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年我写过不少文章，随手翻一下公众号里满都是：
但这些文章并不能阻止网上一轮又一轮针对中年人的攻势。中年人是大象，焦虑是它裸露的伤口，网上的小鬣狗们试图把这个伤口撕开，驱赶着大象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去---承认小鬣狗可以指导大象如何生活。你瞧，人就是这样生活在永恒的意志争夺战之中，谁都想在这场战役里占上风。小时候的父母，少年时代的老师，青年时代的老板，都想用自己的意志统御你的个人意志。现在，人到中年，小鬣狗们在网上也跃跃欲试了。
他们发明了个单词，叫做：油腻。
这是个古老的诡计了。只要你试图讨论这个字眼，那么你就落入了它划定的边界之中，你自己必须证明自己并不油腻，或者证明油腻并不构成一个问题。然而它本来并没有任何力量，并不值得关注和讨论，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只不过是因为你自己卷入其中了。一群小鬣狗掀不起多大风浪，但是一头大象听信了它们的话，下河试图洗掉自己身上的所谓油腻时，就会在水里掀起巨浪。对于小鬣狗而言，油不油腻并不重要，让大象下水努力清洗自己，这是属于它们的巨大成功---看啊！那头傻象乖乖地下水洗澡了！
换了在平常时间，它们不过是大象用长鼻卷起来摔在地上，一脚踩平的肉饼而已。
只要中年的焦虑还存在，攻击就不会停止。今天是油腻，明天可能是落伍，后天可能是犬儒......所以，除非中年人自行解决了焦虑这个问题，否则，就总有人试图下套，也总有一个圈套最终能套中你，就总能利用你自己的力量和重量把你绊倒。这在捕猎技巧里有个专门属于，叫做：重力陷阱。
会在意自己是否油腻，原因是拥有了安稳生活尤嫌不足，想要求全求满。是的，按照小鬣狗的说法，人到中年戴手串显得老土。那你试着把几十万的手串扔到地上，你觉得鬣狗们会不会抢得头破血流呢？那你会相信它们真的关心你戴着手串究竟土不土？油腻不油腻？不过是因为没有戴在它们手上而已，不过是它们觉得如果自己有那些买手串的钱，完全可以做点更有品的事情。而人世间的事情就在于那两个字：如果。
一串1000万人民币的手串如何戴才显得不油腻？正确答案是：戴在自己手上，只要戴在别人手上都显得很油腻。
有闲钱买手串，这是安稳生活的结果。戴上了手串，还希望所有没能戴上的人赞美自己，在审美上认同自己，那就是求全求满。一个人活到中年了，应该想明白这个道理，一定程度上，每个人都是别人眼中的傻瓜，轻重程度的区分而已。身边的绝大多数人并不爱自己，也并不关心自己，自己在大多数时间里只不过是周围人的道具罢了，用于证明他们处于最美好的生活之中，最正确的判断之下，最高级的审美之上。之所以大家没有打起来，只不过是因为这事人人都有机会去做，所以在别人的表演时间里要保持耐心和宽容。
这话反过来说许多事情就变得一目了然了：没有耐心和宽容的人，大多没有属于自己的表演时间，永远当观众人就比较容易愤恨。
会在意自己是否油腻，除了因为求全求满，还有深一层的原因。一定意义上来说，人生就是一个幸存的过程。中年人是幸存下来的青年人，青年人是幸存下来的少年人。在这个求生的过程中，每每回望来路，都会有“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的感喟。今天的中年人，经历了社会变动最为剧烈的三十年，目睹了所有的败亡与成功，体会过匮乏也体会过丰盈。当生活变化太快，一夜之间就能翻天覆地的时候，人难免对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产生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繁华盛景，转眼成空---这是许多中年人心底里的挥之不去的隐忧，对于自己未来的生活是否还能保持目前的水准，即便最为自信的中年人到了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会有许多不确定。唯一的安慰是反复告诉自己，当初我怎么走到现在的，将来我也能怎么继续走下去。但是，真的有那么确信么？
正因为未来有这样暧昧不明的云霞，所以中年人会对一切可能的衰败迹象极度过敏。无论是过去清早在浴室镜子中看到的鬓角白发，还是在今天网上有人指出自己活得极度油腻。油腻意在嘲讽，但本质上是在否定了自己多年来打拼拥有的一切，否定了它们存在的价值，否定了自己努力的意义。油腻的恶毒之处在于，它貌似指引了一条光明的大道，只需要撸下手串，冲进健身房，重新做个发型，生活就焕然一新了。
并不会焕然一新的，问题并不是出在外表。随便到周围问一问那些幸存的中年人，有多少人是为了给当初病危的父母祈福，从此发愿弃绝牛肉鸡肉，甚至从此茹素的？有多少人是因为横遭不测，谨以身免，因此才在戴上手链，挂上念珠的？还有多少人是因为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眼见高楼起，眼看楼塌了，才会跑去玄学中找寻冥冥中的运势和护佑？活着就是幸运，这岂能是摘下手串，锻炼身体，不讲黄色笑话所能解决的心惊胆寒？
小鬣狗嘲笑大象油腻，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目睹过真正的败亡和真正的死亡，更没有体会过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突破的命运屏障。（参见：《你身边的隐形人》）
如何去除求全求满之心，如何驱散心底对未来的不确定，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因为我自己也正挣扎其间。但我有另外一个看法：对于中年人而言，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油腻与否，而是能否继续求取新知。在我的朋友圈里，大家几个月不见，见面第一句一定是：最近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果还在求取新知，还在尝试新鲜事，那么你就永远不能说他已经老了，他依然拥有旺盛的生命力。这对于一名中年人来说，意味着他将会按照怎样的路径接近人生的末年，以及在这一程中放出怎样的光彩来。唯有奋力向前，才是驱散生命中寒意的最好方式；唯有拥抱不确定性，才能在不确定中找到最大的安稳。
相比之下，油腻只是个太小太小的问题。
题图摄影：Shane Rounce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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