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早在留学期间，林风眠已经形成了“调和中西”的绘画主张。在众多留法学艺术的人中，有不少后来成为有重要影响力的艺术家。但带着明确宗旨创立中国新的绘画艺术的，只有林风眠与徐悲鸿：徐悲鸿志在用西洋画的技巧来改造中国画，使之新生；林风眠则要使中西艺术融合，创造全新的艺术，先锋性地提出“艺术社会化”、“艺术大众化”的理想。
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也特别注意在美术教育的基础上做起。1926年，26岁的林风眠携夫人回国，成为北京艺专的校长。他整顿学潮后混乱的教学秩序，聘任法国画家克罗多为西画教授，又聘被北京守旧派画家排斥的齐白石为中国画教授，推进校内各类艺术团体的活动和展览的举办。同年10月，其论文《东西艺术之前途》在当时最著名的综合期刊杂志《东方杂志》上刊登，在文中，他集中论述了东西艺术各有所长，“应沟通而调和”的观点。
本文节选其中一部分林风眠对于东西艺术同异的论述，以此一窥大师对于东西方艺术脉络的梳理和理解。于西方，选取了埃及、希腊、罗马等典型文化作为例子，从历史文化、风格源流、艺术形式等多个方面进行了阐释。于东方，以中国为代表，从象形文字和八卦出发，历史为线索评述东方艺术之特点。两者相对比，林风眠最终以一个简明的论点结束：“西方艺术是以摹仿自然为中心，结果倾于写实一方面。东方艺术，是以描写想象为主，结果倾于写意一方面。”
《舞》林风眠，1986年
我们要研究东西艺术之同异，第一步当着手于历史的探求。西方文化起源于埃及、希腊，而伟大于文艺复兴时代。东方文化，以印度及中国为代表。中国的艺术，自印度之佛教输入后，产生一种新的倾向，这种倾向实可代表东方艺术。
埃及
埃及神话里面的事实，都含有两方面的表现，埃及的主要之神有三个：俄赛里斯（Osiris，奥利西斯）为太阳神，视为爱护万物一切之神，日行天上，为黑神所杀。其妻伊希斯（Isis）地神，埃及人又象征她为夜月，哭其夫之死，在无可如何中，勉以其微光找人，后使其子何露斯（Horus，荷鲁斯）报父仇而继其位。尼罗河治水，埃及神话之中，谓为伊希斯哭其夫之眼泪。这类神话之构成，一方面含着想象与梦的意味；但这种命义之由来，又像事实上的摹仿，把自然界的现象，连贯于隐意识之中的一种表现。
埃及古王朝的绘画，有一种极特别的方法，如描写人体头面，多用侧面描写。因为如用正面来摹仿头面，侧面部所特有之高鼻无从表现，肩部则复用正面，腰部则三分之一向正面而表明腰之状态，三分之二向侧面而表明臀部之形状，膝之下复用侧面，使脚之形状能完全描写出来。这种表现的方法，完全是模仿自然，因技术与方法之不发达，变成一种部分的割绝的表现。
赫亚尔肖像
约公元前2773
木头，高115cm
Egyptian Museum
埃及建筑中最主要部分，莫如圆柱。圆柱构成的形式，亦多由摹仿自然而来。如荷花式(Lotiforme)系摹仿荷花含菡形状，以荷干为柱身，荷菡为柱头。埃及区域富产荷花类，荷出水际，以干支菡。埃及圆柱，互相支靠之处，绝类此种水产植物，如金字塔（La Pyramide）一方面看去，似由摹仿自然而来；因为在河岸之沙土，被风吹后，多成三角形的现象，金字塔式，或由这种现象而来。
但其他方面略加以深刻的研究，又不能说是绝对摹仿自然。埃及人因宗教的关系，相信人死后如躯体苟能保全，将来会复生的，因此对于死者之躯体非常注意，想出种种保存方法。坟墓之建设，此居室尤为完备整齐，盖以为死者复生后之居室。金字塔为古王朝帝王之坟墓，以其宝贵之尸体，幽闭于此室中，深恐人之发现或摧毁，因此，想把坟墓做得愈坚固愈能保留久远最好。在建筑形式上来说，坚固而且能保留久远，莫如底边长大顶尖狭小之金字塔形。由此金字塔的形式，或不能说是摹仿自然，因此此种形式的构成，发生于想象之中。
希腊
希腊人之精神，取法于自然，确为定论，如宗教上诸神之表现，与希伯来宗教上诸神，绝对有根本相异的性质。希腊人的神，是含有人的意味的，试略读荷马之《伊利亚特》（Iliade）及《奥德赛》（Odysee）所描写诸神之表现，皆含有人的心理。又如神话里阿波罗（Apollon）一段故事，尤表示其负有人的情感。阿波罗系太阳神，象征一切文艺，他被爱神戏弄，对着他射了一支情箭，因此望着女神达芙妮（Daphne）苦苦乱逐，女神别无方法只得逃走。女神父亲看见没有法子，把女神变成一株桂树，他追上的时候，美丽的女神只是一株冰冷的桂树，因以桂叶织成头冠，后来诗人头上戴着的桂冠，就是这个故事。表示这冠是由爱情变成。据考据家言谓达芙妮象征黎明，阿波罗追达芙妮含有太阳与黎明之意味，太阳是追着黎明的。这一段神话，完全是以自然之现象为主，以情绪及隐意识贯穿之。
阿波罗和达芙妮
泰奥多尔·夏塞里奥
( 法,1845 )
又希伯来人的神话，实与希腊的相反。如上帝创造天地万物诸说（参看《新旧约》译本），皆与人事绝无相关之处，而全出于想象之中。古代的人类，每于不可解释在寻求解释，前者出于模仿，不能不依自然之定理。后者出于想象，只把假定绝对而信仰之。
希腊美术，在古代历史上，占着最重要的位置，其根本构成一方面之方法，全取法于自然界。如建筑中最重要的柱饰诸类，似多摹仿植物而来，即雕刻方面，能伟大丰富都系受各方面之影响。希腊人崇拜身体之强健，游戏与运动极发达。衣服之折纹，且能与身体相称，而不掩身体上曲线美之表现。希腊宗教含着人的意味多而神的意味少，因此反助艺术上之发达。希腊艺术丰富时代，如菲迪亚斯（Phidias），普拉克西特利斯（Praxiteles），米隆（Myron）之作品都含有一种热烈的情感的表现，而形式又能应用自然而调和表现之。
注释：
1、 菲迪亚斯：被公认为最伟大的古典雕刻家。雅典人。
代表作：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宙斯巨像。
2、 普拉克西特利斯：第一位雕刻女性裸体的古希腊雕塑师。
代表作：《辛都斯的阿芙洛蒂德》
3、 米隆：古希腊雕刻家，希腊古典时期开创者。
代表作：《掷铁饼者》（下图：雕塑，大英博物馆藏 ）
罗马
罗马完全是继续着希腊艺术上各种方法，不过在建筑方面依罗马人伟大雄伟之性格，把希腊式建筑发挥光大之。
罗马末叶，希伯来之思想起而代之，历史上谓为中古世纪之黑暗时代，直至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即希腊思想复活时代，直至现代皆以此思想为中心。
总之西方的艺术，在历史上寻求其根本精神，描写与构成的方法，全系以自然为中心。
东方：中国
东方艺术以中国为代表，中国艺术之原始，无可考，亦绝无系统的说明。只能略说一个大概。中国古代相传书画同源。书是一种象形文字，如日、月、草、木诸类，其实这种字就是画。
但这种字画的形式，究竟是摹仿自然呢？还是想象呢？如日字一方用圆形以摹仿日轮之意。圆形里面一点，或是象征光明的意思。总之这种书画的形式，不能说全是自然的摹仿，实含有想象的构成的意味。
八卦的形成全是想象的产物。如乾象天，坤象地，里面皆系长短线形，八卦中绝无点类。
八卦：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
古书上相传中国艺术发达很早，黄帝时代建筑已很发达，而且完美，黄帝之臣史皇作图，可见当时形一方面已很发达，惟中国古书难信，在事实上绝无确实之证据，可见古代器物之发现，其饰纹多像几何线形，而绝少摹仿动植物的。在商甗边上之饰纹，足上所雕之饕餮形，周钟无专鼎诸类，主要之饰纹，皆像几何线形，而动植物之描写绝少。
汉时石刻画之流传实为美术史上实证，所表现在刻画上之作风，似倾于写意方面多，且其表现事物皆系用侧面，如武梁祠石刻所画之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及伏羲氏、女娲氏诸像；其表现方法多像写意。
图：汉代画像石《荆轲刺秦王》
汉代后，因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印度艺术多受希腊西方之影响。结果西方艺术模仿自然构成形式的方法，间接由印度输入中国来，结果中国艺术伟大丰富于唐、宋诸代，如云冈龙门诸佛像之遗迹，在西方批评家眼光中，比之希腊菲迪亚斯时代之作风。总之中国的艺术，佛教未输入之前，多发达在装饰上，佛教输入后，人体之描写始渐产生。给与不少之助力。唐人之风度，宋人之宏博深奥，都是先代风景画所独创的。西方之风景画表现的方法，实不及东方完备，第一种原因，就是风景画形式上之构成，较西方风景画为完备，西方风景画以摹仿自然为能事，只能对着自然描写其侧面，结果不独不能抒情，反而发生自身为机械的恶感，中国的风景画以表现情绪为主，名家皆饱游山水而在情绪浓厚在一发其胸中之所积，层峦叠嶂，以表现深奥，疏淡以表高远；所画皆系一种印象，从来没有中国风景画家对着山水照写的；所以西方的风景画是对象的描写，东方的风景画是印象的重现，在无意之中发现一种表现自然界平面之方法；同时又能表现自然界之侧面。
其他文学戏剧音乐诸类，皆与绘画有同样的趋势，如诗歌方面抒情的多而咏史诗绝少。戏剧方面发达得很迟，且其表现方法多含着写意的动作。音乐方面，长于独奏，种种皆倾向于抒情一方面的表现。
写实与写意
我们现在把东西两方艺术同异之点略加一个结束。
西方艺术，是以摹仿自然为中心，结果倾于写实一方面。
东方艺术，是以描写想象为主，结果倾于写意一方面。
艺术之构成，是由人类情绪上之冲动，而需要一种相当的形式以表现。前一种寻求表现的形式在自身之外，后一种寻求表现的形式在自身之内，方法之不同而表现在外部之形式，因趋于相异；因相异而各有所长短，东西艺术之所以应沟通而调和便是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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