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听鹈鴂②。更那堪鹧鸪声住③，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④。算未抵人间离别⑤。马上琵琶关塞黑⑥，更长门翠辇辞金阙⑦。看燕燕，送归妾⑧。
将军百战身名裂⑨，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⑩。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注释】
① 茂嘉：作者族弟，时因事贬官桂林（今属广西）。
② 鹈（ｔí）鴂（ｊｕé）：鸟名，杜鹃，或云即鸟（伯劳鸟）。作者自注：“鹈、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因啼声凄切，易触动人归思。
③ 那堪：不堪。
④ 芳菲：香花。歇：此指凋零。
⑤ 未抵：比不上。
⑥ 马上句：暗用汉王昭君出塞事。昭君名嫱，为汉元帝宫女。后因和亲赐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石崇《王明君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
⑦ 更长门句：用陈皇后事。长门，汉武帝陈皇后被废居于长门宫，后泛指失宠妃子所居。翠辇（ｎｉǎｎ）：用翠羽装饰的宫车。金阙：指帝王宫殿。
⑧看燕燕二句：《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涕泣如雨”，《毛传》：“卫庄姜送归妾也。”
⑨ 将军：汉武帝时将军李陵，身经百战，因兵尽粮绝，援兵不至二北降匈奴，身败名裂。
⑩向河梁二句：用李陵别苏武事。苏武奉节出使匈奴，被拘囚十九年，持节不屈，后得返汉。苏武归汉，李陵置酒饯别于河梁。河梁，桥。故人，指苏武。《文选》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著何之？”
易水三句：用送别荆轲事。《史记·荆轲列传》载，战国末年，燕太子丹派荆轲出使秦国刺秦王政。临行时太子丹等都穿白衣，戴白帽送行，高渐离击筑（古代乐器），荆轲和而歌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壮士，指荆轲。
未彻，没有唱完。
还知：如果知道。如许恨：指上述种种“人间离别”的恨事。
醉明月：在明月之夜醉饮。
【译文】
我听见伯劳鸟哀鸣在绿树枝头。那堪鹧鸪悲啼刚就，子规又来火上加油。
它们啼到春归时候应当住口，苦恨百花已经一无所有。比起人间的离恨，却还是稍逊一筹：王昭君远赴昏黄的关塞，马上将琵琶弹奏；被逐长门冷宫，宫车载出了失宠的陈皇后；庄姜吟起《燕燕》的诗篇，依依把归妾送走。 李陵身经百战，名声却被搞臭，在河梁回望万里之外的乡国，从此诀别了故友；风萧萧兮易水寒，满座白衣宾客为荆轲饯别行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歌，怎忍心唱完全首。啼鸟若知道这许多离情别愁，想来不只是啼出眼泪，简直会喉破血流。
送你走后，又有谁伴我在月下一醉方休！
【品赏】
辛弃疾隐居瓢泉期间，因送族弟而作这首别词。词中借送别之机，一吐心中块垒，抒写身世之感与家国之悲。开端以赋而兴的笔法，连举三种鸟的悲鸣之声，形成悲凉凄苦的意境，为全词奠定基调。这些鸟鸣无不与离别有关，既点明题意，又传达了作者悲欢离合的心情意绪。再以百草不芳的意象，为送行设色，投射时代的没落。如此，鸟鸣的凄戾与“芳菲都歇”的意象叠印融洽，写足了家国之悲。“算未抵”一句，承上启下，为全词结构之枢纽，所谓“全首筋节”是也（《艺蘅馆词选》梁启超评）。接着，作者一气而下，连用五件历史上著名的离情别恨之事，前用三妇人：昭君、陈皇后、庄姜故事；下片接用苏武李陵与荆轲故事，也都是写人间离别之悲剧。至此，三鸟加五事，内容上似断却续，层层翻进，艺术上累如贯珠，排比铺陈，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形成浓重的悲剧力量，表现了词人心中无限的郁结与悲愤。谓自己的失意、人间的离恨，人不知，也许“啼鸟还知”，又一笔兜回，重归到鸟啼上，遥应开篇。末了以“谁共我”问句作收，落到自身，并把别恨推向高峰。族弟一别，再也无人与己作伴醉饮，其心境之孤寂凄苦，不言而喻。综观全篇，虽用了许多典故，但构思精密，跌宕起伏，故无堆砌之态，反觉情真意切。其沉郁苍凉的情调，足以使人感奋，故而清人陈廷焯赞曰：“古今无此笔力。”（《白雨斋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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