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好的小说，是《金瓶梅》
中国小说，我以为《金瓶梅》才是最伟大的。不仅超过《红楼梦》，至今也没汉语小说可以匹敌的。这是大实话，绝非立异为高。
 
《金瓶梅》声名不好，当然是因为那一万来字的sex描写。因为这点1%文字篇幅的牵连，以至于书都出了500年了，还偷偷摸摸没个了期，如今连全本原本都很难买到。港三联的绣像本，里仁书局的词话本，连盗版都能炒作上千，更别说早期齐鲁、三秦那些正货，没个上万块都别沾手。第一奇书《金瓶梅》被判为禁书，我个人是觉得很委屈的，完全是一桩冤案，早就应该有所“平反”。从中渔翁得利的，其实只是书商和盗版掮客。
 
《金瓶梅》冤在哪？一者，小说写性，有迫不得已之处，高雅如《红楼梦》也是难免的。老作家王蒙说的，小说写性，他后来也热衷，这里面有高明与庸俗之别，区别在到底是为了人性而写性，还是为了身体而写性，这话有道理。《金瓶》，看过即明，必属前者。要刻画西门庆们的骄奢淫欲，要体证“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彻悟与悲悯，这些笔墨是节省不得的。现在那些删节本，也不见得毁书，但的确失色减分太多。

其二，也很明显，书中的那点小打小闹零金碎玉式的性描写，放在不经意漏出小脚踝都是大逆不道的几百年前，固是洪水猛兽礼教大防，但搁在耳闻就是春色撩人、抬眼处处香艳肉感的今天，难道不是小儿科么？随便一部公开放映的美剧或国产影视，其颜色与口味之深重，都远非《金瓶》能比了。有好事之徒，每每以窥私癖的心理偷看《金瓶梅》，看完又骂声连连大呼上当，原因也在这里。此一时彼一时也，《金瓶》的出版，理当有所放松了。
 
老实说，我不大喜欢《红楼》，但偏爱《金瓶》。因为偏嗜，买书吝啬如我，《金瓶》各版本都搜罗了六种以上，文字内容则细读过至少三遍，词话本与绣像本的文字出入也大体对过了一趟。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越读越佩服，越读越喜欢，甚至越读越悲伤。《金瓶》表面闹腾腾的，其实底色极度悲伤，是以热写冷，以雅写俗，以浅写深，以淫写情，以邪写道，功夫与价值都不亚于《庄子》。更别说，《金瓶》文字运用之纯熟，篇章排布之妥帖，人物描刻之出彩，思想内涵似奇反正之超妙，中国古典小说中几无他作可及。这一点，我很推荐今人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因为过去的评点都不够细致深入，有了此书辅助理解，应该会赞同我所说的：仅仅作为小说的《金瓶梅》，都是中文世界里最强悍的存在，尤其是绣像本。
 
如果说《红楼》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都是曹雪芹亲身经历，那么《金瓶》就高明到有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玄幻感。多少回我都停下来揣想，这“笑笑生”到底怎样一个高人啊，俗到无所不至，高雅深透也到了如在云端的地步，那份才情与智慧是难以想象的。有此胆力，有此胸怀，有此文笔，平视如此复杂恢诡的人间世，那种庸俗、势利、富贵、高雅，轻薄的、浅陋的、邪淫的、道貌岸然的全然一体的世界，而后写出这样巨力到近乎鬼斧神工的文字。如此之人，竟然还是一枚“无名氏”，中国历代民间到底埋没了多少龙象之才？
 
田晓菲的说法是，这是一部完美的小说，从开头第一个字到结尾最后一个字，都犹如一匹红罗上的花样，是精心安排的；里面的人物，男男女女林林总总，她个个都爱。她说，她八岁开始读《红楼梦》，是彻底的“红迷”，30岁后读《金瓶》，蓦然发现更好的存在，捐弃旧爱幡然“金迷”。这些话，说出了我的心声。中国的读书人，年少时要读《红楼》，人到中年时分务必得读读《金瓶》，不然是会有缺憾的。世间并没几本书是“必读”的，《金瓶》是其一。
 
人们总在说，好书难寻，但好书真到了你面前，你会发现吗？这我也真不敢保证。不然，《金瓶》哪至于说，出世都500年了，竟还有那么多误解与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