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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遍永康|金慧敏 路的指向——永武缙竹乡古道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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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6 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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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

路的指向——永武缙竹乡古道记

金慧敏



1

春天的时候,二姨夫挑着两大筐竹笋从大兰的五公山竹山下来,走在寺岗岭古道上,他得快快把竹笋挑回家,上塘鱼,落山笋,笋的鲜在于与时间的赛跑,从它被迫脱离竹鞭的那一刻起,竹笋就渐渐失去灵气。他家的竹山在寺岗岭头还要往上,所以他既不关心竹乡春天的天空有多蓝,空气有多干净,也不关心仙溪源的水有多清,寺岗岭古道边精修寺的残垣又被荒草吃掉了一些……他只关心脚底下的路:要是会凌波微步就好了,左脚还点在山岭道的石头路上,右脚已到寺岗岭的石砌台阶上,再一腾挪就到了家门口。

(竹乡永祥)

二姨夫说自己前半生的日子是被一条条古道串在一起的,不是走在桐元岭古道上,就是走在老鹫岭古道上,上午走在西山垭古道上,下午又不得不走在马岭古道上……沮丧的时候,他想不通为什么永祥有这么多的古道,只要往外走,都得走在古道上,他因累而微微发抖的手屈指算了半天,至少六七条,不对,七八条,也不对,可能有九条……缓过来的二姨夫又说,幸好有以前人修的路,不然,我们往哪里走呢?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些古道都存在多少年了,好像远古洪荒就在了,而且可以一直到地老天荒。

我怀疑永祥的古道不是古人修的,可能是永祥地下有灵气聚集,一半幻化成竹鞭,长竹笋,长竹子,一半就着竹鞭的样子幻化成古道,到人世渡人来,劫波渡尽,哪天夜里就飞升成仙了。

儿子虚岁两岁,才刚学会走路和说话。跟着外婆去永祥,帮我二姨晒笋干。

二姨炖了腊肉春笋,脆嫩的竹笋,鲜得能把舌头一并吞下去。姨公告诉儿子,这种好吃的东西叫竹笋——你屁股底下的椅子也是竹笋做的。一个笋期,儿子吃得心满意足。

回来后,发现外婆家的椅子跟姨婆家的椅子长得一个样,非得要外婆把椅子炖了吃,外婆说,这个不是竹笋,不能吃。儿子不乐意了:姨婆家的都好吃。外公说,你先啃啃看,要是啃得动就给你炖,儿子真啃了,然后哇哇大哭,这个跟姨婆家的不一样。

那一年,儿子看竹椅时的眼神都是幽怨中透着惆怅。

当然儿子稍大一点后,就知道了,笋跟竹子的区别,那时候,外婆在老家也分到了一分竹山。春天,一家人周末时在那一分竹山上,眼珠掉地上一寸寸梳理过去,还真能捡个一根两根春笋,运气好时,竟也能挖到泥里黄,腊肉,排骨,酸菜炖了,鲜香美味,儿子却总嫌不如姨婆家的好吃。我惊讶于儿子的味蕾记忆,如此敏感而深刻。

长竹子的地方很多,产竹笋的地方也很多,但是惟有永祥的笋就是跟别的地方出产的笋不一样。拿桔子做个比方的话,有的桔子,寡淡无味,吃完嘴里一口渣,反复咀嚼去总是难以下咽,而有些桔子,脆甜多汁,桔瓣的皮薄如蝉翼,入口无渣。永祥的笋就如那好吃的桔子,无渣,不用牙齿费劲,就下肚了,刚挖的笋,其味之鲜,无可匹敌。两岁的儿子,也算得上是懂得的吃货了。

2

二姨夫是篾匠,话说回来,在竹乡长大的人,谁还不是个篾匠呢?编个竹器,好像天生就是会的,男人编个鸡笼、竹畚箕、竹耙都是小意思,就是女人编个竹扫把也不过捎带的事,编个算不得精致,但足够满足晾晒功能的晒匾更难不倒她们,至于炊帚找不到了,随手在火膛前抓一把竹枝,抽一根葛藤,三下五除二就扎好了,剪刀三两下,一把好看又实用的炊帚就是现成的。就连小孩子也是,用大人剩下的边角料也能编个精致的鸟笼出来。

崱岭古道

当然,二姨夫这蔑匠就是正儿八经的样子了。砍竹,破竹,除了编自用的生活用品、生产器具外,有闲的时间就编一些精致的可以售卖的竹编制品。用篾刀一层层分出篾青、篾黄时,就像是皮匠们把牛皮分成头层、二层、三层一样,过剑门,过圆刀,根据所编器物的不同,直到一根根篾丝粗细均匀,厚薄一致。最让人喜欢的当然是蔑青,光滑如绸缎,看似很柔软,但是竹子固有的纤维又决定了它的本质是韧劲十足的。姨夫用篾丝编制竹篮、竹筛、竹笊篱、筲箕、竹蒸笼、竹畚箕、竹畚斗、竹耙、箩筐、竹笠、竹匾、竹簟、竹席、凉席、竹帘、晒匾、饭篮、笸箩……都是居家实用的物什,可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哪件不是精美的艺术品呢?

农历二、七的日子,二姨夫挑上自己编的竹制品走在崱岭古道上,从大芋田(想必,从前这里有丘大田,种的毛芋也特别大)出发,翻过崱岭可抵达武义的上马坞村、东皋。或者从鹫岭古道去赶桐琴的集,山路高低,依山势起伏,肩头的力量压得生疼,但是一肩挑着的却是一家人实实在在的日子。卖了自编的竹席、地簟、畚箕、箩筐……买回来米面,永祥多山,粮食短缺,山外(对永祥人来说,桐琴就算山外田垟了)田多,粮食就便宜,一担粮食担回来,也要省四五块钱,在解放初期,这是比较大的利差了,去时沉重,回来时也绝不轻松。有时挑的是低价买的粮食,有时是小猪仔,没东西买时,也要帮着挑点货进来,比如用来造纸的石灰包,赚点苦力钱,总之,一趟山路总不能白走。二姨夫感慨地说,谁赚的不是脚力铜钿?

(桐元岭古道)

快过年了,二姨夫装上小半担麦子,走上桐元岭,从勤丰过小桥,经桐元岭,赶新建的集市。天还不亮,担子都已准备妥当,吃一碗地瓜粥捞饭,搓搓手就上路了。月亮清冷冷地挂在天边,腊月天的早晨还真冷啊,手指尖一下子就僵了,鸡鸣声像闹钟,叫两声停好久,又叫两声,谁家门前的狗冷不丁狂吠几声,好像要冲出来,却又呜咽了两声趴回去。走到桐元岭脚,手还是僵的,身上的寒意却已被背上的微汗赶走了。在凉亭里歇歇脚,换个肩,却也不敢多歇,天边已透出一丝微亮,赶集得趁早。

再加把力,快到桐元岭头了,凉亭里可以再歇会,从山脚一气上来,已是气喘吁吁,凉亭下是缙云人的水田,田边有眼清泉,正好安抚一下冒烟的嗓子眼,里面的内衣已被汗湿,粘在身上了。待气息匀了,又继续上路。翻过缙云的茭岭,去新建还有一段路程。

在新建的集市上,二姨夫用麦子换了缙云土面,过年,哪家能少得了土面呢?又买了一个小猪崽,年猪杀了,就可以把猪栏补充回去,比起桐琴,还是缙云的小猪身更便宜些。

桐元岭,鹫岭,崱岭、包岭、马岭,西山古道……既是一条条古道,也是一条条商道,是永祥人走出去的路,也是永祥人回家的路。

3

小时候,常听母亲感慨:做狗也要出世在大地方啊。母亲从山里嫁到山外的小村,生活中诸多不便时,总要发几声这样的感慨。那时,母亲的眼里,二姨嫁到永祥,绝对算是嫁到了大地方。永祥有多大,那时我不了解,只知道,那里生活也很方便,从勤丰到永利再到南山,就像走过一条街。想要买什么街面上的店铺里都能买到,所以比起母亲,二姨总是要从容得多,也总有一点或多或少的优越感,来个客,去买块肉,买块豆腐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母亲生活在小村子里就不同了,临时要买个啥,有钱也是没地方使的。

(走向桐元岭的古桥)

地图上的永祥就好像是一只猫伸了一个懒腰,拉长的一只腿就插到了缙云和武义之间。那边一不小心抬脚就踢到缙云的山,这边又不得不翻山越岭到武义去种田,只有晚上踏实睡着的才是自己永康的家。其实,永祥只是莽莽群山中的一条坑谷,坑谷中一条溪叫仙溪,沿坑谷而上的村落,就散落在仙溪旁,背后除了山还是山。

地处永武缙二府三县交界处的永祥几百年来都是一处商贾云集的重要商贸地,也是一个交通枢纽般的存在。往西北可去武义的商业重镇桐琴,货物出产直达杭金衢或更远,往右可达缙云县商贸集散地河阳新建,通过新建,本地出产可远销甬台温。反过来也可以从以上两处交换本地所缺的物资。在车马慢,交通基本靠脚力的年代,缙云人往杭金衢,武义人往甬台温,抄永祥的道都是最便捷的必经之路,想要落草收买路钱的也只能在永祥,但是历史上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倒是应飞、陶健他们在青山翠竹的掩护下,在这些古道上神出鬼没,建立革命根据地和地下交通联络站,在永武缙三地展开革命活动,带领很多年轻人走上革命的道路,影响深远。

4

马卫樵歌,曾是永祥旧时一景,古人有诗:“马岭五云山,远来卫我坦。日东樵人往,日西樵者还。或歌而或唱,忘倦又忘闲。优游常自得,宛在羲皇间。”

(包岭古道)

从马岭下到底长坑,五百多米海拔的山真不高,跟北方巍峨的山比,充其量算个山丘,但山不高却陡啊,老鼠如果横着爬也得滚下去,如果没有前人修的古道,人刚走到山腰处,一不小心就会滚回到山脚,只能像西西弗斯一样,一遍遍从山脚往上爬。

我把母亲哄到包岭古道时,倒没想忽悠她走到包岭头。但是母亲在包岭古道旁居然发现了一株她心心念念的“仙草”——威灵仙。“吃了威灵仙,骨头软如绵。”母亲无数次地念叨过这种草药,特别是前几年腿脚感觉不像之前灵活的时候。每次去山野,母亲都特别关注这种叫威灵仙的草药。母亲经常骄傲地伸出手让我们去捏,然后得意地说,软的,像没骨头一样的,我小时候就吃过威灵仙。母亲的手有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软且不说,母亲脚掌麻木严重时,经常会摔倒,却一次也没伤到筋骨倒是真的。

包岭陡,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从包岭滚下摔伤的人,我想可能这里以前遍长这种叫威灵仙的草药,永祥人上山,随便摘几片叶子嚼嚼,浑身柔若无骨,就算从山头摔下来也是摔不坏的。

有了仙草的诱惑,母亲一马当先,把悠哉悠哉的我们甩在身后。只可惜直到包岭头,母亲也只采得那一株,颇为遗憾。我心里想,既为仙草,岂是那么容易见得的呢?我相信那些珍稀的药草只在有缘人来时才现出真身,像我等凡夫俗子嘛,它们就躲着不见了,或者就幻化成一株狗尾巴草来接见我。所以我对那种虚幻的东西从来都不敢有所求。

山很陡,古道却一点也不难为人。包岭古道很长,迂回曲折,它用绕指柔抵消了山势的陡峭,用长度换取更大的安全系数,所以走起来很轻松,冷脸扮酷的山便也显得柔和温情多了。古道上修长的毛竹遮天蔽日,这一刻时间沉入大地,好像消失了,只有远远近近的毛竹会突然大声地发出“啪”的响声吓人一跳,好像是一节竹子挣脱另一节竹子的拔节声,又好像是来自于远古的回响。我想这古道见过无数人,承受过无数重量,磨损了无数双草鞋,也见证过古道众生的喜怒哀乐,也许它一直储存着这条道上走过的所有人的信息,过于无聊清静的时候,自已播放一个片断玩玩,也让孤身经过的旅人分享一小段,我们走在古道上时,听到的所有响声都有可能来自几百年或是千年之前,需要有破译密码的智慧和耐心去仔细聆听、解读。

5

车马慢的年代,在官道上,总会有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李白在《菩萨蛮》里写道:“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长亭连短亭,这路就有点漫长而疲倦了,更有不知归处的凄凉。古人送别朋友总是在城外十里长亭,在翻山越岭的古道上,凉亭自然是不可或缺的一处所在,短程者一座两座,长途者更是不论多少。凉亭的设址,一般会在岭脚,将要开启一段艰难的脚程,或是到岭头,一段艰难的路上来,歇歇脚,才有力气走下一段路程,或是难走的路走过来了,接下去要轻松一点,也是借着凉亭放松一下,如果凉亭处,刚好风景绝佳,又刚好有泉水可解渴的话是可以评上“五星级凉亭”的。凉亭的另一个功用当然是避雨了,所以以遮风避雨为基础,坐着歇力的石凳、木凳也总是有的。

(包岭古道上的凉亭)

永祥马岭下包岭古道上也有凉亭,一座在中间,从山脚启程大概三分之一处,一座在包岭头,过凉亭就向下走了。包岭途中的两个凉亭都保存得非常好,应该都重新修建过,或一直有维护。因为古道的荒废,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么完整的凉亭了,从凉亭和古道的完整性,可想见,两边的人依然在以一定的频率使用着。

我被凉亭里的一些涂鸦吸引。凉亭文化古来有之,很多名人诗篇就是在凉亭里被传播开来的。古道歇脚的凉亭有名字的不多,而眼前这包岭古道上的凉亭就有个很正式的名字——保安亭,而且被正儿八经地用红笔书写在凉亭正中的墙壁上。

凉亭来来往往的人中,有人诗兴大发,以炭为笔在墙上题诗一首:“一派青山伴孤亭,两处藏风得双龙。曲径幽幽人踪缈,草木深深惊鸟虫。”既不押韵,也不合律,诗不见得高明,但是这样的雅兴也颇有些意趣;不会题诗的,干脆就写一首古诗在上面:“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大概也很符合彼时情境;至于“此地无银满山竹”下正是一个小窗,窗外修竹数杆,就有些入画了;其余是一些励志劝世的词句,“机会留给有远见的人”“成功就是将别人坚持不下来的事坚持做下去”……诸如此类,应该都是在这凉亭歇息时牵动的情绪,有豪情,有沮丧,有诗意,有愁肠……人间百态,大概如此。

然而,真正触动我心灵的却是在包岭头凉亭墙壁上的一句话:“阿芳,我们回家了。”我忽然想起少年时代第一次出远门时的情景,我怀着无限憧憬奔赴一个美丽又陌生的城市,那时对家的认知肤浅而幼稚,总觉得在远方也会有一个熟悉得就像前世生活过的故乡。然而半个月后,就在东海岸边想家想得泪流满面。

我无从分辨写这句话的人那刻的心情是悲是喜,或是悲欣交集,但有一种情绪一定是共通的,那就是释然和踏实。也不知道写这句话的人,家在缙云那头还是在永康这一头,又或者是更远的武义,但是不管在哪里,都从这包岭走过,走向那个叫“家”的温暖所在,我们在人世间寻寻觅觅,不管向哪个方向走,最终都只是为了回家——地理的家,心灵的家。

6

老房子深柳居,是竹乡古道上一个特别的坐标点。

(永祥新屋里的深柳居)

走进深柳居的时候,我自然地放轻了脚步,在百年的建筑里行走时,我总觉得像是面对着一个智慧的老人,不敢有一丝的孟浪,老房子什么都不说,但是他见多了,能一眼把人洞穿。

小时候常来永祥拜年,姨夫的妹妹就住在当地人叫新屋里的这幢老房子里,我曾随表姐来找过她表妹,黑乎乎的晚上,什么也没看见。

再踏进这里,三十几年的光阴倏忽而过。

100多年前的国家正处在混乱之中,但是山里的人哪里顾得上这个?民国二年(1913年),正是乱世逢灾年,那年大旱,民生凋敝,粮食歉收,食不果腹。崇懿堂就是那一年开工的,为什么选在那一年开工,没有记载,但是那一年,那个叫朱春年的富商,原想赈济灾民,而灾民却自愿留下来帮他造起了房子,在崇懿堂右前边的仙溪,破石造房,石头作了墙基,挖出的坑蓄上了水,后来那个水潭就叫破石潭。石匠,泥瓦匠,木匠……叮叮当当,在继绪堂的右侧建了一座堂皇富丽的崇懿堂,也使一大批人度过了那个灾年。

木工活当然出自东阳木匠的手艺。也许因为这里可以填饱肚子,东阳的木匠师傅们干活时,有着前所未有的细致和耐心。崇懿堂的横梁饰以流纹云、狮虎兽、缠枝莲,大气清雅,马腿则以镂空松鹤为主,跨楼层直到瓦梁,鹤的姿态各异,整个马腿乍一看又好像是一只正展翅欲飞的仙鹤,窗屏和窗格花样纹饰与两边房子一一对应,窗格上饰的狮虎牛马羊等小兽皆是纤毫毕现。

很难想象,山外轰轰烈烈的动荡年代,这山里倒是难得一片祥和安宁,那么多工匠正一凿一斧地给一幢房子做雕花和装饰。不饰彩绘是江南古民居的特色,古民居中精致的雕刻大多出自东阳木匠的手艺,东阳帮木匠在全国各地留下了无数技艺精湛的古建筑,不知道这是不是东阳木雕师傅们最后的手艺了。毕竟此后几十年的岁月都是兵荒马乱,很少有人耐心细致地给一个房子的木构件做雕饰了吧?

崇懿堂让人叹为观止的部分不仅是梁柱窗格,还有地面。金砖墁地是皇家规格,这里的地面所铺的红黄色的斜墁地砖如何制成,我不得而知,材料和工艺应该都不简单,一百多年风雨,其地砖竟比现代的地砖更坚牢,依然光滑平整,不开裂,不磨损。

(崇懿堂跨越楼层马腿)

在崇懿堂左侧的继绪堂,初建于1838年,太平天国时被烧毁,重建于清光绪年间。雕梁画柱,前厅横梁上的雕花犹可见将近两百年前方圆百里第一幢的辉煌。

深柳居是永祥人走出去,又回家来的里子和面子,见过深柳居,我懂了什么叫低调的奢华。“清水白木雕”奢华不张扬,清净、内敛,也刚好合了主人的品性,或者说是永祥人的品性。

继绪堂的厅堂里有几个扎竹扫帚的老人,任我左顾右盼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皆视而不见,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让我恍惚以为自己跟他们是隔着一个世纪的相逢。我看见了一个世纪前的他们,而他们看不见一个世纪后来到这里的我。

一幢房子见证了一个家族曾经的风光和兴盛,一个家族又见证了一个行业的兴衰。永祥产竹子得天独厚的条件,造就了造纸行业几百年的繁荣兴盛。

从明清时代起,或者可以说从永祥人在这里定居起,仙溪边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纸铺,永祥产的书写纸厚薄均匀,柔软而有韧性,拉力强,书写时吸水不渍,应该是跟这里产的竹子和水分不开的,但是永祥纸产量最高的还是烧纸,这种纸在宁波、温州、台州等地非常畅销,这三地每当家人出海,家里的人都要为他祈福,烧纸需求量非常大。

朱家先祖原来在毓灵桥边开了一家小小裁缝铺,热情接待了一位落魄的兰溪商人,这位商人就让朱家代为收纸。有人说这位兰溪商人并非落魄,而是试心来的,不管怎么样,朱家由此发迹却是真的。

朱家把一个个纸铺所产的烧纸源源不断地通过桐元岭送到甬台温各地,往西通过鹫岭送往桐琴,装船运往金华、兰溪、杭州等地,产业也遍及缙云好溪等地。

朱家造房子的木头则从缙云通过桐元岭、马岭来到永祥,生产竹纸所用的石灰从西山古道被运进永祥,红火的产业,也催生了赚脚力铜钿的脚夫。

永祥各条古道上往来的挑夫有多少,就可见永祥的纸业有多兴盛。古道上铺砌的石头最知道,每一次的踩压,都让石头的棱角又磨光一些。

7

永祥竹乡古道上每一段几乎都建有寺庙。永祥中心的龙籍庙,鹫岭古道上的鹫岭庙,寺岗岭古道上的精修寺,马岭古道上的大灵庙,鹫岭下还有个地方叫水口庵,顾名思义,当年应该也是一寺庙庵堂……

寺岗岭古道上的精修寺

母亲说永祥的龙籍庙求子可灵了,说得我心里一惊。我怀儿子那年秋天,曾跟母亲去参观过龙籍庙。当时,看到送子观音时,我心中一动,觉得有个孩子也是不错的。难道我心里的一闪念也曾得到过神佛的顾佑吗?

龙籍庙里供奉了太多的神像,传说此地九条龙脉汇集。这里塑的佛像有三皇五帝,即龙王,夏禹王,地藏王,舜帝,尧帝,文昌帝,胡公大帝,送子观音,还有五姓本保,关公,周仓,五谷神,财神,土地……总之神像很多,初建时,大约是想把所有的神祇都请来护佑乡里百姓。中间一块大大的“三疆保障”的匾额,祈愿神祇不仅保佑永祥一方,还要护佑唇齿相依的缙云和武义。邻居好了,自己也才能好嘛。

永祥有正月十三迎花烛的风俗,仪式就在龙籍庙启动。正月十三是宋光宗送陈亮状元返乡的日子,永祥人借此来讴歌爱国主义精神。

在寺岗岭古道边,有建于后唐的千年古寺——精修寺(原为仙居寺),殿宇在西寺岗,香火鼎盛一时。“仙居晦迹”也曾是古时一景:“仙居好居仙,迁迹却晦然。蔬食而饮水,养正以调元。或作商山老,或为富水贤。自是超凡处,何须羽化仙。”当时,山门、下厅、大殿、观音殿、僧房、客房、斋房、柴房一应俱全,佛殿与各房之间以长廊相连。寺里广有庙产,施茶施斋,特置劳动生活生产工具供给村人借用,济贫救困。直到建国初期,寺庙建筑都还保存完好。上世纪60年代,僧人还家,寺产分给村民,寺庙也就颓败了。

生活在山里的人,注定要比山外的人付出更多的脚力,肉体上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但是生活中的苦并不算苦,真正的苦是精神上的。精神上的苦闷有了一个倾诉的出口,便好像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佛以慈悲解救沉溺于悲苦泥潭的人。

在人们的心里,对神仙都有符合自己逻辑的解读。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被某个神仙所偏爱的,所有的心事皆可倾诉,诉出即抵达,抵达是放下,也是起始。

神仙要管的事多,这里是山区,需要更多关照,所以神仙很忙,管不过来,不如各司其职,有管天晴雨落的,有管生儿育女的,有管一方太平的,有管出入平安的,有管你吃饭的,有管你赚钱的……就算死后埋在山上也要得到山神土地的保佑。所以需要的神祇也很多。

他们心里有求,却也心怀感恩,他们无能为力的时候,也需要有神一类的精神图腾给予支持和认可。比如在桐元岭还有一个传说,说某人一天在桐元岭头看见一个巨人,吓得落荒而逃跑回家去,问家里老人,老人说,那不是人,那是管理两县疆界的神祇。这样一流传,可就为过往桐元岭的人多壮了几分胆气——我看不见神祇,但神祇可以看见我,神灵一路佑我,多安心哪!

大概因为神仙的尽职,永祥一方,不算特别富有,却似乎大家都生活得很好,平平安安的,少年活泼,老人慈爱,不争不急不燥。

8

上世纪的80年代中期,母亲从皇渡桥出发,过青塘、永青西芦、拱瑞下,直到永祥。第二天一早跟二姨两人借了板车,穿过鹫岭洞,去武义县城,花150元钱拉了一个当时很气派的有穿衣镜的衣柜回来。又在当天从皇渡桥过栗园、陈思湾,经鹫岭洞,把板车送回永祥。

(鹫岭古道上的凉风洞)

那个时候,鹫岭洞才刚开通。不然,就算母亲有千里马的脚力也不能在一天的时间里打个来回。

1972年,永祥到永康县城的公路还没开通。永祥人已经开始筹划打通从永祥到武义芦北之间的鹫岭了。永祥五个村,有三分之二的农田在鹫岭的另一端,永祥人得翻过300多米高的鹫岭,走两个公里的山路,才能去田里劳作,每一分的收成再翻越高而陡的鹫岭,以一肩之力送回鹫岭的这一边。

鹫岭洞从当年的6月动工,历时十年,永祥人集所有人力和财力,硬生生把鹫岭隧道给打通了。这条长1020米的隧道,其长度当时在全国乡村公路隧道中名列第10位。

走过山山水水,经过无数的隧道,比如秦岭的一号、二号、三号隧道,连起来有17公里,规模不可谓不大。就是我们开车走在周边的高速公路上,三四个公里的隧道也比比皆是。但是,我总是对鹫岭古道怀着更深的敬意。

国家拨款19万元之多,村民集资6万多元,在那时不是一个小数目,十年也很漫长。这十年中,有人失去生命,还有无数人因吸入太多石粉,患上尘肺,终年咳嗽,被病痛折磨,直到去世。永祥人倾尽了全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钢钎凿,铁锤敲,肩挑手扛,独轮车推……十年的时间里,永祥人一边翻越鹫岭劳作,一边“咣叮咣叮”地凿着鹫岭下的石头。在生产力低下年代,钢钎、铁锤就是他们的工具,那一代人用他们愚公移山般的壮举,送给子孙后代一份沉甸甸的厚礼。中华民族是一个相当伟大的民族,始终相信站在父辈肩头的孩子能看到更远。这是一代一代人无法改变的固执,好像自己的路是要借着下辈人的脚才能走向更远更广阔的天地间。

刚开通那几年,我们去拜年时,把鹫岭隧道当成一个打卡地,每次都要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返回。那时,洞顶一直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坑坑洼洼的地面更是积了一洼又一洼水。因为是人工开凿,洞壁和洞顶石块也是参差不齐,犬牙交错。后来又经过几次改造,地面硬化,洞壁和洞顶都做了加固修成规整的圆拱,引入自发光诱导系统,成为市里最美的“时光隧道”。

从此,永祥到武义县尽是坦途。

(正月十三永祥花烛会)

如今,从城里沿着公路走向竹乡,开车只要20多分钟。在路上的某个地方,人间倾斜,好像有另一个维度空间的入口。穿过那个入口,则时间永远停留在春天。蓝天如洗,白云在山头悠游不去,阳光明亮不染浮尘,永祥绵延的群山都幻化成了盘根错节的竹鞭……

照片拍摄:金慧敏

俞德明

禇艳莹

作者简介

金慧敏,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永康市作协会员,有现代诗、散文及古典诗词发表于各级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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