呀?
“哦哦,我想……想大家富,想把落月田拨给您家'包产'哩。”
“那怎么行?这样您家不就要吃亏啦?”
“现在我家人少了,能凑合。再说,就是吃亏也只两、三年,往后粮食少点就吃肉。"
“哪有这种事?”
“有。从今后我们种田人也要'肚子里面能撑船',别你斗我我斗你的。你看, 蒋经国只要肯回来,也可以立功嘛。往后,你、我和众人一起手牵手按三中全会这条路走下去,国家都要'四化',山沟沟还能总是这样穷吗?
“您这样讲,有'公文'?
“讲实话,到一九七九年为止,我从解放起当了三十年积极分子,传达了三十年'公文’。可这次没'公文’,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
  后记:周大伯带头的山场后来真的办了。虽然其过程没有原先设想的那么顺风顺水,遇到过一些沟沟坎坎,不过也走过来了。其规模也没有支书谋划的那么大,倒也收到了相当的效益,参与合办的乡亲尽管多辛苦一点,小日子却也过得比过去红火多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邝信,实名李志强,亦用“新竹”等笔名,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1982年以来,先后在市以上文学期刊和各类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180多篇,约120万字。部分作品获得市以上奖项。

图片除署名外,其它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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