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杂忆
嵇文甫
一、从一首回忆诗谈起
凄凄无限情,当向何处寄?
中夜念吾师,辗转不成寐。
忆昔庚辛间,卫城得趋侍。
莘莘数百人,爱我独优异。
倾谈常夜分,教诲良深至。
纵横论书史,慷慨感身世。
我善师为喜,我过师为悲。
我有尺寸获,皆为师所赐。
广州败讯传,悲愤塞胸臆。
武昌举义帜,弃家奔国事。
尤忆某日晚,吾师突临莅。
匆匆一席谈,从此邈然逝。
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
死者固无憾,生者处何地?
忽忽十余年,往事如云烟。
辕下徒局促,拊髀自怆然。
二、学校中弥漫革命空气
记得一次,刘先生处来一山东客人刘冠三,化装小贩,推着小车,在校中住了一二十天,常和同学们密谈些时事问题。当时我校隔壁就是府衙门,知府华辉尚在梦中,不知道在他眼皮下革命党人就闹得锅滚呢!
三、革命家热爱青年
有一次,也不管他是否担任国文课程,就拿一篇作文去请他指正。他看了很高兴,就叫我常到他那里去。从此每隔三五天或十天半月,我就到他那里借书阅读。我还记得第一次借读的书就是吴汝纶评点的《史记读本》。当我每次还书的时候,他总是详细查问和指点。他给我讲过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讲到“士穷乃见节义”一段,若不胜其感慨。又常拿当日报纸指给我看,谈他自己和朋友们劫狱救阎子固(与刘老师同县,亦参加革命,辛亥后被害)的故事等。有时也评论河南人才,叙述生平志愿和家庭情况。谆谆切切,常至夜分。
尤忆某次考“修身”课,刘老师也在监场,我不到一刻钟就交卷。刘老师冒雨找到我宿舍中,看我做什么,责备我以后不要这样草率。可以想见,他对于一个青年,是多么无微不至的关怀!一个有血性、讲义气、肝胆照人的革命者,其对人一片赤诚,自不同于一般庸俗之辈。
当刘老师离校后,我很长时间感觉若有所失,好象是精神无所寄托了。
四、在革命大海中
他常和同学们谈时事。当广州起义失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牺牲,传闻黄兴亦受伤,他在和我一次谈话中就表示深切的悲愤与惋惜。及武昌起义,他精神上很震动。有好几天我见他神色和平常不一样。他说很苦闷,叫我常去谈谈。很显然,这时候他内心有很深沉的考虑。不久,各省纷纷宣告独立,学校亦闻风惊散。刘老师随决然远扬,投身革命大海中去了。
有一天,我刚刚吃过晚饭,刘老师突然来到我家门口,叫我领他到李雪堂家去。到后,又邀五六位同志,我只记得其中一人,就是我在初小时的一位老师范子敬先生。当时他们都谈些什么,我也不大懂得。只听他们说要炸断某段铁路云云。及夜深,刘老师叫我回去。那时候正风声鹤唳,家里人见我跟一位操外乡口音的走去,久久未归,放心不下,四出寻找,算是吃了一场虚惊。可是谁知道这一次和刘老师.见面竟成永诀了。
过了好长时间,忽传刘老师在豫西被惨害。这消息是真的。原来刘老师走后,参加了张伯英在陕西所组织的革命军。他们东征到陕州,就碰上反动军阀赵倜和周福林。这班军阀伪装和议,邀往接洽。在革命军方面,虽疑其诈,但仍欲动以大义,使不敢阻碍革命军的前进。刘老师恐主将有失,自报奋勇,偕杨勉斋先生往敌营联系。刘老师策马先到,不意竟遭毒手。听说他死的很惨烈,后来在当地立有祠堂,现在不知尚存否。一个志节皎然,学识宏通,赤心耿耿的革命者,就这样牺牲了!这是河南革命运动的一大损失!至于我个人,更无限悲痛,在内心中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五、两件琐事
辛亥革命这个历史大事件,正象在我那时的幼稚心灵中只留下淡淡的影子一样,它本身也处处显示出正经历中国革命的幼年时期。当时并没有掀起广大的群众革命运动,无宁说广大群众对于革命的认识,还处于蒙昧状态。就我所记得的两件琐事,也可以看出这种情况:
其一是发生在一位教会朋友郑肖三家里。有一位刚来自省城的优级师范学堂的杨先生,他讲革命党的情形,可有趣了。他似乎很激动,谈孙文怎么样,黄兴怎么样,我多不记得。但是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说:“章炳麟才比周公”。我当时听着也肃然起敬。可是现在想起来,拿“才比周公”这句话来形容一个革命党人,形容章太炎,岂不可笑?从这句话也可以衡量当时一般知识分子,乃至还有些新思想的知识分子,对革命的认识,何等模糊。可敬佩的只是他们的革命热情罢了。
其二是中华民国成立后,我们组织一二十个人,在一个教堂里举行庆祝会,并且还到街上去游行。只一二十个人呀!这样冷冷落落,而且在帝国主义者的教堂里!拿现在群众运动轰轰烈烈的场面来对照,显然是两个世界了。
选自《嵇文甫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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