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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麪】

说文解字曰:面,颜前也,象人面形。麪,麦末也。

如今这两个字归于一体,分不出面和麫的区别。有时候用的不巧,生生地还生出了啼笑皆非的歧义。想想,有的东西还真不能简化。比如吃一碗面的程序。

面对麪,不是面对面大眼瞪小眼。面对麪,是苏州人专注于一碗面的姿态吧。

苏州人去面馆吃一碗面,真的是花样百出。

一早赶着去面馆的,为的是吃一碗头汤面,头汤面因为是第一拨面下锅,下面的面汤水清爽,所以面吃起来也清爽。与老苏州泡混堂的习惯相仿佛。头汤面可以是一碗,也可以是十数碗,多少取决于第一拨客人的多少。如果标准放得宽松点,前几镬子的面应该都可以默认为头汤面吧。央视某著名美食记录片拍了一碗苏州某店的面,下面打了三个字:头汤面。苏州人看了,笑煞。

汤有红汤、白汤。可以宽汤、紧汤。面有硬面、烂面。可以重面轻浇、可以重浇轻面。浇头有现成的,比如焖肉、爆鱼、爆鳝。也可以现炒,比如鳝糊、虾仁,腰花。可以重青、免青。青是切得细细的青蒜末。

雪菜冬笋面、三虾面、卤鸭面、枫镇大肉面、葱油蹄髈面、炒肉面、蟹黄面……一碗碗面随季节扑面而来。

热天,不少面店会有风扇冷面。冷面一般是用小阔面,而不用汤面的龙须面。这样吃起来筋道、爽滑。我吃冷拌面最喜欢的浇头是卤汁油面筋。桌上有太仓糟油,或者是梅林牌黄牌辣酱油,是正宗标配。要吃点辣的,也有,不是今天那种北方的油泼辣椒油。苏州人笃信的,是平望的辣油和辣酱。

现在,苏州的面还是很好吃。可惜的是调料方面精细的局部,已经无人也无暇顾及了。

【老辰光】

那时候的时间慢,我的年纪还小,小到还没有读书,小到还讨厌吃面。小孩子吃面太慢,一碗面就会越吃越多。尤其是我的老太太带我去观前街百年老店观振兴吃面,那碗阳春面份量太足,每次吃几口就会绝望,绝望到“哇”的一声哭出来。老太太就会哄我说:“好了好了,不吃了不吃了。”于是破涕为笑,立马要求老太太买两只店里的肉馒头给我吃。

那时候的苏州风清云白,四季分明。分明的四季,就让苏州人可以坚持不令不食的传统。分明的四季里,也会有各色不同的一碗碗面。

隔壁的陈伯伯那时候在一家五金店上班。那时候上班的男人,一早也是笃笃定定的。早早地起来,带一只自家的搪瓷白茶杯,就踱了方步往大公园而去。茶室里泡一杯茶,也没有什么好茶叶,有时候就是茶叶末子而已。喝到酣畅,然后再踱到周边的某家面店吃一碗面。焖肉或者爆鱼或者爆鳝,焖肉爆鱼爆鳝也不是天天可以吃的,大部分的早晨,三两阳春面就是很好的早点了。茶不能缺,面也不能缺。阳春面,其实就是一碗光面。阳春白雪,这名字的意思好,当然汤头也是好,但终究还是光面。

弄堂邻居看见陈伯伯吃面回来,会招呼说:又是阳春面哇?

陈伯伯笑笑说:吃面么,就是吃一碗汤哇。

难得吃了浇头面,陈伯伯就笑笑答道:今朝焖肉。

吃完茶吃完面的陈伯伯,回家放掉茶杯,就去上班了。

【白道】

我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初来苏州,就讶异苏州人的嗜面。如今,在网络发达的年代,时间空间都被压缩了,即使没有来过苏州的人们,也知道苏州有一碗历史悠久的面。但真要亲近这一碗面,大概花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够。

吴人食面,花样百出。

从前的苏州人并不叫这碗面为“苏式面”,更不知道自己吃的这碗面叫“苏式面”。

于是,我在全国的美食地图上寻来找去,发现能被叫做“某式面”的,倒也只有这碗苏州的面。

一碗面当然只是个代称,这碗面后面,也许可以幻化出成万上千碗的面。套用已被用烂的一句话,就是:一千个观众,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比如一个苏州人,忽一日跑去了新疆,满大街的烤全羊。苏州人吃了,都觉得羊肉细嫩、新鲜肥美且风情十足。而若被当地人一加点评,又会发现突然找不到北了。满大街的烤全羊,总归不是他们心目中最美妙的一家。那一家在哪里呢?再安静地呆上一段时间,再仔细听听,也许,老王家楼下的那家最好。或者,小张家隔壁巷子里的那家才是正宗。

苏州的园林多多,全国人民都知道;没有来过的大抵也知道。跑到苏州看了看园林,有人说:嗨,苏州园林么,看一个就够了。花那么多时间转来转去,都差不多呀。

生于苏州,长于苏州,我父亲那一辈的老人们,一辈子穿梭在各条看似仿佛的小巷里,在这些园林里走走坐坐看看,花费了他们几近一辈子的时间。然后也只能喝一口茶叹道:“啊呀,苏州园林的味道么,各各不同,哪里是几句话可以说得尽的。”

而于所谓美食,最容易铺张了写出来的,往往是某家名店花妙的大餐。最不易写的,又往往是妈妈手下的家常味道。日常生活中的一碗面,邻居一般的面馆面店,熟悉成家常的一部分。所以往往提起笔,就不知道写什么。

【胡说】

如今,是“吃货”这个词满世界飞的时代。这是一个我最不喜欢的词汇,在我看,一个自称或者被人称为“吃货”的人,无异于一只贴了标签的“饭桶”。如果仅仅将美食归类于口腹之欲,那么所有关于饮食的美好,便因了“吃货”这个词的泛滥,而在瞬间被冲刷得烟消云散了。

那么叫做“美食家”怎么样?呵呵,真有那么多美食家吗?未必。美食家其实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角色,离食物远了近了的都不是。

我杜撰过一句比较绕口的话:美食,是有关于记忆的记忆。

在苏州人的日常生活中,面店面馆无处不在,但是真要做个排名,我看未必能排得出一二三来。无论面店的水平高低,一家有一家的拥趸。作为食客理论起来,也是谁也不服谁。而这根本无关乎饮食审美的上下。

也有喜欢一家家面店串门一般吃过去的食客,每天早上换一家面店吃,每天换一种浇头吃,吃完了还喜欢和朋友评点几句的,这已经是日常生活中很奢侈的人物了。

【弄堂里】

1940年代中,那时候我父亲还在某银行当练习生。他一早从人民路的家,去西中市上班。上班前,就会先去石路,在石路的某一条巷子里,有一家很小的面馆,小到似乎连店名都没有。面馆逼仄,靠墙三五只小桌子排成一排而已。面店由父女二人打理,并没有别人帮手,店主约莫40出头,那么女儿也顶多20左右。正常营业时间里,总是父亲下面捞面,女儿就充当服务员的角色吧。

面,也总是苏州的老三样:焖肉、爆鱼、爆鳝。

这家面店每天只做早市,且每天只售卖二百碗面。按我父亲的说法,有时候早晨稍微晚到一会儿,过了八点,再想要吃面,只能明天请早了。

父亲当年吃完面,和店主攀谈,问问他的生意经。店主的回答大意是:店里只两个人手,一天能保证质量地吊好汤,做好浇头,轧好面,也就这么多精力了。

【鸭蛋桥】

1980年代初,我刚读初中。学校离家远,经常会在早晨去鸭蛋桥转角处的一家无名面店吃早餐。

面店其实应该是有店名的,那时候的饮食店,无论大小,不是大集体就是小集体,普遍还比较拮据,因此只顾着忙生意,大概也没有广告的概念,门楣上的店招是不是漫漶了,店员们并不关心。

所以我也不记得这家面店的名字,只能称之为无名面店。

上学的时间的固定的,因此,去吃早饭的时间也基本固定。

每次去,总在靠近门口的固定的位置,看见一位老者,矮且瘦,著灰布的短衫黑长裤。每次见他,都是一碗肉丝面。肉丝,被他一根根拣出来,放在自带的一个小碗里,旁边是一小瓶苏州人称“小炮仗”的二两瓶装白酒。面依旧在宽落落的面汤里,面汤上漂浮的蒜末青翠。老人夹一根肉丝,慢悠悠地细嚼,时不时地呡一小口酒。一根肉丝,一口酒,就这么把酒喝完,再笃悠悠地拿面过来吃。吃完,满足地背着手离开。

【底牌】

苏州人其实是有肚量的,苏州人也是自信的。苏州人吃面大概不会去看是不是有百年老店的招牌。现在有的店开了三五年,门口也挂一块招牌:百年老店。

苏州人瞄一眼那块招牌,照样进去吃面。对那块招牌,是心知肚明然后眼开眼闭,不评论、随他去。吹牛尽管吹,先尝尝汤头尝尝浇头尝尝面,看看你的底牌。功夫足手艺好,服帖,天天来也可以。

否则,对你不起,不会捧你的场。

苏州人从来不会来砸招牌。苏州有句俗话:自家砸自家的牌子。

鼎鼎大名的朱鸿兴,其实都算不上百年老店。如果我没有记错,朱鸿兴满百年,约摸还要等二十二年。

陆文夫先生小说里的美食家叫朱自冶,朱自冶吃面,就是去朱鸿兴。

1940年代的朱鸿兴,刚刚开业没几年,还在人民路上。

据老辈们说,当年只要看见朱鸿兴门口停着汽车,食客就知道是苏纶纱厂的总经理严欣淇在楼上吃面。据老辈们说,朱鸿兴的楼梯摇摇晃晃,桌子上油腻不堪,十足的骨董包浆。

而严氏几乎日日一早就坐着汽车来报到。总是勉力地提着双臂,生怕长衫或者西服的袖子被污染。以这么比较吃力的动作吃完一碗面,然后上车,奔苏纶纱厂而去。

【旧事】

某年初夏时节,词界泰斗乔羽先生、著名作曲家王立平先生来苏州,我因工作关系有幸陪同。

某一日早上,应先生们的要求,陪他们出来早点。我便按着自己的喜好,将他们引至宫巷里的美味斋。

走到近前的时节,先生们多少有点望而却步的意思,这面馆确实太小,并且因了人多,显得有些许的混乱,桌子也是油腻腻的感觉。

我也不便多解释什么,安排二位坐下,就自作主张帮他们一人点了一碗焖肉爆鳝面。焖肉的咸鲜酥烂,和爆鳝的浓郁酥脆,在口感上很有对比,在味觉上也有相得益彰的意思。

一碗面很快吃完,王立平先生很仔细地用纸巾抹了脸擦了手,顿了顿,却又捧起了碗来,将碗中的汤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突然对我说:“我还可以再吃一碗吗?”

面当然没有再吃一碗,但是走出门的时候,两位前辈反复端详着这家小面店的门面,脸上竟有了些许留恋的神情。

【楼上楼下】

松鹤楼是苏帮菜馆中声誉最高的老字号。其实这爿始创于1737年的店家,最初是家面馆,以经营“卤鸭面”闻名。即使后来以饭菜为主营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早市仍旧是经营面点的。

红汤,白色的面,碧绿的青蒜。配上一碟过桥上来的“卤鸭”。卤鸭红色,卤汁浓郁。是以红麴秘制而成,鲜甜肥嫩,视觉上也是美妙异常。

当年松鹤楼早市,也照样供应焖肉、爆鱼、爆鳝。大约因为厨师多的便利,供应的各式现炒浇头也要比其他面店多些。

昔日,店大未免欺客。松鹤楼有个规矩,吃阳春面的,只能在楼下。

吃浇头面的,那么,可以楼上用餐。

有个叶家阔少,姑隐其名,人称其:“小敨卵”者。为人戏谑,好恶作剧。遇见松鹤楼这一规矩,叶氏就动了念头要戏弄一下店家。他马路边找来一群乞丐和混混,给每人发了两碗面的钱,一碗焖肉面,一碗阳春面。规定他们等面来了,必须坐在楼梯上吃。

那群人进去了,就照办。一下子,楼梯就被堵死了,其他客人上不得楼也下不得。伙计急急忙忙去疏导,让这群人去楼上吃面。这群人指着自己的阳春面说:我吃的是阳春面。

伙计说:那你们就去楼下吃吧。

这群人又指着另外一碗面说:喏,我还有一碗焖肉面。

店家哭笑不得,莫奈他何。

【泼冷水】

前几日,有个朋友买了许多新疆的干果和水果,包装和文字颇有点设计。于是,朋友叫好说:“边疆人民也会售卖情怀了。”我给他泼了盆冷水说:“商品过分与情怀沾边以后,再好的东西,也会慢慢变异。”

朋友问:为什么?

我说:我以为,情怀从来不应该被拿来出卖。

而顾客因为情怀而去,那就不是在同一个题目里了。

【广告】

我辈俗人,一无所长,斤斤计较于苟活。民以食为天,活着就必须吃。我不是个饭桶,我最喜欢用家常的美食喂饱自己,也喜欢用我的文字娱乐大家。

苏州的面是真的好吃,大大小小任何一家面店都是合格的,且不经意中还会有上品可以偶遇,偶遇才是最美好的。不要相信任何广告,也不用看幌子的大小。与其相信别人的舌尖,不如相信自己的嘴巴。

在苏州吃东西,很多人都会抱怨偏甜。如果您不想简单地只做个吃货,那么我建议您一定要宽容地对待这份甜津津的味道,因为这样,您才会更深地贴近这个城市。

去一个地方,我们需要寻找的,大概不是“我”需要的味道,而是这个城市带给您的味道。苏州就是这么一个甜津津的城市。但是,这个城市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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