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先生：
无意间在您一条微博的评论里提及我对诗词的一些看法，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诗词的讨论。有意思的是，最终您也参与了这场讨论，“闲话唐诗论宋词”，认真将相关体会写成文章与大家分享。首先要感谢您的热情回复；其次，让我欣喜的是，我发现在许多观点上，我与您自不同角度出发，却不谋而合，能与同道者探讨分享，不亦快哉！因此，我也将我的一些浅见连缀成文，与您分享。
为何说在许多观点上我与您不谋而合呢？您说，“就总体而言，唐诗主气，阳刚，具男性特征。宋词主情，婉约，有女性风姿。”这表明您是赞同“诗庄词媚”的说法的。我一向认为，诗词起源不同，自一开始所表达的内容、所担负的功能不同，因此体性有别。诗厚重古拙，苍茫庄重，词温雅尖新，细巧绰约。王蛰堪先生在《半梦庐词话》中曾打过一个有趣的比方：“诗如苍颜老者，词犹美艳少妇”。此喻虽非百分百贴近，却自有道理。因此，我认为婉约才是词之正体，反对以粗豪入词，也不认同将词分为“豪放”、“婉约”两派的观点。关于苏词与辛词，您在文中从自己的视角做了精彩的论断（您对于苏词的观点，我在《论红楼梦》一书中也读到过）。在此，我想做一点补充。我之不喜欢苏词，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苏轼好以写诗的手法来写词，这就使大部分苏词面目粗豪，好比女人长了胡须。须知，女子可以有英气，却断不可长胡须，尤其不可长一部络腮胡子！至于辛词，您读出了其间的缠绵婉约与独孤感。的确，辛弃疾是一个执着于理想、永远无法看得开的人，而且，虽同被划为“豪放词”，稼轩词也不似东坡词那般粗豪。稼轩是常以婉约之笔抒胸中志意的。除了您列举的几个片段，又如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诗与词的区别，又带来诗人与词人气质的迥异。纯正的诗人，内心强大刚猛，纯正的词人，心灵柔弱细腻。诗体现的是诗人之激昂奋进，而词，如您所说，体现的是词人的“粉黛情怀”。当然，诗人词人不可作绝对划分。就是说，同一个人，可能既写得好诗，也写得好词，同时在不同维度兼具诗人与词人气质。吾友徐晋如对此曾作过论述：“有时候，诗人的人格与词人的人格可以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通常这样的人面对仇敌时是勇敢的，但在情人面前却是柔弱的。因为他在爱全人类与一个具体的人之时，都同样深沉，同样执着。”
诗与词、诗人与词人既有鲜明区别，又有共同点。这一共同点事实上您也有了结论，即您所说的诗魂词魂——“情”，也即为徐晋如所说的“深沉执着”的“爱”。诗词皆以情为发端。一个无情淡漠的人，无论技巧如何高妙，也是写不好诗词的。同时，诗词又是情感高度浓缩、语言高度凝练的文学体裁，这就要求这股情必须热烈充沛，否则，诗词就会失去骨力与灵魂，变成一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这种激情，既可以是“哀民生之多艰”的忧国忧民之情，也可以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男女之情，既可以是痛苦之情，也可以是喜悦之情，只要深挚激荡，皆可以成就好诗词。您说：“唐诗主气”，何为气？充沛激情的流动是也。诗要有气，词也须有气。虽然诗气词气流动的方式和韵味迥异，但气脉皆不可断。因此，诗人词人都须有激烈的性情和敏锐的心灵，爱世人，或是爱某个异性。性情寡淡波澜不惊者，注定成不了真诗人真词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王维诗平庸。原因很简单，如您所说，病源在“无情”。王维生性软弱，后又借学佛之名消极避世，从他“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这类句子里，就能看出其人之淡漠凉薄了。因此王维的许多诗，尽管秀雅清丽，却始终缺乏摇荡人心的力量。他的田园山水诗，更接近画境，若是画成画，一定是好画，作为诗却明显诗味不足，您谓之“空而不灵”正是的评。
同被称为田园诗人的陶渊明，情况却又不同。本质区别在，王维心冷，少情，陶渊明却是外静内热。只要仔细体味陶诗，就能发现，陶渊明虽无奈避世，也无力改变腐败的社会，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操守，保全自身的美好，并将这种意志诉诸诗句，这就使得陶诗虽看上去恬淡隐逸，骨子里却自有热烈在。富有意味的是，寡淡的王维无法真正理解陶渊明对节操的坚守，在《与魏居士书》中说陶渊明“一惭之不忍”，以致于“屡乞而多惭”，而谓自身“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于此一言，王陶之别立见。更有意味的是，性格与陶渊明有很大差别的辛弃疾，却多次在词中提到陶渊明！叶嘉莹先生论及陶诗时，曾列举辛弃疾的句子：“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陶诗中热烈的生气让辛弃疾甚至感觉到作者从不曾死去！打动稼轩的，正是陶渊明隐逸背后的深情，恬淡背后的“凛然生气”。
正因为看重诗词的激情生气，我曾说：“以旷达超脱入诗词，诗词必亡。”旷达超脱者，看世事太通达，太“看得开”，这种人生观并无不妥，但旷达者却写不出好诗词，因为缺乏“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缠绵深情与悲剧情怀，缺乏强烈的情感。这是我不喜欢东坡词的第二个原因。东坡词不仅粗豪，还太通达，不能强烈地打动人心。苏诗也有旷达的特征，因此我也不能很喜欢苏诗。但是，对东坡这个人，我却是非常喜欢的。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只是他的天性不适合诗词。同时，这种旷逸的人生观却可以写成好散文。因为散文并非高度凝练化的体裁，因此无须激情，可以娓娓道来，恬淡出尘。所以，苏子的散文是非常有意境也非常优美的。
至于您提及的李清照，我赞同您的评价：“柔中有刚”。易安是一位奇女子，她虽不是我最爱的词家，但易安词的确细腻动人，柔中有英气。而易安的诗与文章，则是清刚精壮，风神落落。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在于易安是一位真正具备“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女性。
关于M词，我实在不愿意文章中出现如此煞风景的一笔，但因为讨论中有网友提及，而您在文中也提到，因此我也回应一下。我认为，M的诗词皆是对诗词本身的亵渎。正如您所言：“权力是枭雄的春药，又是文学的毒药。”所有美好的文学作品，其实质都指向人的尊严与自由，而M词却是反自由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些看似豪气冲天的句子背后，都隐藏着一颗要做霸主、奴役他人的野心，浑浊不堪。就技术层面而言，M诗词也极为粗鄙。那首著名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更是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即全词竟然找不到韵脚！究其根本，是因为心中无情。有诗词创作经验的人大都能体会到，诗词的韵律是内在情感的自然流动，无韵之诗词，根本原因在于作者无情。作此词时，作者对亡妻已无真情，自然只能草草写就无韵之词。
您对个人情怀的倡导与看重，我是极之认同的。在我看来，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首先必须具备个人主义的精神，表达真实的切肤之爱与切肤之痛，指向人格的独立自由，诗词也不例外。
说了这么多，回头一看，仍只是对我在昨天讨论中所持的观点做了一个展开阐述。关于诗词，关于诗词的美，还有许多许多话没有说。您在文中提到喜爱的几位诗人词人，我自己爱写词，不妨告诉您我最喜欢的宋代词家：北宋为晏几道；南宋为姜夔、张炎。至于具体原因，因篇幅关系实在不便展开。今后若有机缘，再与您分享。
最后，赠您一首最近填的梅花词，愿岭南的梅香，带着所有读者对您的新春祝福，穿越半个星球，飞到您身边：
减兰
莹珠才吐，澹荡香欺衣袂素。十万星辰，沁入青冥比梦真。
晶辉映彻，玉笛吹残眉样月。拂晓溪湄，心逐双禽带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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