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友：有钱，有肉，有节操

2016

·18·

许友：有钱，有肉，有节操

by 渌水

历史从来都是供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而在大多数普通人眼中，历史则是某些固定的样板。

 

比如，一个末代皇帝一定是懒惰的，荒淫的，而且必须是昏庸无能的——对此，吊死在景山上的、被誉为史上最勤勉的崇祯皇帝表示朕死不瞑目啊！

 

比如，一个古代的艺术家应该是贫穷的，落魄的，而且是洁身自好的，最好，他还是两袖清风撑不起一件宽大袍子的瘦子。总之，他的形象必须凄凄惨惨戚戚——对此，作为一个有钱又任性的胖子，明末清初以能喝酒、能书法、能写竹、能写诗而闻名的许友，会表示你们真是too  young  too  simple。

许友

行书七言律诗

此作无纪年。总体观之，风格纯熟，已自成一家之体。乍看似乎字字独立，细观可知字与字之间常用游丝牵带，反应了许友灵巧的运笔。

许友（1620-1663），福建侯官人。原名许寀，后来改为友，字有介、友眉、介寿，号瓯香。父亲许豸是崇祯辛未进士，任过户部郎、浙江按察佥事，为民修过防水堤，打过海盗，写过诗，绝对算得上能文能武。所以早年的时候许友家境十分宽裕，顾景星在为许友诗集作序时说他“家给即足，娈童舞女，诗酒谈讌无虚日”。什么意思呢？翻译成白话就是有钱，天天在家唱歌跳舞吹牛逼，喝酒嫖妓写写诗，除此外，还娈童——我们都知道迈克尔·杰克逊因为娈童被告得要死要活，但是在古代天朝，这是有钱人的保留节目，西门庆怎么玩，许友也怎么玩。

 

简而言之，几乎就是一个纨绔子弟，终其一生，不求仕进，只是个诸生。

许友

行书题画灰堆山

这是一件饶富兴味的作品，内容为许友自作诗，通篇行气连绵不绝，但是每一个字结构严谨，丝毫不见懈怠。书风颇有王铎的影子，只是更为秀致。“灰堆”为古地名，地处河北，由此可推想此作应作于许友受周亮工牵连被逮入京之际。

有钱人家的子弟都比较容易胖，天天过得那么糜烂，许友很难不变成胖子。顾景星说他“长不六尺，肥白如瓠”，也就是说是个长得跟葫芦瓜似的矮胖子（瓠，就是葫芦瓜）；他的好友周亮工说得更详细：君大腹，无一茎须，望之类乳媪，面横而肥，不似文人——看着像一个大肚便便、满脸横肉的老妇人，这副尊容，在今天绝对要被视为典型的暴发户，周亮工说他“不似文人”，已经算够朋友了。

 

但“不似文人”这四个字的另一层含义就是，虽然外貌长得稍微随便了些，许友还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君性疏旷，以晋人自命；字画诗文，恒多逸致”，这也是周亮工说的。

许友

行草十六樵歌册

此册乃许友书赠老仆人王大力的作品，大概是要给他读书识字及欣赏用的，笔墨清整工稳，诚属用心之作。

因为性情疏旷，所以一般人来家里找他他都爱理不理。能喝酒，能写诗，这个不必多说，都是古代文人日常的必备伎俩，没几个人不会。许友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的诗得到过当时最牛逼的三个人的赞誉，他们分别是钱谦益、王士禛和朱彝尊，明末清初前后三大诗坛主盟。钱谦益编辑同时代人的诗歌选本《吾炙集》，编辑缘起即因钱谦益爱好许友诗而来，所以选本中收录他的诗也最多，达到一百多首。王士禛写诗寄给钱谦益，诗云：白首文章老巨公，未遗许友八闽风。如何百代抡风雅，也许怜才到阿蒙。“许友八闽风”这五个字，尤其可见许友的诗歌在当时被推许到何种程度，简直就是福建文坛的杰出代表。

许友

农臣笺三体书手卷

此手卷为许友存世作品中仅见的三体书，首段行草类似虞世南《积时帖》一路，中段狂草有宋徽宗千字文遗风，第三段复归于行书，有苏东坡的味道。由此可见许友学书取法之多元。

再说书法。这算许友最牛的单项技能，至少现在的人知道许友，大部分都是因为他的书法。许友工草书，善画竹。他的学书取法对象也算是不走寻常路，先学前辈陈洪绶，对，就是那个在西湖上跟张岱一起喝醉酒划船追妹子的著名画家陈洪绶；再学米芾，北宋最为神经质也最为不可捉摸的书法大家，还在家中设立“米友堂”，天天给米芾上香祭祀，态度十分虔诚。最后师从倪元璐，明清易代之际以奇崛书风和强悍的性格而垂名青史的“晚明书坛三狂人”之一（另外两个是倪的同年王铎和黄道周）。显然，在许友一层层的肥肉之下，隐藏的是一颗不羁的心，所以他的书法多以行草为主，连绵流畅，结字、章法都颇为奇特，十足的浪漫主义。以至看见他书画作品的人，竟然可以把作者想象成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妇人（虽然许友画小竹常仿赵孟頫的老婆管道升，但那毕竟不是常态）。

许友

墨竹图并诗卷

此诗卷为许友抄录自作诗，抄完兴起，补画竹子，最后又以草书落款，整幅作品如同交响乐般节奏起伏，震荡人心。诗中提到的“丁菡生“即丁雄飞，为许友在南京结识的朋友，由此可以推测，此作应当作于许友顺治十七年从北京出狱南还福州的途中。

但如果你以为许友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就能应付完自己四十几岁的短暂人生，那就真是too  young  too  simple了。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随着李自成这个莽汉闯进北京城，时代变了，崇祯皇帝吊死景山，许友的老师倪元璐也自缢殉国，作为一个有有理想有追求而且还有份量的真正文人，他的精神不可能不受到极大的刺激。他的好日子也从此慢慢逝去，而这一切，都跟那个对他的肥胖有着深刻记忆的周亮工有关。

 

顺治五年（1648），周亮工任福建巡抚，到福州后第一个拜访的人就是许友。顺治十二年（1655），已经调到北京当官的周亮工被弹劾革职回福州，两个惆怅的人除了谈诗论画，喝酒解闷，也没其他事可做。过了三年，周亮工被正式逮往刑部大狱，他的好基友许友也受牵连，共同被押往北京对质。然后一路上又是谈诗论画，喝酒解闷。这一路几乎是他们交往生活中最后一抹亮丽的余晖了。在京城被幽禁了两年后，许友才被放回福建，而等待他的是家庭的破败，亲友的绝交，甚至连房子都被拆卖给了别人。出狱三年后，许友病逝在福州光禄坊宅中，卒年四十四岁。那时的他已经不画竹子好多年，而改画枯木寒鸦，意态苍凉，正如他凄凉的晚景。

许友

山水扇面

此扇面年款署“壬寅”，为康熙元年（1662），为许友去世前一年所作。画风与构图近元吴镇、倪瓒一路。

如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愿，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许友最终还是逃不掉凄凄惨惨戚戚的结局。但与大多数艺术家不同的是，他不仅富过，潇洒过，而且胖过，他的晚年只是渺小的个人在庞大的历史面前逃不掉的必然命运。不过，最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从明入清的文人，他没给他牛逼的老师倪元璐丢脸，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在节操上，他都当得起“明遗民”这个比他的体重更有份量的标签。

许遇

枯石图

此图题款署“丁未”，可知为许遇十七岁所作，其天分由此可见。

许友的儿子许遇也能诗，善画梅竹松石，是王士禛的学生。许遇做过长洲知县，修过著名的沧浪亭，出过诗集——跟他爷爷许豸的人生轨迹颇为相似。只有许友闲云野鹤一生，享过人间大福，受过人间大罪。他的孙子许鼎、许均及后辈也都能继承家风，可算是书香世家了。但这已经是一段清代的故事了，不关钱，不关肉，更不关节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