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丨精神世界越来越贫乏
2005年5月2日晚，旅英钢琴大师傅聪在中山音乐堂举行了“加场”的独奏音乐会，演奏了他从70岁才开始“碰”的海顿两首奏鸣曲，以及最拿手的肖邦《玛祖卡》等。
傅聪上一次在北京登台是去年1月。这次他是应中山音乐堂之邀加盟其一年一度的“盛世文化周”的。由于票房反映良好，傅聪独奏会在5月2日首场后又加开了5月3日一场。在首场演出结束后，钢琴家提起自己结束了节目单上的演奏后，观众持久地鼓掌至渐觉得“没戏”时，才盼到自己出台谢幕——他解释，自己其实打算了要返场的，“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只是由于身体上的紧急情况才没来得及赶上。
在前晚傅聪举行了今年在北京的首场演出后，在一家上海饭馆里，等傅聪坐下，掏出烟斗，点燃，我开始小心地提出问题。竹箸往来间，傅聪谈杜普蕾和巴伦邦姆，一直谈到他视七十岁为钢琴生涯的“开始”，尽管问答有点断断续续，但老人家明显地颇有说话的情绪；尽管舟车疲惫、感冒与手伤令他的回答偏简短，而我也因为阻了一顿流畅的晚饭有点惶惶。
“我演奏等于在传教”
张璐诗：刚看你在台上竭尽力气弹最后一首《降A大调幻想波兰舞曲》，之后似乎筋疲力尽靠上椅背，因此想到有个问题：你在演奏时，更多是在表达自己、在给予，还是“吸收”和“释放”兼而有之？抑或是一场体力上的消耗？
傅聪：体力自然消耗了，但当然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音乐是我的圣经，我的上帝，我演奏等于在传教。有人来告诉我弹海顿弹得很好，我不会喜欢；但要是有人来对我说今晚的海顿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海顿，我就很满足了。现在很多年轻人总是希望别人夸自己的演奏，这是两个价值观，我们走的是不同的路。到底是服务于作曲家，还是永远将自己摆在中心。
张：在小书《与傅聪谈音乐》里，收录了你上世纪80年代说的：“像施纳贝尔和科尔托的那种大钢琴家现在没有一个”，因为他们的“真”，尽管很容易找到他们演奏中的“错”、“漏”。——莱谢蒂茨基的学生施纳贝尔；施纳贝尔论钢琴家天职；“创造贝多芬”的施纳贝尔是如何成才的；钢琴家科尔托丨傅聪眼里的大诗人丨他指间的错误正如上帝的错误
傅聪：现在也一个没有。
张：那你呢？
傅聪：我至今不敢说自己已经达到那种境界了。但至少我一直在朝着那个方向去追求。
张：你最欣赏的阿格里奇呢？
傅聪：全世界都最欣赏阿格里奇。可是她不属于那种类型的——她的技术好得吓人，不是以音乐的深度见长，但有她特殊的光芒。——钢琴女王阿格里奇的孤独；阿格里奇75岁生日快乐丨“天才只是永不泯灭的童心”丨阿姐的“童年情景”；阿格里奇演绎肖邦《英雄波兰舞曲》
张：对比阿格里奇一鸣惊人的上世纪60年代，你认为她现在琴弹得如何？
傅聪：她现在比那时好。我们一直都经常有联络。
张：去年11月30日，杜普蕾诞辰60周年，伦敦和北京的媒体都有纪念特辑，你有参与其中吗？
傅聪：Du Pre！就是英国的媒体播很多documentary，怎么译？里面有杜普蕾的很多老朋友怀念她的话，也包括了我谈她。其他就没有了。——杜普蕾的生死爱乐；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门德尔松《D大调无词歌》
张：还是想继续提一下旧事：1960年代Du Pre和Barenboim是在你家认识的吧？
傅聪：没错。她本来是我的伙伴，是我介绍她跟Barenboim认识的，后来他们就开始谈恋爱了，我看见这样子，也就觉得“算了算了”。——巴伦博伊姆和学生郎朗；哲人钢琴家巴伦博伊姆论音乐；《在音乐与社会中探寻——巴伦博伊姆、萨义德谈话录》摘录
张：现在你跟Barenboim关系怎样？
傅聪：我们有时候会联络。Barenboim最近改变了他对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看法，我又重新跟他友好了。有个时期他极为推崇“以色列地方主义”，现在他主张和平。凡是一个可以站出来批评自己国家的人就是伟人。Barenboim现在是个真正的人文主义者，但他现在在以色列很不受欢迎。
张：现在有没有经常去看音乐会，保持“吸收”的状态？最近有你觉得精彩的演出吗？
傅聪：我从来不“看”音乐会，只去“听”。我是有朋友演出就会去捧场，不过最近太忙了，没怎么去。最近在上海音乐学院教课，就是受邀每年都会回上海教两个月的课。“吸收”——当然有，而且不只是音乐会，就是平时教学生，听学生弹琴也很有意思的。
张：每年你都回国一段时间教课，有没有比较，现在的学生跟以往的学生比，全面素质如何？
傅聪：才能有很多很多，但是没有文化——他们很少看书，对中国的诗词知道得太少。即使只说音乐本身，他们也没文化——很多只是知道自己学的乐器本身，但音乐上的其他方面就不了解了。可是音乐是很广泛的。我爱自己的音乐，不是钢琴；钢琴只是我的工具而已。另外，“独立思考”至今也还是个理想……甚至不允许你有是非感。
张：现在的时代背景跟过去离得越来越远，对于你说推崇的“让音乐自己说出来”，对于像你们这样的诠释音乐的再创造者，会不会觉得做“通音管子”、让音乐“自然流出来”的困难更大了？像20多年前你说自己弹德彪西最自然，最得心应手，现在还一样吗？
傅聪：一样。但现在弹德彪西的人太少了，很多人喜欢弹拉威尔，我不喜欢拉威尔。音乐永远是困难的，因为它高高在上，我们永远在往上爬。而我的价值观是从小形成的，无论时代怎么变，都不会影响到我。
张：20多年前你已提到国内有股不好的风气：学钢琴的人都急功近利，争着去弹协奏曲，很少人会去碰“立体的”而不仅是“平面的”室内乐。现在你还多有关注国内的音乐教育界吗？感觉情况如何？
傅聪：还是这样。在上海我还是做了我能做的了，至于是不是有效我也没办法。（摇头），精神世界越来越贫乏。
张：去年（2004年）来北京时你刚好70岁，当时你说70岁才是你钢琴生涯的开始。
傅聪：对呀！海顿就是我70岁才开始练的。
张：是开始的话，你会不会“开始”留意有些中国作曲家的作品？
傅聪：这个我有点老了，看谱都看得累死了。
张：会不会考虑弹巴赫？我知道你对巴赫很有看法，而对韩德尔很推崇。
傅聪：巴赫这座山太大，我爬不上去。你是看过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是吧？——我的意思是，巴赫是新教徒，他的作品——当然不是全部，总有些说教的意味，我对这些比较敏感。——王健丨谈巴赫大提琴组曲丨它们成为我灵魂的避难所；巴赫生日快乐丨他的音乐使我感到愉快丨我们可以安静的吃草啦！
张：你对古尔德弹巴赫有话说吗？
傅聪：古尔德弹巴赫有意思，对比很多其他钢琴家我还是宁愿听他，尽管他有些怪癖，有些太夸张、随心所欲之处我不太同意。——“做的与别人一样毫无意义”，古尔德“从别的钢琴家止步的地方开始”；古尔德：“过多的启示反而使巴赫丧失魔力”
张：推出不久的书《望七了》，我猜——是谁说服你要出的吗？
傅聪：是我弟弟要我出的。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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