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我从香港飞往伦敦，参加那年的PLASA展会。一位瘦瘦的女同事和我一起走，那应该是她第一次飞长途。
从深圳一起过关的路上，我们还有说有笑，但一进机场，尤其是过了安检之后，我明显感觉到她神情有些不太对。
登机前，她问我，你之前经常坐飞机吗？我点点头。她又问，你害怕不？
我当时觉得有些不理解，问她，怕什么呢？
她说，飞那么高，肯定怕吧，我每次都害怕，想想这次要飞那么久，就特别怕。
我忘记怎么安慰她的了，飞机起飞时，我切身感受到了她的“害怕”。
飞机刚刚开始滑行，她就把靠背调整到最前，整个人紧紧贴在上面，安全带也被拉到了最紧，几乎是把自己捆在座位上了。然后她的双臂僵直，死死抓住两边的扶手，我本想和她说话，但看着她双眼紧闭，表情极度紧张，便没再开口。
飞机爬升过程中开始有一点颠簸，同时超重的感觉也在加剧，我看到她双臂开始不停颤抖，同时在努力地调整呼吸。飞行平衡前高度调整时，会突然有短暂地一下失重的感觉。我看到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她靠近我这边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大得让我也紧张了起来，我不敢动，就那么努力配合着她。
直到飞行平衡后好久，她的神情和呼吸节奏才慢慢调整过来。即使平衡飞行，她也很少动，不怎么吃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刻意努力让自己保持睡着的状态。
在希斯罗机场降落时，她又是一样的恐惧到全身紧张，全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直到确认着陆后，才慢慢放松来下。在努力配合她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有说话，我知道，这种情形中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我太理解那种恐惧了。
因为在一年前的一次飞行过程，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也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生死恐惧。那时的我，表现得比她还害怕。
当时是从卡塔尔转机，起飞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一切顺利的话，早上七点左右就到达。意外情况发生在凌晨四点左右，当时大部分乘客都在酣睡。
因为时差，我睡不着，正在看电影，但一直被广播播报打断，说飞机遇到了强对流，让大家系好安全带，停止走动。飞机开始出现颠簸，我也没有在意，以为只是和之前遇到一样，很快就会过去。
没想到那剧烈的颠簸越来越严重，到了之前从没遇见过的程度，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开始四下张望并低语交流。那是汉莎航空最大型的客机，竟然能感受到那种强度的颠簸，估计大部分乘客都有些紧张了。
令人恐慌的抖动还在加剧，能清晰听到两边机翼那种金属抖动的声音，盖过了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一个年纪较大的空乘阿姨扶着座椅，一边慢慢往后走动，一边微笑着对我们说：大家坐稳扶好，系好安全带。她还努力地帮忙把一些还在睡着的人面前的小桌板收起来。
那种让人惊慌的震动感愈演愈烈，有时突然的响声和急速晃动会让我很不祥地想到飞机已经撞上了什么东西。很多人小桌板上没来得及收的物品，都被抖掉了。我第一次坐在飞机上有种小时候坐着三轮车跑在乡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的感觉，有随时会被甩出去的担忧。
最令人绝望的是，剧烈的颠簸中突然还有几次猛然下降，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人整个心往下一沉。很多人在那几次下降时都在惊声尖叫，一种极度的不安开始在发酵。那个年长的空乘阿姨停在中间洗手间旁边，颠簸让她没法再继续走动。
一位年轻的空乘人员艰难地走到我座位旁边，因为挨着我坐的是一位高龄老奶奶，她应该是来看看老奶奶是否需要帮助。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年纪的老奶奶独自一人坐飞机，之前和她聊天知道她是上海人，一个孩子在德国，一个孩子在中国，她喜欢两边跑，习惯了。
老人说她今年八十岁，聊天时我还很好奇，这么大年龄独自坐飞机从安全角度考虑不应该被限制吗？但颠簸开始后，因为紧张和恐慌，我竟然忘记了身边这位高龄老人，看到空姐过来关照时我才从恐慌中回过神来，看看老奶奶是否安好。
老人其实也没睡着，但此刻她紧闭双眼，靠在座椅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快速地深呼吸着。她脖子上皱褶的皮肤随着呼吸起伏触目惊心地抖动着，我不忍再看。
情绪失控的人越来越多，除了随着颠簸的尖叫外，还有不少人在低声哭泣。我左边的大叔紧闭双眼，用颤抖的手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我后面的一对母子在低声说着“我爱你”，那是至今为止我听到的最绝望的声音。
突然坐在前面的一位很胖的、满脸胡子的大叔站了起来，要往驾驶室那边冲，一边摇晃着肥大的身躯一边用带着哭腔的英语嘶喊着：“为什么？谁来告诉我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想就这样……”
站在我旁边的年轻空姐用礼貌但坚定的声音喊道：“先生，请您坐下！请！”大叔不为所动，继续大喊，并骂出了脏话。空姐开始往他那边走去，但我明显看到她的腿在微微颤抖。
因为大叔双手的挥舞，他头顶的一个行李架被打开，一个背包随着颠簸重重摔在机舱地板上，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蒙了。脸色苍白的空姐继续喊道：“先生，请你回到座位上，马上！请相信我们！”一连说了三个“请”。
正当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坐在窗边戴着眼镜的中国大哥突然喊了一句：“那个失控激动的人，请你坐下！”他的声音异常严厉，那个肥胖的大胡子停止了挥舞和大喊，愣愣地看着他。
中国大哥继续说着：“我相信你听清我说的每个字，请你立即坐好，系上安全带！不要用你无知的行为害了我们所有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颠簸而已！”
胖大叔开始自言自语：“真的只是普通颠簸吗？真的吗？”眼镜大哥只是冷冷喊了一句：“坐下！现在！”那大胡子竟然真的安静地坐下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内心由衷地佩服那位中国大哥，虽然他的英语并不那么标准，但每个字都那么地有力。
安静下来的机舱内，气氛并不让人轻松，低声的抽泣声、急切地祈祷声，还有背后那对母子不住地“我爱你”……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只觉得口渴气短，内心无比抽疼。那些颠簸虽然剧烈，但好像正在离我而去，越来越遥远，我浑身感觉到冷。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或者更久？像一个小时？我突然感觉飞机像瞬间卸下了重物猛然变轻了一样，似乎冲出了什么束缚，一道刺目的强光从左边舷窗照射进来！
原来外面一下子天亮了，那团厚重的黑云在我们右边往后退去，所有的颠簸一下子消失了！
所有人都喊出了声，包括那两名一直安慰大家但腿不停颤抖的空乘人员，仿佛整个机舱内只剩下了欢呼声。不知道是谁带着，所有人一起在鼓掌。那位大胡子大叔再次站了起来，胡子上满是鼻涕眼泪，不停地向四周说着：“谢谢！对不起！谢谢！”再也没有人要求个坐下了。
我永远忘不了旭日光芒映照下，满舱各国乘客劫后余生的面孔和表情，掌声和欢呼都不足以表达那一刻的心情，很多人的脸上都流淌着泪水，很多人都是紧紧相拥，即使并不认识。我身边的老奶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后来的日子，我依然会无数地想起这次经历，但依然想不起那种恐惧和绝望到底持续了多久，依然能清晰地记起欢呼和掌声，和看到的每张欣喜的脸。
当身边有人谈论空难新闻时，我都会沉默。我体验过的，无法用语言形容，无法把它当一个话题讨论。在那种绝望里面，所有的祝福和祈祷，都只是一个轻飘飘的词语。
怀念是世间最沉痛的悲伤，珍惜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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