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渭生：沈老先生

文/解渭生

沈家镇有个沈家村，沈家村有个沈老先生，老先生虽有大号云山，却从未有人称呼过。全镇上下都习惯喊他先生。其实老沈一天书没教过一个学生未收过。解放前沈家祖上留下良田百亩，那时老沈虽才三十出头却从未下过田种过地，把田连底儿出租，靠租稻过日子，自己则终日下棋看书悠然自得，从此先生的雅号便喊开了。解放时他理所当然地划了个地主成份。老沈虽带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但由于民愤不大，贫苦人在分了他的田地之后只象征性地斗了他两次也就作罢。对这沈先生极为感激。以此他丢掉了书棋下田学着做活了。尽管老沈成了自食其力的人，但人们对他的尊号却不改。只有在“文革”中，人们为避嫌才不敢称老沈为先生，但背后仍是先生长先生短。粉碎“四人帮”后，人们便又公开喊他先生了。

沈老先生膝下有三子一女。老先生平生懒惰，为了减少麻烦，三个儿子皆以排行取名，为沈大、沈二、沈三。只有这女儿沈先生视为掌上明珠，取名为雅秀，含温柔贤慧美丽之意。弹指三十多年过去了。沈先生五十过后，三子皆逐一成家养子。沈大斗字不识一直务农，沈二初小毕业认得一些字，沈三高小文化进镇办工厂当了工人。时下成家即分开过日子，对此沈先生并无埋怨。苦恼的是三子分家不久，也就是老沈六十五岁那年，孩子他妈过世了。这年年底雅秀出嫁，沈老先生好不悲切，雅秀固执地要老人随她生活，可老先生死活不依从，怕苦了女儿。谁知老先生的这个决定竟使行小兄弟三个好一阵不高兴。三兄弟商量后决定对老先生改为补助制，每人每年各贴一百元给老先生买油盐日用。老沈好讲话，儿子们给他多少收多少，好在自己身子骨还能动，小菜自己种，粮食够保吃。日子一长老沈也就习惯一人生活了。谁知沈家小兄弟记性不好，两年一过竞把补贴的事忘了。这一忘可苦了老沈，日子不好过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儿子们要，可是三兄弟各把事儿推给自己的老婆。沈先生去找媳妇，媳妇们不买帐，气得老先生差点吐血。倒是雅秀有孝心，三日五日地赶回家侍候老父，帮着洗衣浆被，烧菜做饭，十天半月给老人买点好吃的。屋漏偏遭连夜雨，就在这当儿雅秀染上了肺结核，三日两头咳血，老先生想去看望，怎奈体力不支，行不得一步路。愁添病，病加愁，沈老先生过上了以泪洗面的日子。

沈先生染病不起，儿子们又不过问，消息传到镇民政干事老黄和村长小李的耳朵里。老黄和小李走进了老沈的家。老黄还带来了麦乳精和白糖以表心意。老黄说：“你老不要急，他们再不奉养，只要你老同意，我们代您老到法院告这三个畜生。”沈先生一听急了，连忙道：“不，不，虎毒不食子，只叹老夫命苦了。”小李虽气得直摇头，但看到沈先生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临走两位干部道：“我们去做你儿子的思想工作，在问题未解决前，我们让村妇女主任来照料您老。”沈先生含泪点点头。这天下午，村妇女主任果然来了，还端来一菜缸热气腾腾的鸡汤。从这天起沈先生居然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一切叫沈先生好不激动。

这天老沈躺在床上无事，便从枕头里抽出一封信，那是死去多年的老伴留给他的一份遗嘱。上面还有老伴的手印，老伴在遗嘱中写道:“妾十九下嫁沈君为妻，家母赔有金手镯两副、银元宝两颗、金戒指一枚及银元百块。夫妻生活不苦一直未于变卖。虽解放时划为地主，但妾同夫君学会耕作，自食其力扶子成人。沈君待妾恩爱，夫妻相依为命，只惜妻命短不能永伴夫君。妾将赴九泉之际特作遗书，愿将上述之物全交沈夫，听凭夫君作主安排，吾之儿女及娘家亲人不得干涉阻挠。”

读遗书，思旧情，沈先生老泪纵横。看着自己越来越差的身子，想想三个不肯照面的儿子，又气又呕又恼，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昏沉沉半晌回不过气来。从这一刻起，遗物的处理也就成了沈先生的一块心病。一日三，三日九，尽管有村妇女主任照料，尽管女儿喘着气儿来看望，沈先生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人一走，老沈就想那些遗物。遗物埋在地下，徜若自已突然间眼一闭腿一伸，有谁知道那物，岂不成了不见天日的废物？正想着，只听大门吱的一响，走进一高一矮的两个老人。你道来人是谁？那高个子老者姓刘，是县里退休律师，那矮个子姓马，是镇法庭的老庭长，亦早退休在家。解放前他们三人是同学又从小在一块儿长大，老刘老马见老沈弄得如今这般骨瘦如柴，心里似刀纹般疼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泪水一个劲地往下落。

沈先生见两位老友如此，自己心中反而坦然，笑道：“你们这是怎么啦？我正盼着你们来叙旧，你们来了叫我还笑不够哩。快坐下坐下。”老刘和老马将带来的两盒人参蜂王浆、四瓶罐头及两枝人参拿出放在桌上。这时，女儿雅秀也拎了包进了门。沈先生招呼女儿烧饭留两位伯伯。老刘老马道：“我们后天替您请一位中医来看看，今天就不久留了。”说完两位向雅秀交待了几句，便含着泪珠走出门。雅秀送他们走后折转身正待进厨房时却被老父叫住了。沈先生道：'你别忙，我们父女俩好好聊几句，给我解个闷，再说你那身子这般弱，以后就少来几趟吧。”雅秀说：“我不要紧，只望父亲身板儿硬朗。”沈先生道：“雅秀，今儿为没人，我有一桩心事一直搁在心里，刚才你两位搞法律工作的伯伯来，倒使我觉得今天非说出来不可了。”接着，沈先生便一五一十地把黄金银元的事儿说了，不过未说出具体数字。雅秀听了重重地叹口气埋怨道“有这些东西您老怎么不早些卖给国家，变些钱自个儿买东西吃，尽苦着自己呀。打七八年后，政府把你帽子摘了，视你同大伙儿一样，你有什么耽心的？”说着雅秀落下泪。

“唉，也怪我先前总想着给你三兄长和你留着，以后若有个变化，也不至使你们的儿孙苦着，饿着。”

“爸，你老太千虑万虑了。国家只会越变越富裕。我们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为我们留这些有什么用。”雅秀带着埋怨的口气说。

女儿的话，使沈先生十分感动。女儿像娘，老沈为自己有这样的好女儿好不高兴，心里顿觉宽松了好多。不由更坚定了自己的打算。不过他没有说，只告诉雅秀道：“我已作好安排了，都写在纸上，轮你的一份你拿着，你再客气推辞，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沈老先生停了下又道：“你现在要替我办两件事，第一是你到外面对人说我有一笔数字不小的金首饰，使你几个哥哥尽快知道，第二是后天上镇上买点菜把刘马两位伯伯找来，我有话对他们说。”雅秀点点头，便去烧饭了。

日子过的快，第三天到了。等雅秀一大早买好菜回来谁备去请两位伯伯时，他们却巳领着一位老中医进了门。老中医替沈医生按了脉，说是忧结所致，只待宽心便好，说完开了单方丢下便要走，沈先生留不住，便嘱咐雅秀送一程。老中医对雅秀说：“老先生脉细微薄，阳衰气短，只怕一时难以恢复，只要平日多加宽慰，或许能活过今冬。”说的雅秀不禁落泪。却说雅秀和老中医一走，沈先生便对两位老友说道：“今日盼两位老弟来实有一事相托，但你们必须首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方可。”两人连忙凑近沈先生身边回话道：“我们三人相交六十余年，有什么我们定当依从。”沈先生听两人如此肯切答应，便从怀中拿出事先写好的纸条递过去。刘律师接过，只见上面写道：“吾老将死，留有一些贵重首饰，如何继承赠送，吾巳安排书写于另纸。吾之三子沈大、沈二、沈三及女雅秀当遵吾书之规定。”

老刘老马看罢此书，正待发问，沈老先生却先开了口：“两位尽管收下休问。我这里还另有三字条分装三个信封中，你两人及小女各收一封。我封口按印并非不信任老友，奈是为的不给你们添意外麻烦．只有在我死后的第四天，请你们约上镇村干部及三位蠢子共同验后方可开拆，那时一切了如指掌。”俗话说垂暮之人天也怜。老刘老马见沈先生泪水盈眶便点头收下。中午两位老人留下吃了便饭，沈先生只喝了口汤。饭罢，老刘老马便带上信回去了。

沈先生之病暂不表。却说雅秀遵父之嘱把父亲存有黄金首饰的事向外说了。一传十，下传百，沈家三兄弟开始不信，便向妹妹打听，雅秀说这是父亲亲口所说。三兄弟间村上年长者，老人们说，这可能是不假，想当年你们沈家及你们外祖父家田亩望不到边，房屋连成片，能没黄金吗？这一说，三兄弟信了。这一夜三兄弟哪能睡得着。先说沈大，好生后悔对老头子太冷若冰霜了。妻子说．“赶明一早去把老头接我们家住，只要我们现在多哄着些，你是长子他能不多给点。”沈二呢？夫妻俩互相埋怨，早知有这些财气，单独奉养老头到今天就好了。不过亡羊补圈不为晚，夫妻俩决定明天请人把老人抬到医院去先治病。再说沈三，此刻心里比两位兄长更后侮，当晚夫妻俩就买了两斤荔枝三斤白糖去登门看望老头子。沈先生见他们这样心里当然明白，东西他收下，只有一样医院不去了，他知道年岁不绕人，全身机器都不行了，治是自花钱。过了约半个多月，一天沈大对两位兄弟说：“你们都有工作忙，我眼下没什么农活做，这儿你们俩就不用多来照料了。”沈二说：“看大哥说到哪去了，长兄为父，你也快五十了，端屎拿尿的事我们做好了。我们请假照拿工资，你若误了农活就减少了收入。”沈三说：“二哥说的对，我排行最小理当我多照料，两位兄长可少来些。”三兄弟就这样拗上劲争着在沈先生床头何候。沈先生看在眼里不说一句话。

又是几天过去，三兄弟憋不住了，转弯抹角地向老头打听起黄金首饰的事。沈先生回道：“你们都是好孝子，我会公平分配好，等一段我会告诉你们的。”这一说，三兄弟在老头子面前更是争着献孝了。沈先生过了足有两个月的好日子，转眼冬季来临，沈先生感到胸下疼痛一天紧似一天，连口水也难咽了，头上尽冒冷汗。就这样又拖了两三天，沈先生喘气也困难了，待雅秀走到床前时，沈先生用尽力气说出了一句话：“找……找刘、马两位伯伯……按我说的办。”话完沈老先生断了气。雅秀扑在父亲身上直哭的死去活来，众人好说歹劝说才勉强拉开她。凭着镇上干部，三兄弟各拿出了二百元于第三天把老人安葬了。送葬那天刘律师马庭长都来了，两个老人也哭成了泪人。第二天，两位老人让雅秀把镇民政干事请来坐在上方，当着三兄弟的面，把沈先生写的第一封遗书读了。三兄弟说．“行，按父亲说的办。”于是刘律师、马庭长和雅秀拿出了各自收藏的封口信叫众人检查是否有拆过的痕印。众人看后一致说未曾拆阅。因为那信封是沈先生签字盖章后由沈先生白己了封口的。刘律师拆开了自己收藏的第一封信，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

房前窗口对面墙，

墙根靠块圆石板。

众人听着不明其意。马庭长急忙打开自己收着的那封信，只见上面也是两行字：

石板至窗中心处，

有块圆石藏文章。

众人一听懂得些意思了，那墙根下是有一块石板，从石板到窗的中心处地下是铺着一块小的圆圆的石头。

雅秀把自己收的那一封信递给镇民政干事老黄。老黄急忙拆开，只见上面也是两行宇：

文章藏在罐子里，

掀石一挖显亮光。

三封信合一起，众人明白了，沈家三兄弟好一阵高兴，心想那罐里收的肯定是让他们继承的黄金首饰了。三人急忙按遗书上讲的掀开圆石板，用锄头挖下去。挖了约有七寸深，果见一个大瓦罐。三人急忙把罐拿出放在桌上，刘律师打开罐子，只见罐口处放有一个小木盒，盒下又有一个小铁罐子。那小铁罐口封得紧，一时打不开。马庭长说，先开木盒看后再说。沈大使劲扭开了盒上的小铁锁，只见满满一盒银元露了出来。银光闪闪好不爱人。银元上面还放有两金戒指，戒指下压着沈写下的字条，刘律师拿起字条大声念道：

小女雅秀多孝心，

吾得安慰度残生。

留的银元和戒指，

赠给雅秀永留存。

捧着木盒快回家，

莫忘清明上吾坟。

雅秀听着好一阵大哭，老黄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把盒子带走吧。今后每逢清明到坟上看看老人也就是了。”雅秀哭着接过木盒由丈夫搀着走出了门。

全屋的人现在把眼光全投向桌上的小铁罐了，沈三找来把老虎钳，旋开了铁盖，只见罐口下露出一封信。沈家三兄弟想，这肯定是讲分给他们的事了。众人还是推举刘律师念信。刘律师也不客气，拆信便大声读起来：

铁罐藏有银元宝，

外加金镯和碎银，

政府对我好关照，

献国表我一片心，

我养儿等费心血，

三儿视我眼中打。

此等儿辈我不恋，

父子思怨已结清。

沈大、沈二、沈三及三人妻子听到这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半响透不过气来。刘律师、马庭长和民政干事老黄望着堂前沈先生的遗像，深探地弯下腰鞠了个大躬。最后这事怎么了结的？只风言风语听说一二。一是说沈家三兄弟在沈先生遗产交国家后，三兄弟向法院递交了诉状；二是说雅秀把所得卖给了银行，将所得款给村里小学建了三间新教室，三是说县民政简报上把沈先生的生平轶事向全县作了介绍，在全县引起很大反响。当然这全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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