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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为,有多少人住过公社?


住在公社里的那些日月


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而现在依然能够想起的,便是父亲开拖拉机的样子。路是石头路,坎坷难行,小时候最大的福利便是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上一趟牛埠街,却硬是被颠出一头的包。有这些经历的时候,我已从老家的林步小学转到民权公社的中心小学了。每每看到借光的刘老师也只能站在车厢里颠得像筛糠似的样,驾驶室里的我便生出了莫名的自豪。我就是那时才搬到公社里住的。



刘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打人很疼,眼神更可怕。他常把头发烫卷了,给人一种“痞子”的印象,喜欢他的人不多。可刘老师也是有本事的人,听进去的同学都说他课讲得好,爬车更厉害,拖拉机还在开,他两手扶住后车厢,轻轻踮几脚,顺势就上去了。刘老师上车后手也不扶前面的扶手,他两脚岔开,两手垂立,样子好似在练功,让人不得不佩服。


转学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不用再合班上课了,一年级就是一年级,二年级就是二年级。不像在老家的小学,一年级和三年级合在一个班上课,二年级和四年级再合在一个班。被老师用粉笔头擂后脑勺的时候,两个班瞬间就都知道了,然后全校全村都知道了,回家自然少不了父母的一顿打。



公社是由几排平房围成的一座院子组成的,院子的中央还有一棵白枝树。白枝树长在一个圆形的土台上,土台四围的砖塌落在地上,一块一块的,露出了白枝树的根。土台成了我与新结识的小伙伴们蹦上蹦下和游戏的地方,因为时间的磨砺,泥土也就被我们的屁股滑落成寸草不生的白,迎着太阳发出刺眼的光。


我还清晰的记得第一次来公社时的情景,那似乎就是在眼前。那一次,我跟着母亲赶牛埠集,因为身上的钱用完了,母亲便让我去找父亲,或者让父亲在公社旁边的供销社里先赊一瓶农药。母亲带我来到了五里畈大坝埂,然后指着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大马路,让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走到民权公社。


五里畈坝埂属于长江大堤的一段,一边隔着千万亩良田,一边是竹丝湖,映着远近闻名的三公山,可谓山清水秀,生机盎然。可小时候的我实在无此雅致,只知道一路往前走,一路念叨着民权公社。因为走的时间太久了,加上布鞋的底已磨薄,就感觉路上的石子特别咯脚。于是,我专挑马路沿的泥地走。我记得父亲跟我说过公社附近有一座桥,上书“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父亲常用这句话教导我,我便记住了这座桥。当走过登攀桥时,我便加快了脚步,似乎美味和父亲就在前方了。


又上了一个坡,过了一片农田,就见到两排高大的树木,而公社的大门就隐在了路的北边。已经是中午时间了,我朝大院里头张了一眼,没见着人,就从大门口走过了。再往前走就是信用社和供销社,过了抗旱渠还有一家全公社唯一的企业——沙轮厂。知道了刚才经过的地方应该就是公社的时候,我便折返回来,踮手踮脚的走进了公社大院。


转了一圈后,没有找到父亲,我就坐在走廊的水泥台阶上等。开始是心急,后来是肚饿,靠在走廊的砖柱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用手轻轻的敲着我的胳膊,问我找谁,我才被惊醒。当他知道我就是谁家的小子后,便带我来到了大院后面的食堂,找了管伙食的老潘要了一块锅巴,再倒上开水。食堂师傅是个好人,见我饿得不行,还从碗橱里端出半碗吃剩下的小炒,倒进我的碗里。不一会,我就扒拉着吃光了。



食堂师傅的小炒特别好吃,是用白菜梗子、香干子、红辣椒切成片,再将老姜捣成沫,将要出锅时再浇上山芋粉和制的水。当然,这里面肯定少不了肉,无肉便无味,油滴滴的样子最诱人。我至今仍然爱吃这种小炒,家里来客人时,别的菜不买,也要买齐白菜和干子,然后做出一道鲜味可口的农家小炒。怕就是因为那一次公社的际遇,给我留下异常深刻的印象吧。


食堂的边上有一口井,足有十多丈深,每次将铁桶放下去,轱辘子就转个不停,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听到“啪”的一声响,铁桶就到底了。待灌满了水,再一圈一圈的往上摇。夏天打上来的水刺骨的凉,手脚放进去,不一会就受不了。冬天水打上来后,洗菜洗衣都不觉得冷。大热的天,我常会趁大人不在的时候,用双手拼了命的摇上一桶水,直接从头浇到脚,然后牙齿打寒战,全身发着抖。孩提时,常只顾瞬间的享受,哪管享受得过了头,吃亏不在眼面前便罢了。


通讯在那个时候不甚发达,全公社就只有一部手摇式电话机,秘书当宝贝似的看着,不让我们靠近。要是来电话找谁,秘书便指使我们去喊,而我们还生怕领不到任务,一个个抢着去报告。我们奇怪电话里怎么会有人说话,就想掰开听筒看个究竟,却一无所见。有一天,不知谁拿出一根线,一端连着空火柴盒,另一端绕在一根细枝上,再通过转动细枝将声音传到火柴盒,听的人就觉得神奇了。于是再玩游戏的时候,我们就有了自己的“通讯工具”了。


不像老家,因为住在公社里,又靠近马路边,每天可以看到各式的车辆来回的穿梭,带来的飞尘恰似躺倒的龙卷风。车多是三轮车,带棚的,车厢的两侧各镶上一块长木板,算是座位。生意好的时候,木板上坐满了人,胆子大的站在后踏板上,用手拽住车棚的钢筋条,吹得头发一刷一刷的。驾驶员身边还有两个活动座位,支起来也可以坐两个人。



开三轮的都是些年轻小伙,胆量常大过了车技。尽管是石子路,依然开成了高速路,只是一回到家,洗个头能用去大半缸水,有时还掉下小石子。我常喜欢搬张竹椅,看到那最后一辆车走过后,才收摊一样的回到家,然后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像他们一样,不挪一步而观尽风景。


有一次,这样的机会还真就来了。我和二哥正在公社门口转悠时,看到了一个老头将一辆板车停在那,跑到公社大院里上厕所去了。于是,我和二哥拉起板车就走。二哥坐在板车的前沿,学着大人的样,一步一步用脚踮,我坐在后面用脚往后蹬。刚开始,板车动得很慢,后来遇到了一个小下坡,感觉瞬间就找到了,速度快了,人都要飘起来。不一会,那个老头跟着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骂,吓得我跟二哥赶紧弃了车,躲进一边的秧田里。


非常羡慕公社武装部长的公子,拥有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单手骑、倒着骑、双手放把,还有那娴熟的上下车动作,看直了我的眼。还好公子哥跟我的关系不错,偶尔会把车借给我骑。只是,我要么压倒在了车上,要么就被压在了车下,蹭破皮就更是常有的事。后来我竟然学会了,而且还会跑步上车。那次,为了显威风,我主动要送表哥回家。没想到表哥也真敢坐,结果下坡时人仰车翻,表哥的额头还磕出一道裂口,缝了三四针,回来让母亲一顿骂。


虽说是住在公社里,不过十几平米罢了。一大家人挤在一起,生活绝没有在老家方便,就连做饭还是利用的公家走廊。生火起炉,炒菜煮饭,常弄得一屋子的油烟。最尴尬夏天洗澡,几个老干部总是捧着个茶杯跑来看,一身的烟酒味,满脸的笑疙瘩,最是可恶了。于是,我常趁着天黑一个人跑到水井边,打上一桶水,拿起毛巾自己搓澡。只是,冷水洗过的身子,晚上睡觉感觉特别不舒服,背心总觉着生了痱子,痒痒的,然后不停的挠。待夜深了,也就入了梦乡。


隔壁响起了惊雷般的鼾声,那是余农技员的交响。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响雷一样的呼噜声穿过公社平房上方互通的房樑,敲打着我的耳膜。一同传过来的还有那浓烈的酒味和女人的责怪声,不一会又是一阵“哇啦哇啦”。女人充了一杯红糖水,递过去的时候还不忘了骂上一句,“哪天不喝死你”。


这样安静的夜晚,我连咳嗽一声都不敢,生怕被他知道窃了他们的隐私,听了不该听的话。可终还是没有憋住一泡尿,轻轻的打开房门,“嘎吱”一声,那边顿时就没了动静。走廊外,我对着黑夜一通横扫,没想到淋湿了一只小花猫,愤愤而去,“喵喵”声也不似从前的温柔了。


公社正对大门的地方有一个大礼堂,里面长长的木椅摆成一排一排的。最东边还有一排长条桌,那是主席台,用红绸布盖着,那拖在地上的一边被踩得脏兮兮的。这样的礼堂是热闹的,一些最新的指示和政策就是在这里传达的,然后到大队、生产队和生产小组。奇怪的是这里为什么也关过人,不用手铐,而将双手背到身后,然后用绳子捆着。大礼堂来了一波又一波一个比一个凶的人,问“为什么偷队里的山芋”,又问“干嘛好人不做非当鸡扒手”,然后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声。声音虽不大,却足以穿过大院,穿过马路,传到那吓得躲得远远的家人耳朵里,然后羞红了耳根。


干部们常会告诉我大礼堂关的都是坏人,让我离他们远点。可我抵挡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想要跑过去看看坏人究竟长啥样,却看出他们多是农民的装扮,朴素得恰似才劳作归来,还没有洗净身上的污泥。我答应他们给他们弄吃的东西时,他们心存感激,吃的时候更是狼吞虎咽。这些事都是偷偷做的,无非就是家里吃剩下的山芋和蒸熟后冷了的南瓜等。也有母亲用针线穿过的煮熟的蚕豆,以为他们也爱吃,可我从颈脖上拿下来时,他们却只是笑着摇摇头。


特殊时期就会有特殊的手段,这些只是轻微违法的农民,通常第二天就被放掉。这里面生产队长的作用很关键,他在中间起到了桥梁和纽带作用。当被关者一家人都跑去队长家求情时,队长的心就软了,抹过一嘴的油腻,然后跑到公社,在公安员面前一通巧舌,人就回来了。其实这人关进来也多是因为生产队长打的报告,好人坏人一起做,自然赢得村里人的尊重,以后集体里有任务弄个喇叭筒,就一呼百应了。


也有因公家粮交不上来,或是超计划生育的人被带到大礼堂的,这样的人往往更多一点。他们来了就装孬,一副怂样,那些干部也拿他们没办法。这些人当然不能用绳捆,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干部们就费尽口舌跟他们谈心,工作能做通的就早一点回家,工作做不通的就一顿火,然后夜以继日。现在想想,十四亿人口,他们的功能大呢。


小潘同志是公社里的武装干事,有事没事就爱捣腾他的军火。不是开玩笑的,这可是真军火,手枪、步枪、冲锋枪,竟然还有小钢炮呢。小潘擦枪时,我就在一边看着,帮着递递拿拿,顺便扣扣扳机。枪管子里面出政权,难怪那时的干部说话掷地有声,有武装呢。只是,这当年帅气的小潘怎么后来就承包了镇上的食堂,围起了大手巾干起了掌勺的活。那一次下乡时遇到,他就坐在食堂门口拣菜,与几个帮厨的妇女聊着天,全然没发现我在看着他,一脸的惊愕。我想喊他,张了嘴却没叫出声。人说小米加步枪,小潘是大米加菜刀,青春味没有了,油荤的气息却更浓了。大抵生活都是如此吧。


公社的大院其实也是一个大四合院,靠北的一边,一头是食堂,另一头就是公共厕所。通常公社书记的办公室都是设在一整排房子的某一头,顺着就是副书记和部长的办公室。这样吃饭方便,方便时也方便。特别佩服这种设计的科学性和人性化,官大易火,以美食填肚获舒心,以方便快捷来泄粪,看来以人为本的理念早在当年就已深入人心了。


大热的天,我是最怕上厕所的,不仅苍蝇蚊子多,还常憋出一身的臭汗。挑粪的从不挑时间来舀粪,挥起大粪瓢一搅动,那陈年的、浓烈的恶臭便弥漫至整个大院。泛白的、拖着尾巴的蛆顺着一个个蹲坑往上爬。要是这时你正好在方便,它还会爬上你的拖鞋,给你带去一丝清凉。说得有点恶心,跺跺脚吧,它又会滑落下去的。然后它继续爬,爬到用石灰粉白的墙上,留下一条条长长的水印。这些,我辈是可以忍受的。要是挑粪的遇到了火气大的正在方便,麻烦也就大了,下一次的粪不一定就轮到他了。


公社里最热闹的要数国庆节了。每年国庆,公社都要在大门两边的砖柱上用竹杆架起一道桥梁,然后从山上砍来松树枝,插在这些竹杆上,布置得十分漂亮。当然,还要让秘书或是公社里毛笔字写得好的人写上“欢度国庆”四个大字,再想方设法固定在这用竹杆和松树搭起的门头上。这样热闹的时候当然少不了我,来回的穿梭于其中,笑声也就烘托了国庆的喜悦。


这个时候父亲开的车是南京跃进牌汽车,因为公社里没有小包车,父亲常开车送送那些住在区上的干部。因为稀有,那时候的父亲还是很吃香的,干部们也常喊父亲过去喝酒。三杯下肚,父亲就吹起了他的车技,说什么闭着眼睛也能将车开到区里。有一次,父亲开车从公社大院出来,方向没打过来,往回倒,结果竟撞倒了公社的门楼。


我不知道后来全家搬出公社是否就是因为这件事,父亲也从一个月从公社拿三十几元工资的公家人,一下子沦为自己找饭吃的人。那以后,我们先是搬进了公社东边的沙轮厂,过着被人逼着“尽快搬走”的动荡生活,后来就买下了供销社东头的一处批厦。批厦是供销社职工老鲁家建的,因为他要回城,父亲便将家中的盐钵一合,筹够了九百元钱买下了。


父亲每次出车回来,还会与干部们在一起喝酒,喝多了照旧海吹神侃。而他一个人在家,却连酒杯都不会碰一下。


如今,父亲这个喝酒的习惯一直保留着,只是不喝酒的时候一句话没有,喝多了就又回到当初,大话不断,让母亲操碎了心。现在,母亲最担心父亲回老家时遇上当初的那些旧友,一喝上就忘了自己都是快八十的老人了。这样担心,母亲还是会一边充着红糖水,一边把责怪挂在嘴边,“瞧你能喝到什么时候”?


我特别能够理解父亲的这些习惯,一道去老家,有时也会“纵容”他的酒量。这些住在公社里的旧日月,不仅让我难忘,怕是父亲自己也在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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