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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晨霞
她，终于走了。
“花光了我父亲赔偿款的那个女人，终于不再唠叨，不用再气她，走了。”她这样想着。
这终于如了她的愿，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已经走了的“她”，是她的母亲，在她父亲出车祸后的第六个年头，也就是她上小学四年级的六年后，突然一头栽倒家门口，一句话也没留，死了。邻居说她有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她才不信呢，反正，她没有见她吃过一片药，连头疼发烧的药都没有，怎么可能有病呢？可是，她正在网吧里打着王者荣耀时，邻居一脸严肃地告诉她，她家的那个女人死了，她却相信了——这是她多么渴望的结果！
她应该高兴才对，甚至应该放鞭炮庆祝一下，可是，当真的变成真的时候，她却怎么没有原来想象的高兴呢？她，一脸的茫然，心也茫然。
她记得她当时没有哭，没有流下一滴眼泪。默不作声地跟着邻居回了“家”。邻居们议论纷纷，有说小孩吓傻了，不会哭了；有说她没良心，娘死了也不掉眼泪……声音不大，她刚好隐隐约约地能听清。她也感觉自己作为她的女儿，应该挤出几滴眼泪，以示逝者对她的养育之恩。可她实在想不出来这死去的女人哪里对她好。
自从父亲去世，她就从高高的公主一下子变成了灰姑娘，从不干活的她被家里这个唯一的女人逼着烧锅、做饭、洗衣服。她去父亲的坟上哭过几次，问那女人是不是她的亲妈。父亲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有北风呼呼地刮。后来，父亲还是不说话，坟上的草，青了黄，黄了枯，枯了青，她也就不再去了。她打听了很多人，很多人都说她这孩子吓傻了，净说胡话。她就不再问了。只是想着自己快快长大，快快长大，然后报复她，让她吃过的给她全部吐出来。可是现在，她就这样走了，还没有报复够她呢，她就这样突然走了。
她太不心甘了。
“快哭娘啊，孩子。”她的大娘碰了碰她。舆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更多的是指责她。她不在乎！
她想起了眼前这死去的女人，第一次逼着她学烧锅，不厌其烦地教她如何引火，往灶间填柴禾。她不情愿，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情愿。正当她把柴禾填进灶间，一股烟熏来，那女人猛的推开她的刹那，脱口而出“娘——啊——”，她哭了，伤心的哭了，却再没有叫她一声“娘”，在这个女人还活着的时候。
她的大娘长出一口气，说了声“这就对了”，就去忙别的事情去了。
如今，终于把磨她眼珠子的女人送走了，她却没有了方向，心里却空唠唠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以前还有恨，至少她放学回家有事情做啊。譬如，做好饭，可以往那女人碗里多放点盐巴，或者往锅里多放点辣椒，辣死她！甚至为此，不吃辣的她开始学吃辣，哪怕辣出眼泪，只要能惩治眼前同样不吃辣的女人，她乐意啊，尤其是看着那女人被辣得咳嗽，全身一颤一颤的咳嗽，她心里就乐开了花。更不要提那女人钻进被窝时触摸到豆虫或早晨穿鞋图钉扎到的尖叫声。她蒙着头在被子里笑得肚子疼。“活该！父亲在的时候，以前从没有干过一点活，谁让你欺负我的？哼，俨如你的小保姆，又干这又干那的，遭报应了吧？”
“活该！”她还记得，在从那女人手里拿到学费、生活费跳出火坑的时候，她咬了咬牙，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又骂了一句“活该”，然后想起那加糖的白盐，哼着歌，甜蜜蜜的笑着去学校了。
她就这样躺着，眼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想着这几年来自己的恶作剧，却再也笑不出来。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去了，房间里也暗了下来，仿佛有点闷。
她不想去开灯。灯并不是个好东西，因为她怕看到明亮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她会恐惧的，带有失落感的恐惧。她听到房间里有“叽叽”的声音，应该是老鼠。整个院子没有人，就是它们的天下。她有点害怕，莫名的害怕。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即便她那次被推倒在灶间的时候，即便她听到蚊子“嗡嗡”就会把那屋里女人引来的时候。
房间里太闷，还夹杂着霉变味，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自从那女人走后，她被女人的母亲接了去，一住就是半个月。外婆很爱她，每顿都先问她吃啥，然后就做啥。可她吃不习惯那味道，总感觉缺点什么。虽然她争着去做，说在家刷锅做饭习惯了，外婆也不让她做：“这么小做什么？好好学习去吧”。这话，她好像在哪听过这话？哦，想起来了。那次正烧锅的父亲喊她拿把柴禾，锅台上的女人说过这话。想起这，她坚持回家，说家里有作业忘记拿了，外婆才放她回了“家”。
这是家吗？她在自己家门前疑问。
大门外，谁家的狗拉的粑粑，已经长毛了，旁边还有发着嫩芽的草，似乎在嘲笑她。她绕过去，又迈过门口的脏塑料袋，却不料袋子像粘胶一样的吸着她，她踢了几下，费了很大的劲才甩掉。以前哪有这种脏东西啊！她厌恶地又跺了跺脚，从粉色挎包里掏出钥匙，拧了好几次，才打开。院子里还是她走时候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些绿色的草和青苔。她一眼看见那双刷干净的白色运动鞋，已经变成了灰黑色，一只在窗台，一只在窗下，包着的卫生纸已经不知飞哪了。她把那三间堂屋的大门打开，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开了好大一会儿门，才进去，到西面她住的房间，也不问脏不脏，一屁股坐下，往后一倒，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下午的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什么，甚至还能想什么。
当她感到黑暗袭来，空气令她窒息难耐的时候，她慢慢地推开了窗，唯恐惊飞院子里葡萄架上的小麻雀们，除了它们和令她尖叫的老鼠，在这个家，她想她再也找不到有喘气的活物了。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
隔壁邻居暖婶在大声小气地喊她的女儿：“别写作业了，不长眼，还不赶快兜玉米。”又叫她的男人：“还在那里慢悠悠的，去拿塑料布盖啊！”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啪”地一声关了窗，眼含泪花，重新又倒在了床上。现在，没人喊她做作业了，也没有人骂她不长眼了，更没有人训斥做错作业的她了，甚至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有人催她：“傻妮子，还不去做饭？几点了！”
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又打开堂屋当门的灯，悄悄地走进东间，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进门就把灯打开了。
房间里和以前一样，迎面还是母亲陪送的一个柜橱，柜橱上面斜挂着一张全家福，有一边的钉掉了，后面斜露着红色的一个小角。她把目光投向硬板老床，铺盖已经和柜橱里的衣服一起在坟上烧了。窗台边上放着写字台，上面还放着一个小的全家福。以前她在这里学习，还
写了第一篇作文“我的爸爸妈妈”。她走到写字台前，扶着旁边的椅子靠背站了很久，最后轻轻抚摸一下台面，留下了她的指印，就走了。走到房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步又返回写字台旁，搬了那把她曾经坐过不知多少次的椅子，放在橱柜边，又快步走到堂屋当门的一个抽屉前，翻出锤子和钉，又回到父母的房间，没脱鞋，直接踩在了椅子上。
在她摆正全家福时，那露出红角的塑料袋一下子滑落下来。她疑惑地拆开，里面是两张存折单，一张是六年前的，十三万，定期八年。她的手颤抖着，脑袋几乎“轰”地一下就炸了。这张让她惦记着六年的赔偿款竟然一分没花！而另一张去年的存款，五万，也是定期八年。一张日期是她高中毕业，一张是她大学毕业！
“铛，铛，铛铛铛”，她举起了右手中的锤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钉好全家福，她感觉还要做点什么。她依稀记得，母亲喜欢吃面。她第一次下了不加辣椒的面，还特意多加了两个鸡蛋，在她对面的碗里。
“吃吧，娘。”很久很久没有喊娘了，她有点害怕，讨好地把筷子递过去——
没有人接！！！
“盐已经换了。”她补充道。
她忽然又想起，母亲喜欢吃酸，便急急忙忙地跑到厨房，拿起醋，为母亲倒点，也给自己倒了点。
“娘，咱们吃饭！我饿了。”她这样说着，也不等母亲回答就低下了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面条。
“娘，你怎么不吃啊？你怎么知道醋瓶里我放了盐？！”她含着泪扒光碗里的饭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哇”大哭。
门外，一闪一雷，噗噗哒哒，哗哗啦啦，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秋天的夜，也淹没了她的哭声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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