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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靴声


老严头坐在巷口,沐浴着午后的阳光。他左手手指夹着一根点着的香烟,不时地吸上两口,再掸掸烟头的灰。他这把老骨头就偶尔靠这几口烟来偷闲,图个消遣。


我放学回来,他向我打招呼。


“扬扬。”他吐了口烟,微笑着。


“哎。”我微笑回应,以示礼貌。


老严头这人给我的印象,是和蔼的,虽然他那皱纹已顺着眼角蔓延到脸侧,笑起来总让人不禁感慨岁月匆匆。但阳光洒在他面容的褶皱里,就像黑夜的峡谷迎来清晨的曙光,充满了希望的模样,显得更加温暖。他蓬松却收拾整齐的白发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眼睛则像是含着微笑,会和别人说话。


我住的地方称不上繁华,只能说它是一个忙碌的城市。我知道十字路口总会有人等红灯,等绿灯。有路的地方也总会有车向这开,向那开。但人,往往会怅然若失,不知何去何从。


若说我对老严头还有什么了解,应数他那双黑色的雨靴了。


隐约记得那是暑假的一日,我坐在巷口一户老房的屋檐下,望雨散心,缓解在家里时常待着的憋屈,也算是和自然亲近。


“扬扬。”我听见那熟悉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望着他,冲他微笑,哎了一声。他打着一把灰色的雨伞,左手拎着三只蓝色的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西红柿,豆角和豆腐干。他把伞折起,甩了甩伞面上的余水,问我:“你坐这儿干嘛呢?”


“散心呢。”我说,“今天下雨,坐这儿还蛮凉快的。您去买菜了啊。”


“恩。”他说,“去我屋里坐会儿吧。”


他的语气,好像在邀请我。领过情,跟随他的脚步,上了楼。


他开了门,去厨房把菜搁那,然后出来,递一杯热水给我,还冒着暖暖的水汽。我双手接过。


“这屋子是有点冷清吧。”他问我。


我轻轻恩了一声。


我把脸贴近杯中冒上来的水汽,暖润着我的眼睛和鼻腔。多余的话,也说不出,只是很喜欢这种感觉。手里拿点东西,也总不会太尴尬。


他走去窗台看雨。过了一会儿便转身回来。我注意到他脚上穿的黑色雨靴。那雨靴看起来有些年头,也不知他穿了多久。鞋面上有零星的泥点,右鞋鞋头有轻微的破损,走起来还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您这雨靴穿了多久了?”我好奇,问他。


他坐在我对面,“20多年了吧。”


我瞪大一下眼睛,表示吃惊。“这雨靴嘎吱嘎吱响的,怎么不换双新的。”


他望着鞋面,一脸的舍不得。沉默了少顷,他说:“老伴买的。”


关于老严头的老伴,我还真没见过,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只是平常出入巷口,只见他一个人,也许有阳光的陪衬,他并不显得孤单,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孤单。


“那奶奶……”


“十几年了吧。”




我没再问下去,也不敢问下去。整个屋里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看着窗外的雨,他看着自己的雨靴。


我不知道如果一个人单独生活上十几年是什么感觉,会怕孤独,会难受,或是会有想死的念头。我将过去有关老严头的那些画面和印象拼接起来,仿佛能知道点什么。


他应是怕孤独,所以喜欢坐在巷口,喜欢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那温暖就像和已故的爱人重新见面,回到她还活着的时候,回到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贴面的阳光让他感到希望,感到舒适,就像和爱人紧贴着面颊,闭着眼亲吻。在那一刻,觉得人生是美好与温暖的,觉得世界上还有值得一个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想他抽烟也是有缘故。人都有情绪,有些话需要和相爱的人倾诉,但长时间自己听自己倾诉,暗地里对自己的声音开始厌烦,也渐渐觉得无聊。嘴也累,心也累,渐渐学会沉默,直到舌头上养满青苔,耳朵起满能筑巢的茧。偶尔孤独难耐,陷入想倾诉又不想倾诉的矛盾中。与其这样折磨自己,不如点上一支烟,堵住嘴,堵住心。把那些陈年老事寄托在烟草里,点燃后一边抽,一边烧成灰,掸一掸都沉淀在地上,任凭风吹飞,任凭雨打碎。若再想起,就再点一支,能靠这一口消遣解脱自己,也算了不起,也不算虚度光阴。


“她走的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


我还是捧着温热的水杯,听他说着触碰回忆讲出的话。


“一到雨天,蛮想她的。”他抬起头。


这气氛令人不大喜欢,或是不大习惯。我从未听过别人讲自己的故事,或是这感觉太压抑。我不知道。


他老伴下葬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他站在送葬的人群前面,望着她安枕的棺材随着吊绳缓缓地降到地下。我不晓得那天他一哭接着一哭那样多少回,双眼被泪烫红从看不清到快睁不开,苦楚从心底一路烧到喉,仍紧紧抱着她的棺材万分不舍。亲属们说着节哀顺变的安慰,却半个字不入他耳,突如其来的事一时半会还想不开,只能用哭声和泪水来掩盖。所谓生离死别,大概如是。


他那天是穿着老伴买的雨靴去下葬的,也可以说,那双雨靴和他一起见证了这个残酷的葬礼,见证了他一生里必经的一劫。人生苦短,生老病死,该到的时间终于来到,人也走到最后一步。生命欠时间的债一死勾销,却欠一个人一别两宽的偿还。


“时间真快啊,好多年了。”我望着他眼角有一滴泪,在窗外阴天的衬托下格外清澈与凝重。那滴坚强的泪,貌似卡在眼角,不愿从皱纹的沟壑里流过。他眨了眨眼,又揉了揉,把泪收了回去。




将生命比喻成上帝的美酒,每个人则分得“神的一滴” ,在这一滴里醉生梦死。谁也不亏谁,谁也不欠谁。生命本身美得孤独,它怕孤独太久,才会想和另一个人相处,直至再没力气相处。或早或晚,那个人终会来到,也终会离开,你只能选择等待,选择接受,选择习惯。


那双走起来会嘎吱作响的雨靴,应是天国的她对他的挂念。她祈求他不要太过牵挂,祈求他原谅自己不能再听他倾诉,也祈求上帝将她那张他最爱的聆听的嘴重新赐予他身旁,能让他听见自己陪他说话。她用她真挚晶莹的泪水换得上帝的怜悯,终于化身成一声靴声,陪他度过余生。


我臆想得竟有些动容,也被他的寡言所打动。他暗自缓了缓,转头看我,问我是否留在这里吃顿午饭。我怕麻烦他老人家,谢过他的好意,道别离开。窗外雨已住了好久。


很多人经过我们,我们也经过很多人,但总会有几个人,是终生难忘的人。结局或喜或悲,总会留下些东西让一个人不时想起另一个人,这东西可以称作礼物,也可以称作遗物。就像那靴声,总是会在雨天响起在老严头的脚下,响在他耳边,响在他脑海。生命本身就如同靴声,来过走过,总会在络绎不绝的人群里埋没,总会被几个人听见,总会被几个人留在心间。但它终将是靴声,轻来轻过。人亦如是。





去夏,我拎着行李箱再回来的那天,阳光还是那么好,好到让人不禁想连伸几个懒腰。我爱阳光照在全身依旧如沐春风般的和煦,爱这座小城还是忙忙碌碌却不繁华,爱巷口那几个低矮静坐的小木凳。


突然好奇,今日阳光正好,老严头怎么没坐在巷口晒太阳。许是买菜去了吧,我心里想。


后来得知老严头害了心病,走了。


他化作靴声,从这个巷口的阳光里走了出去,去到另一个地方晒太阳,去到另一个地方看孩子们玩耍,去到另一个地方偶遇雨天。他渐行渐远,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


这靴声销声匿迹得有些突然,突然到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但生死并非突然,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对于生死之然,人们总有一天都会释然。当生走到最后的那一天,他会很从容地脱下行走一生的靴,将它放在床边,然后他安逸地躺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再也不出声。


我低头望望自己的脚,知道我要走的路还很长。但我终将是靴声,靴声般度过我的一生。


午后的小巷阳光暖得喜人,我坐在巷口的小木凳上沐浴着它的光芒。眼前没有孩子们在玩耍,鼻尖没有熟悉的烟味在萦绕,巷口也没有那个人坐在那里,助我温习往昔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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