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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花局夫人

原载《芙蓉》2016年第4期





       花局与花街,相距不远。自花局成立,本城就有了这样一大景观:每天都会有很多人簇拥在花局门口。这种状况对古泊生极为不利,而且也并不是无人提请古泊生消弭弊端,花局门口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景象却一直延续至今。十七年来,古泊生从未踏过花街半步,那些以开花店为生的人很少见到古泊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传说惟有897号花店的夭婆有过被古泊生召见的殊荣。夭婆是花街上最漂亮的女人,生意也做得最好。她初来花街时还是小姑娘,头扎两把刷子,在董一毛的店里当店员。人们叫她夭婆,不晓得这是不是她的真名字,但叫夭婆并不是说她老。后来她自己开了花店,把花店做大,跟她的花朵一起,让人看一眼就知道,夭婆是不老的。现在不老,将来也不会老。

夭婆懒得理会那些无耻谰言,但有时也免不了笑笑做回辩白:

“那样我还用得着去花局门口耗着?”

夭婆也会去花局。办这证那证,一年到头,总得有七八次亲自去花局,有时候很像春运期间买火车票,深更半夜就挤在花局门口守候,或许还得守候至另一个深更半夜,偏偏见不到古泊生一次。像绝大多数花店老板一样,不免也会有所猜测:

古泊生上班下班,常常要走一条秘密通道。

这条暗道从他的办公室下面,直抵花局夫人的寓所。

每天,花局夫人都会在暗道的终点等他。为了这位花局夫人,他已经十七年没回过家,任凭发妻好似一件破衣旧裳,丢弃在阴暗的角落,疲惫对抗一块块与时光结盟的霉斑。

根本不用多说,花局夫人有着怎样的美貌,而且有一万个理由让人相信,花局夫人也是不老的。十七年前,花局夫人这朵娇媚的花儿开了,十七年后这朵花仍然开着,自然也多了女人成熟后的风韵。……人们就是这样说起花局夫人的。

古泊生不到花街来,但古泊生的名字却在花街家喻户晓。

花局每月下发的各式公告,都会张贴于花街无数花店的店门上,古泊生的名字赫然在目。就连小孩子也对此谙稔于心,他们甚至编了歌谣,在花街传唱:

 

      古泊生,

你在哪儿?

花局夫人捉去啦!

 

他们不停地在街上奔跑,就好像刚刚从什么险境中逃离出来。那些从外地赶到花街采购花卉的客商,有那不晓得原故的,撞到这样的一幕,就会忍不住翘首踮脚,朝花街两头张望,以为真的有什么凶神恶煞在孩子后面追赶,顺便向人打问一句,“花局夫人是谁?”也不知那被打问的人出于何种目的,常常会抬手一指897号花店:

“呶!”

客商看一看,也就笑了。

世事如此乖蹇,要见的人见不到,不想见的人想躲也躲不过去。除了古泊生,花局上下,没一个是花街的人想要见到的。蒋小凡、柴会卡、鲁林娜,他们呀,他们就是吸血鬼!

鲁林娜到花街来,每次都会专门走进夭婆的花店。

她们坐在店里,看着花店的伙计走出去,无声关了店门。然后,她们被关在里面。如果有人问那伙计“两个女人在里面做什么?”,那伙计就会轻飘飘地说:“查账呗。”查账不是有工商局、税务局吗?花局也管查账?管一百二十种名目,也管不到查账。但那伙计偏要这么回答。

曾有一次,鲁林娜单独跟夭婆在花店里呆了快两个小时。店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了鲁林娜。人们看见夭婆坐在婆娑花影里,脸颊苍白,神情怔怔的,也不像往日那样起身为鲁林娜送行。很多的疑点不由得引起人们猜测,但后来人们还是相信,鲁林娜频繁来夭婆的花店“查账”,是期望忽然有一天发现夭婆变得非常衰老。她就是这个目的!因为她是花局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儿!她走出花局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最少就有一个花街的夭婆比她美得多。但她终究是个美人儿的,两个美人儿静坐在花丛里,被芳香的幽暗环绕,人们想象得出那种情景。

美人儿是美人儿的敌人,这是最让花街的人揪心的了。花局里换一个人到夭婆的花店来,花街上的人也会感到好受些。事实上,鲁林娜是花局来897花店,也是来花街最多的人。花街的人不是没想过要写信向古泊生陈述理由。或许古泊生得知了夭婆的处境,就会亲自到花街走一趟呢。

他来到花街,就会明白一切。

 

每日无不同,鲁林娜总是第一个出现在花局的走廊里。

这么说吧,鲁林娜是花局的先进工作者。

在花局工作不存在个人隐私,即使漂亮如鲁林娜也不例外。她几乎从来意识不到自己办公室的房门是虚掩着的。这样,斜对过古泊生办公室里有了什么动静,她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古泊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你从他脸色就看得出来。古泊生作为一个局的领导,怎么可能会有心脏病?这种提问,显然十分荒唐。有心脏病的古泊生在花局担当重任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可以说鲁林娜曾经救过古泊生的命。他来花局任职的第二年,一个炎热的上午,夏蝉聒噪,鲁林娜在伏案起草文件,忽听咕咚一声,马上断定是从古泊生办公室里传来的。她那么迅速地冲了过去,抓起桌上的救心药,给倒在地上的古泊生吃了两粒,然后……古泊生像个小孩子,自个儿爬起来,摸摸头皮,重新坐到椅子上,吹着风扇,安然无恙。

鲁林娜不需要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这都是多少年的老习惯了,想都不要想的。鲁林娜的办公室也总是固定在那个位置。花局成立之初,办公楼还只是一座简陋的三层小楼,那时鲁林娜的办公室就处在古泊生办公室的斜对过。……本市大搞鲜花经济两年半,花局已经拥有了一座气派的现代化办公大楼,建筑设计出自名家之手:形象如同一只巨型花篮。

古泊生出任花局局长,印象最深的就是初见鲁林娜。

时隔多年,古泊生依然记得,在看到鲁林娜的那一刻,他没能克制住自己,心头突突一阵狂跳,也就是说,他立刻有了心脏病发作的迹象。

他看到的鲁林娜是那么美,至少比他的老婆要美。

   在初相识的鲁林娜面前,任何定力稍差些的人都会毫不含糊地晕倒,古泊生却挺得住。他也是有好多朋友的,平时也经常跟各行各业的人一起欢宴娱乐,但他还的确没有像他那些朋友一样热衷采花,究其根本,是他的老婆的确也很不错。有那样的女人做老婆,如果再胡搞,就好像不是人。在这方面古泊生绝对可靠。能让他当花局领导,而不是别人,很能说明问题。……所以,他在鲁林娜面前最终保持住了挺立的姿态。只是第二天,他口里长了个大似指甲盖的溃疡。鲁林娜知道后,还殷勤地给他找来一个偏方。他回家试过,没丁点儿用,好几天也不见好,让他很是着急。他老婆就说,你急有什么用?本来就是急火攻心。他被老婆说出了一头冷汗。

能够想象得出来,鲁林娜也是不老的。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老。十七年后的今天,跟十七年前的昨天,对她来说是一样的。

一切都是一样的。花局,花局里的同事,当然,重要的还是古泊生。她想象不出古泊生已经年逾五十,按照当地政策,不用两年就要退休了。在花局工作这么久,古泊生的心脏病其实并未真正犯过。古泊生犯心脏病,也就是花局完结之日,但那不可能!

花局的事业如日中天,鲁林娜竟突然发现被挡在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外。那一刻,她是完全地呆住了。随后陆续有很多人赶来上班。他们也都是心明眼亮的人,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鲁林娜心底的寒冷。雪亮的目光刺入鲁林娜的身体,让骨头撞得哗啷作响。聪敏的耳朵无不听得出来,那些皮肉下的骨头,一根一根的,也都不是年轻的密实的骨头啦!

鲁林娜呢?她从关紧的房门上,清楚看到了一张自己不认识的脸孔,绰约布满了房门的本色。

她毫无顾忌地尖叫一声。她浑身颤抖,神情慌乱。她已被花局的人层层包围。她知道,她在花局是没有隐私的,她继续颤抖着,完全是一副力不能支的样子。她甚至期望有人将她搀扶着,不论是谁,柴会卡也好,蒋小凡也好。那样,她就会是一个满面苍然的老太太,每个在场的人都会为时间的流逝不返而感到震惊。

他们的鲁林娜,一个曾经的大美人儿,某年某月某日,终于衰老!

可是房门打开,鲁林娜就又是昨天的鲁林娜了。看到她重新端坐在办公桌后面,除了两个迫切需要向她请示报告的人,其他人一走而光。

鲁林娜到今天才想到,自己办公室的房门几乎从来没有被关上过。它的斑斑锈迹向人们证明,鲁林娜在花局的岁月无比坦荡。每个人从她房门前路过,都对房间里的一切一目了然。办公桌后面的鲁林娜,身姿端正威严,简直就是花局的象征。鲁林娜的房门敞开,花局的人已经司空见惯,而至于没人相信这是事实。惟有鲁林娜,此时此刻头脑清醒目光如炬地看到了:

她从洞开着的房门,像只机警的老鹰,紧密观察着古泊生办公室的动静。

不用鲁林娜亲自安排,就有维修工赶来,两三分钟内修好了那扇门。维修工试着开关了几次,房门好像刚刚安上一样灵活。

鲁林娜的烦恼接踵而至。从这天起,鲁林娜来花局上班所做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径直走进办公室,而是打开房门。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快五十岁的女人了,更年期已经来临。她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在花局没有得到任何体谅。

一天,在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时,她忍不住像个小姑娘一样,嘤嘤地哭了。

还好,门外也无人经过。

哭了一阵,她拿纸巾拭干了泪水,从椅子上静悄悄站起来。

她面对古泊生而立,神色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心里却是一阵慌乱。古泊生没有躲开她的目光,甚至还发现她的手里正攥着一小团被泪水濡湿的纸巾。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在自己内心却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小丫头模样。

不过一刹那的工夫,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想到这个了,因为那女人已经战胜了自己一时的软弱。她没有一点必要告诉古泊生今后不要再动自己的房门。古泊生动不动她的房门,它也总是要打开的。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因为房门里面坐着的是一个名叫鲁林娜的美人儿。

鲁林娜转一下身,抬手把纸团丢到墙角的字纸篓里。

古泊生的目光顺着投过去,但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他的嘴唇鲜红,好像涂了口红。换一个男人这样子就会显得非常怪异,可是那红色的嘴唇长在他的面孔上,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不用说,过去也是这样的,今天并没有什么出奇,鲁林娜偏偏对着它盯了五秒之久。

鲁林娜微微笑着,一语不发。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说什么,古泊生也没必要说什么。看一眼他那好像鸟喙一样鲜艳的嘴唇,就足够了。

接着,她两脚那么一跳,轻捷地走了出去。

 

不!古泊生不能犯心脏病。花局需要古泊生。

这很没道理不是?花局的人倒不觉得。这个世上不可能什么都有道理。这个世界也不可能如此荒谬。但是花局的人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可怕的危险已经来临,而且那种危险似乎还会将整个时代带入黑暗和混乱。那就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在这之前古泊生的生活吧。

其实古泊生的生活跟树局、草局、石头局、泥土局、水分局、空气局等重要部门的局长没什么不同。唯一有别于他人之处,也并不是古泊生是个隐性心脏病患者,而是古泊生下班后总比任何人都要晚走一步。

古泊生独自留在走空的花局里,意图何在?

花局的人晓得,他们的古局长在每道走廊里走来走去,经过每一间办公室,从五楼走到一楼,甚至还会重新返回五楼。此时等在楼下的司机小王为此常误自家的事,前些年是耽误了与情人的约会,这些年是耽误了回家照看幼小的孩子。但小王并无怨言,这也是花局职工的好处。为了工作,花局的人在自我牺牲方面没什么好说的。小王开车送古泊生回家,或者送他去参加什么酒会,也就是花街的人所风传的:古泊生通过秘密通道,与妖娆的花局夫人相会,共渡良宵。

过去不认为这有什么,现在却觉得古泊生一个人踯蹰在花局大楼里的情景十分怪异。像是漫无目的的样子,古泊生在大楼里慢慢走动,把每条走廊走遍。他总会有两次经过鲁林娜的房门。如果是在往常,走过也就走过了。现在不同了,他伸手把鲁林娜的房门关上了。是在随意中做的,也是在随意中走开的。

古泊生把鲁林娜敞开的房门关上,鲁林娜没对他多说一句话。

毫无疑问,鲁林娜接受了他的挑战。鲁林娜赶来花局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把关上的房门打开;古泊生留在花局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鲁林娜的房门关上。

古泊生怪异地走在空荡荡的花局大楼里,好像一个从世纪深处醒来的幽灵。如果讲花局大楼里再没有别人,也是不合实际的。每周,局里都要安排值班领导。每日,值班领导都要安排人员留在大楼值班。而且,花局传达室还驻有一位老花匠,……花局人事处秦正培处长的老丈人。往日老花匠在人们下班后,常常会在花局院内巡视,有时值班人员家里确实有了急事,也会主动提出代劳,因此老花匠在花局人缘很不错。

老花匠自然得知花局有了异动,过去走路很轻,现在走路则更轻。难为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行动像个无声的影子。即使人们下班后,他也轻易不出传达室半步。就像那些值班的人员一样,把自己关在门后,不弄出一点动静。整个花局大楼,俨然空无一人。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人偷偷看到了,古泊生独行,魂无所依,的确像是在千年的古墓之间游荡。没人敢惊动他,怕他的面孔突然朝窥视者转来。

除了鲁林娜,花局的人都变得小心翼翼的了。鲁林娜依旧我行我素,但谁都看得出来她面容的憔悴。好像一夜之间,就衰老下来。对花局的人,动辄发脾气,吹毛求疵。这种情况在过去是没有过的。她虽为女流之辈,但她胸怀大度,就像她对任何人都要敞开办公室的房门。大家都知道,鲁林娜在花局是仅次于古泊生的二号人物,鲁林娜的办公室里竟然没有机密。想想就是不对头,但确实是这样。鲁林娜的办公室任人来去,随意从门口走过去,都能对其一目了然:房间里威严端庄的美人儿就是房间里的所有。如果要讲有机密,机密也就是美人儿本身。美人儿离开了,机密也就随身而去。

这么讲来,古泊生局长也确实没有必要等在最后把她的房门关上。古泊生真是没有想到,自己好像心血来潮的举动,给全局的人带来了深深的不安,而且他就像是一个瞎眼的人,也看不到自己带给鲁林娜的严重伤害。

花局不再宁静的日子来到了,虽然没人把问题说出口,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有了一种对真相的探求意味,即使在鲁林娜的面前,他们也没有特意掩饰。……在猜得大家一头雾水之后,他们有理由认为鲁林娜作为当事人,了解所有内情。孰不知这样的眼神也最易激起鲁林娜的怒火。在任何时间内,鲁林娜都保持着足够的机警:斜对门办公室里的那个人,其实就是花局的心脏。花局的力量,无疑是从这样一颗不幸染有隐性疾患的心脏而来。

瞧!鲁林娜没有朝那扇房门转过脸去,她只是警惕地调动着自己超凡出众的听觉,但她眼睛里,分明看到了这样一个男人的形象,面色苍白,仿佛一生都没见过天日,嘴唇鲜红,却如同绽放在阳光下的玫瑰。

鲁林娜朝花局的人大光其火,得到的不是发泄后的宽慰,而是一份心痛。这就足以让花局的人感到愧疚了。花局的人所能做的,也就只是镇静,起码是保持表面上的镇静,这就如同鲁林娜在古泊生面前那轻盈的一跃。

不过一周时间,甚至连鲁林娜也恢复了对同事的平易。这天上午,她轻轻松松走出房门,旁若无人地伸展了几下腰肢。

你要知道,她有一个外号,叫“工作狂”。只要一到局里,她的全身就好像上紧了发条。她不喜欢这个外号,而且明确表示:“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这个!”别人也很少这么叫她,偶尔叫她一次,她立马就本下脸来,不过她也并不因此对人怎么样。

她现在的这个样子,就像在期冀有人这样叫她。

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但是你不要期望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别人的心里去。他们看到了什么?

鲁林娜依旧是一个不老的美人儿。瞧那腰肢,瞧那面容!瞧那得体的妆扮!她出现在花局的走廊里,光线、气息都有了不同。是洛神再生,是皇后驾临。你能够想到什么?想到什么就都说了,没让人倒牙,可是也仍旧难免“工作狂”鲁林娜心中的小小失望。

长长的走廊里暗淡了一下,鲁林娜自己也能觉得出来。她走回办公室,没有坐下,而是临窗站着往外看。

花局门口人头涌动,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对此,鲁林娜是再熟悉不过了,可她专注的神态却像在努力发现有了什么变化。她随之产生了疑惑,不记得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花局近两天颁布了什么紧急法令。

花局门口的人似乎比往日要多得多,人群形成了一股股凶猛的浪涛,一次次向花局扑来,鲁林娜的确微微感受到了脚下楼板的震颤。正想从窗口退一步,就看到了在人群中破浪前行的古泊生。当然了,没人能认出古泊生,这可是相当地减轻了古泊生穿越浪涛的艰难度。

待到古泊生消失不见,浪涛重又弥合在一起,鲁林娜眼前一黑:

古泊生留给她了一个在深夜逃跑的背影。

窗外阳光明媚,鲁林娜却如同陷入了一个漆黑的夜晚。黑暗引起的恐惧几乎将她击落在地。

古泊生逃跑了!他逃离了花局……这个该死的忘恩负义的家伙,花局的人对你怎么样?鲁林娜对你怎么样?该死的心脏病隐性患者……鲁林娜飞也似的跑出办公室。依旧敏锐的听觉仿佛两条腿,把她带到古泊生跟前。

显然,刚才她眼花了。

古泊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向她抬起嘴唇鲜红的面孔。……哦,已逾五十的人了,给人的印象却如花朵一样娇嫩。在他的办公室里,充满了玫瑰花香。鲁林娜温柔地一笑,好像他的妻子。

鲁林娜说:“我跟局长请个假吧,今天我要早走一会儿。”

她很不好意思地把脸往肩膀上扭了扭,因为虽她来说下班早走实际上就是一桩奇迹。一桩奇迹这么容易就发生了,换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难为情。

离下班还有将近半小时,鲁林娜就走下了花局办公大楼。

鲁林娜第一次主动把自己办公室的房门留给古泊生关上。

 

在丈夫到家之前,鲁林娜一直不停地做家务。丈夫也在某局任职,实际上比鲁林娜更忙。平时他很少在家吃晚饭,儿子考上大学后,家里经常只有鲁林娜和小保姆两个人。他推门进来,鲁林娜也没转头看他,她早就注意到了小保姆的脸色。小保姆确实很不高兴呢,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只有男主人回家的时候,才情不自禁地有所流露。

鲁林娜一反常态地起劲做家务,就好像对小保姆很不满意,但不管是鲁林娜,还是男主人,都知道她的尽职。在鲁林娜家做工的保姆,不自己提出来不做,是不会给主人找理由打发掉的。

每个房间都收拾过了,鲁林娜才脱去身上防尘的宽松外罩,开始收拾自己。

时间已经不早了,丈夫神色倦怠地躺在沙发上,懒待动,但眼里的惊异并没有消失。

鲁林娜随口向他解释,自己要去花街一趟,看看花局的1547号条例贯彻执行得怎么样了。

她换了一身便装,为的就是不让花街的人认出自己。

话说着,浑身上下就透出一股私访官员敛不住的凛然之气。

丈夫深知不便问得更多,只叮嘱她早些回来。

她出了门,就顿住了脚步。

一个古怪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她要不要听听丈夫和小保姆会在自己身后说些什么?如果她真的想听,她是会听到的,就像她在花局,两耳能够敏锐捕捉到古泊生办公室里的每一丝动静。

鲁林娜坐上出租车,直奔花局。

不知缘于何故,一上车她就感到一种感情在像蜜汁一样在自己心中洋溢。

夜晚的大街比白日空旷了许多,但并不显得寂寥,也并不失华美。

恍惚之间,鲁林娜竟觉得那就是正在走向花局的自己,她穿过自己的身体,被自己无边的爱情所洗涤浸润。在这具神秘的躯体的尽头,依然会有一扇洞开的房门,蜜汁一样的感情从未受到阻碍。

她远远看到了花局办公大楼在夜空里庞然大物似的花篮轮廓,马上让司机停了下来。司机不免有些疑惑,因为这里才只到乔木三所,况且又近夜半。她坚决地下了车。司机从车里看到她站在道边很久都没动,哪里知道她一时没有了力气,两脚像棉花一样软。

她终于一步一挨地往花局走了,照她的速度她会走到天亮。

其实在她的脑子里是一片的空白,她好像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往哪里走,深更半夜要去做什么。

忽然,鲁林娜看到了花局门口传达室里老花匠的头颅。

那样一颗头发花白的头颅,看上去孤零零的,在窗框之间无声移动却像在深水中无助地漂浮着一般。

很显然,鲁林娜不愿意打扰了老花匠。她可以做到的,她手中握有一把大门钥匙。溜进花局,直上五楼,打开自己办公室的房门,然后立即回家躺到床上,陪伴疲倦的丈夫入睡,像世上每个妻子一样……她记得今晚留在花局值班的是攀缘科的年轻公务员李国聪。夜晚值班这项工作向来由她亲自过问安排。李国聪也早该入睡了。即使碰上李国聪也不要紧,他见到她就会明白她这是深夜查岗来了。

可是,她听到了老花匠的声音。

老花匠在低吟那首在花街流传的童谣。尽管它已在花街家喻户晓,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鲁林娜身子僵硬,悄悄退到门旁一棵大树下,呆呆窥视着老花匠的窗口,心情倍感凄凉。

老花匠的声音微弱而忧悒,就像在缅怀自己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的青春岁月。

一辆出租车从夜色里缓缓钻了出来,鲁林娜还能认得出就是自己刚才坐过的那辆。她颇显慌乱地上了车,直到她确信把老花匠的声音抛在了身后,才告诉司机自己要去花街。这原是她今晚出门的理由,但现在,即使不为着避免酿成欺骗丈夫的事实,她也有着赶往花街的迫切欲望。

这一回,司机直接把她送到了897号花店的门外。

出租车开走了,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下,有意无意地朝沉入寂静的花街两头看了看,不料一团黑影“呼”一声迎面扑来,又刮风一样从她身边狂奔而去,随即消隐在街头的黑暗里。

如果没有看清挟裹在那团黑影里的孩子,她宁愿相信刚刚跑过去一群疯狂的野马。隐约从远处的马群里传来的,也正是为老花匠所低吟的童谣:

 

花局夫人捉去啦!

 

夭婆是个单身女人,鲁林娜仿佛第一次想到这个。

她们都是美人儿啊!

在鲁林娜的眼里,夭婆更是一朵常开不败的鲜花。她那袅娜的身姿,娇艳的面容,别说是换了男人,就是鲁林娜也常有那么一恍惚,好像馋了什么东西似的,暗暗咽着口水,但她却是冰清玉洁的单身。相比之下,这很不正常了,鲁林娜则是太为正常。

鲁林娜不光有丈夫,也有儿子,丈夫体面,儿子出息;不光有完整的家庭,还有令人艳羡的政府部门的正式职位。

同样都是美丽的女人,她却好像拥有太多。用另外的目光看待自己,就会看到一条装满杂物的精致口袋。

可是,好像出于本能的恐惧,她从来都在使用自己的眼睛。

在过去的多少年里,夭婆就是她的一面真实明亮的镜子。哦,没人知道的,夭婆对于一个美人儿的意义。

她却忽然地恼怒了,她几乎是仇恨地瞪了夭婆一眼。

她们坐在鲜花中间,再没有任何人的打搅,甚至也没有时间的纠缠,尘世已然远去,然而鲁林娜气咻咻的,对那面活色生香的镜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似乎那镜子蒙上一层黯淡的尘翳。

这个世上,除去夭婆,包括鲁林娜,没有谁是反常的,但也只有鲁林娜自己知道,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美丽的花店店主。夭婆不在,鲁林娜即刻就会化烟,化灰,而且还会有更为不堪的结果:她就只是一具衰朽之躯。

夭婆却总是不变的,夭婆镇静自若,好像鲁林娜未来之前自己是什么样子,现在也仍是什么样子,嘴角一抹澹定的浅笑,眼帘微微低垂,目光在鲁林娜的注视下平静似水。

鲁林娜马上就要管不住自己了,她浑然不知地伸出手去,毫无目的地游移在空气中,带着微微的震颤,又猛地从身旁摘下一朵百合,倏地拿到嘴边。那就是要吞吃的意思了。可是,她停住了,神态缓缓恢复正常。她优雅而随意地在百合上嗅了一下,依旧轻轻把花拿在手里。

“897。”她说。

夭婆暗暗吃一惊。

被花局的人直呼花店牌号,是很常见的事情,但被鲁林娜这样称呼,夭婆听起来却很陌生。可以说,过去鲁林娜从没叫过她名字,因为两人几乎从来都是单独在一起的。鲁林娜一来花店,夭婆的两个小伙计就会自动走开,好像倏然间,整个花店就只有两个美人儿和一屋子的花朵。夭婆留心一些地看看鲁林娜,也没能看出什么。其实鲁林娜心里的软弱,好像漫天突来的雨丝,瞬息间濡湿了所有的干燥。她再次呼唤“897”。

“讲你自己。”她说,绝非命令。

是的,她现身897号花店,夭婆从来都是一名忠实的听众,她从来都如同自话自说,讲花局,讲她在花局的生活,讲她在花局里所受到的心灵损伤,实际上那就是她对古泊生的隐秘而无望的爱情。

“讲讲董一毛。”她说。“董一毛为什么会死?”

她的眼睛黑洞洞的,好像通往掩埋已久的岁月。她还能记起那个最早一批在花街开花店的中年男子。

跟多数花街的开拓者一样,董一毛迷恋鲜花。开花店的男子迷恋鲜花一点也不奇怪。那时候的花街短短不过百米,花店也不过二十家,当然还没必要编号。董一毛的花店就叫“一毛”花店,不知道店主名字的人都以为花店专卖便宜货。还真有奔着便宜而来的人,可他们首先看到的就是在那些鲜花旁边袅袅婷婷的夭婆,而且还会细心地发现不论夭婆走到哪儿,那个店主的视线总会从一个隐蔽的角落暗暗相随。董一毛为人不特别,有老婆孩子,特别的是他突然有一天深夜在花店的门梁上自缢身亡。董一毛的老婆不甘就此罢休,带人把夭婆打出店门。看到夭婆狼狈跌落街心,花街不少人感到莫名的兴奋,竟不顾熟头熟面,也跟着动手动脚。这样的一幕恰巧被鲁林娜一行撞到。

花局官员的威严遏止人们粗暴的行为,其实人们当时就转而不安了。

花街本不是虚幻的天堂,只是一处被鲜花点缀的漂漂亮亮的世俗之地罢了。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夭婆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夭婆那天确实离开了花街,可是半年之后,夭婆重又在花街出现。

半年内,“一毛”花店迅速败落。

就在离“一毛”花店不远的地方,一家新的花店开张。不久,花街扩展,“一毛”花店连根消失。

那家新的花店,后来在花局的一号档案里编号为“897”,店主即是这位被人称为“夭婆”的女人。

从夭婆闪动了一下的眼神来看,那个迷恋花朵的男子在夭婆的心里依旧清晰着。她把头转向了门外,跟鲁林娜一样,目光也黑黢黢的,既通往幽深莫测的黑夜,也通往沉寂无边的岁月。

鲁林娜从来都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此时她不禁为之羞愧了。显然,董一毛在她的心里也同样并没褪色。

作为花街开拓者之一的董一毛,有理由让每个花局的人记上一辈子,特别是对于像鲁林娜这样的对花局忠贞不二的元老牌先进工作者。可是她既已守着健在的当事人十几年,却几乎对一毛花店败落的内情一无所知。

鲁林娜哪里想得到,一串硕大的泪滴突然从她脸上砸了下来,凉凉的。

她觉得自己好蠢哟。此时夭婆没有看她,她也能感到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夭婆的眼皮子底下。

不,她不再期望夭婆也会像自己那样!

花朵沾了她的泪水,好像是正在晶莹的晨露中绽放。

她随手丢在地上,极力保持着镇定,款款起身,从夭婆身旁走了出去。站在夜晚的花街上,她甚至断定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最后一次来到夭婆的花店,与夭婆相对,但这并没有减轻她内心愚蠢的感受,以致她在第二天早早来到花局,打开房门时用力过猛,险些跌倒。

她冲进办公室,两手扶着办公桌,身上打着颤,耳朵里仿佛听到了自己巨大的吼声:

“去死吧,姓古的!”

此时,她很明白的,这是一句在自己心头压抑了很久的话。

她终于说出了口,随后又一转身,走出门去,站在走廊里,嘴角含笑,就像是在专门迎迓古泊生的到来。看到她的人,也都觉得她还非常年轻。

那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简直就是光明和快乐的化身。

 

尽管每个花局人都在自觉维护大局的平静,但还是不可避免很多无稽之谈从花局门口流布到了花店林立的花街。

捂住眼睛,那还有耳朵嘛。捂住耳朵,那还有两个鼻孔嘛。

谁都知道,每个成功的花店老板都拥有一套灵敏的嗅觉系统。最初,开花店不过是一场视觉的竞赛:如何断定花朵的美丽。而当视觉的竞赛迅速达到极致,嗅觉的优劣则显得尤为重要,虽然实际上相差无几。所有的花店都有各自的香型,清雅的,馥郁的,若有似无的,寡淡到一点气味都没有的,每种香型也都有每种香型的境界。最为古怪的则是3867号花店浓烈刺鼻的大香,所幸那种大香却有着自己的限度,还不至于让邻居难以忍受。

……花局的消息是被阻挡了,但空气还是自由的。

他们确信从花局嗅到了一种不安的信息,至于具体的情况,鼻孔就不甚管用了。

同样,真相被掩盖了,想象却仍然是自由的。

自由的想象力曾多次造成了花街人对事物认识的偏差,以致谬误流布已成为花街的传统。听听他们口上最多说起的传言就知道了:

古泊生奔赴花局夫人的秘密通道渗水,在上周五的晚上不慎跌了一脚。

跌脚不是关键,本市鸿通医院拥有全国最好的骨科大夫。为什么说是全国最好的骨科大夫?那你找本市人民理论去吧。本市人民历来都不畏惧对城市的荣誉夸大其词,而实际上,那位骨科大夫的医术确实了得,一经疗救,再为破碎疏松的骨头也都会硬得像根铁棍儿。古泊生跌了脚,身子骨只会更健旺。

另一条正在开挖的暗道与古泊生去往花局夫人寓所的暗道碰在了一起,而且没有避开的迹象。想象力证明,两只鼹鼠终于在一个不幸的时间里走叉道:

花局夫人拥抱了一只陌生的鼹鼠!

危险近在咫尺,鲁林娜、柴会卡、蒋小凡,他们焉有不慌之理?就拿传达室的老花匠来说吧,守口如瓶到了那个份儿上,但瞧他的眼睛,那里积聚了多少岁月的迷雾,究竟为了阻挡什么?不是没人向他打听过,晓得他并不是一个普通老头子。

花店老板跟人事处打交道的时候很少,但人事处对花局的人如何重要,花街的人也都清楚。曾有不少次,花街的人试图从这老头子身上打开突破口,以了解花局内幕,也终归于徒劳。

但是,人们突然惊异地发现古泊生来过了花街。更深人静,只有一群在假期里解除了拘束的小孩子在夜游,古泊生凭借神灵的指引,悄悄潜入夭婆的897花店。

此事不为妄猜,897花店两个诚实的小伙计可以作证。

他们一个叫小昭,一个叫小阳。

“古局长来过897花店吗?”

“来过呀!”

“一男一女关在花店里做什么呀?”

“那,你们说做什么?”

“小昭小阳,你们晚上不会睡得很死吧。”

“哪能呢?开店防贼。防就防你们啊!”

小昭小阳是对漂亮的双胞胎,是夭婆从乡下老家带来的。

他们每天都很快乐,微笑时时挂在鲜花映衬着的脸上。

“小昭小阳,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呀?小阳你不说,问小昭好了。小昭!”

“还能说什么?说花局呗。”

“说没说到花局夫人?”

“哪个花局夫人?怎么会有花局夫人?”

“小昭,谁都知道的……”

“没有花局夫人!我肯定。从前没有,从今以后也再没有花局夫人!”

“小昭小阳别急着走,小昭小阳别关门。”

两个小伙计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夭婆就是新一届的花局夫人。让那位老花局夫人发霉见鬼去吧!可是,花街的人却又忍不住心底的担忧。“一毛”花店的往事还留存在很多人的记忆中。一男一女深更半夜在一起,不可能只讲花局吧。他们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古泊生可能就是第二个董一毛。

夭婆从一个扎着两把刷子的小丫头,出落成一位标致少女。夭婆愈美丽,董一毛愈绝望。

古泊生向夭婆诉说了埋藏心底的痛苦:他多年来奔赴而去的花局夫人实际上就是掌控他的命运的白骨精。即使他从未到过花街,他也知道美丽的夭婆。远在天外或深处地下十八层,他也闻得到夭婆永恒的芳馥。无穷无尽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原本羸弱的心脏。但是,他躲不开蒋小凡、柴会卡、鲁林娜之流。花局里的每个人,甚至是他的司机小王也都是花局夫人安插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都瞒不了局里任何人的眼睛。当然,古泊生也尝试过反抗,比如,已到上班时间,他还要故意赖在花局夫人床上。这下子花局那些人没话说了吧。但这是没用的,起码在花局夫人那里就行不通。花局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啊!花局夫人总有办法准时把他弄到花局,让他跟花局的人在一起,以完成他神秘的使命。

啊,使命!古泊生奋斗终生,难道不是他自己要当这个花局局长么?花局除了正职,还有两三名副局长,他们又哪个不朝思暮想立马转正?可是,只有爬上这个位置,才会明白自己争取到的是一个除非死掉否则再也挣脱不开的绞索。

是这绞索般的使命,一次次把他从花局夫人的床上带到花局的办公室,然后再拉回花局夫人温柔而可怕的怀抱。

夭婆是小昭小阳的恩人,当然不能指望从他们口中走露一点风声。

“897花店南展橱发幽香了。”花街的人煞有介事地抽着鼻子说。

“幽香害你舌头生个碗大的疔!”小昭狠狠地咒,笑容却灿烂着。“让你们闻着难受,每天饿了还吃不成!”

花街的人却像生在甜蜜中,并不恼的,也笑着,说:“那是花局下文了。这还用猜吗?南展橱是发幽香了,是019号的,ⅧⅫⅠ类型的。”

“嘿,你长的可是人鼻子?”小阳也过来插嘴。“花店还开得下去吗?”

“都开不下去,897也开得下去!”

“那才好呢。”小阳说,“靠!我和小昭不怕没人收留了。”

话虽笑着说的,听听却可怜见的。花街的人确实没什么可说。花街的人就总是在想,古泊生成功地避开了一切阻挠,亲眼目睹了夭婆的芳容。

花局夫人是不老的,夭婆也是不老的。他们似乎突然间就明白了,鲁林娜一次次赶来花街试图看到夭婆衰老的目的,就是期望人世间只有一个美丽而不老的花局夫人。鲁林娜在花局对古泊生的忠心,其实只是对花局夫人的忠心。

夭婆老掉,花局夫人方可无虞。况且,花局夫人与夭婆相比,哪个更美,还两说着呢。

古泊生在897见到了,夭婆是那样美,就像是从每一朵初绽的鲜花里走出来的。他见过夭婆一次,还没离开花店,就在盘算会见第二次了。他仍然可以开挖第二条秘密暗道,但这必须有一个前提:安全稳妥地处理掉前任花局夫人。对他这样一个隐性的心脏病患者来说,这确实非常有难度,而花局夫人已早在花街人的心中留下了一个老谋深算的印象。花街上的人不禁为古泊生的前途担忧。弄不好,他很有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再想想,却释然。

董一毛为了夭婆,搭上的可不仅是什么前途,而是一个人珍贵的性命,他古泊生可又有什么割舍不得!

无休止的流言和猜测几乎成为花街的时代特征,对此,花局的每个人都心中有数。不说别人,就说鲁林娜吧,她作为一个对古泊生暗藏爱情的女人,理应直陈大义。但是,她不说,就像谁把她的嘴巴封了。花街人的鼻子在花香中得到了充分有益的进化,而她鲁林娜却好像唯一发展了听觉。常有那么一恍惚,她会感到自己的两只耳朵长得尖翘翘的,如同锋利闪亮的匕首,朝上支着。

一对变形的耳朵会不会影响到她的美貌,却远不在她的考虑之中。那颗羸弱的心脏在怎样跳动,她是听得到的。但她犯下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因为她误以为心脏也就是心灵,她以为身体就是一切,尽管她自己也常常为那隐秘的爱情所折磨,还不免偷偷为此洒泪。这种认识的恶果是,她实在地暗暗盼望着古泊生心脏病发作的。只要古泊生办公室里扑通一响,她就可以箭步赶去:

那摔倒在地的人吞下她递上的救心丸,重新爬到椅子上。此时此刻,她像小姑娘一样地在他跟前站着,是多么美哟!

在她夜访夭婆不久,她似乎又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日都要专门站在走廊里,迎迓古泊生的到来。

 

古泊生走出缓缓打开的电梯,就像走在时光的隧道里,从隧道的那一头,向鲁林娜越走越近。

起初他的身影是轻薄的,也是渺小的,但他在不停地生长变大,变得有分量,拥有一个人的分量。他竟然对她造成了一种逼迫,因为她觉得自己实际上在变小,变得像浮尘一样轻。她眼睁睁看见着他的脸越来越清晰,上面纹理分布,连毛孔都看得见。

那嘴唇是多么红,那肤色有多么白。这还不算,脸孔也在不停地生长变大,一步一步朝她逼近,要将她完全地包裹住似的。她忽然意识到,不过动动指头,即使她没留长指甲,也可以一下子将古泊生戳破,像撕掉一张纸一样容易。他就是那样一张薄纸,后面是一颗脆弱的心脏,透过纸张,隐约可见。

刹那间,鲁林娜全身充满了快感。就像凶手残暴地杀了人,尚未来得及感到恐惧,美妙的震颤一波又一波地在她身上涌动,也说不清是从头涌到脚,还是从里到外。她四肢颤抖着,微笑没有改变,但心中已起杀机。只要她转过身子,就能够当面把身后的房门关上。一颗心脏猝然破裂的声音,已被她清晰地听到了。

可是,鲁林娜笑盈盈的,眼神也像飘了起来。古泊生去了他的办公室,她自己也走回来,坐下想,其实自己谋杀古泊生好多年了。

她感到了恐惧,又颤抖起来,越颤越冷。去死吧,去死吧……那天被她破口而出的咒语回还往复在她的脑际,却好像一声声哀吟。同时,她尖尖的耳朵也在极力捕捉着对门办公室里男人的身体扑通坠地的声音。她毫无理由地相信,整个花局的人无一例外,都在暗暗盼望着那个声音的响起。柴会卡、蒋小凡他们会蜂涌而入,看她把古泊生救活,就像是自己救活的一样。每个人都对古泊生怀有跟她同样的感情,也都无一例外地受到感情的伤害。他们每个人都是受伤的人。她很想立刻把他们唤到身边来,让他们相互倾诉。召集一次没有古泊生参加的会议,她可以做到。

是的,她是不会再到花街去了,更不会走进夭婆的花店。

终于有一天,鲁林娜本不想看到的结局出现了。古泊生头一次跟她在办公室大吵,吵声之大,传到了街上,似乎让花局门口的人都静息了,但没有一个花局的人敢去解劝。过了一会儿,就看她满面怒色地从古泊生办公室里出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门。

花局的人惊异得像看到了成精的冬瓜。

这是不对的。鲁林娜怎么能够把房门关上呢?鲁林娜的房门向来都是敞开的。

鲁林娜自己把房门关上了!她要在房门后做出什么事来?她的脸色人们也看到了,她也不应该这个样子的。

可是,古泊生也走了出来,伸手就去推门。他的脸色也很难看。

门开了,他冲门缝里的鲁林娜说:“我受够你了!”花局的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自己的耳朵聋了。古泊生又说:“你等着吧,我死了你来当局长!”花局的人就几乎恐惧起来。

古泊生何至于说出这种话?鲁林娜的忠心又是怎样引起他的怀疑的?无形之中,每个花局的人都感到自己的忠心受到了怀疑。柴会卡、蒋小凡他们不敢上前去劝解,也很自然。他们鼻子突然酸了,也像是在意料之中。他们看到鲁林娜的样子像是委屈得要哭,巨大的号啕声眼看就要在花局响起。

鲁林娜没哭。她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强有力,她伸手又把房门关上。古泊生显然还没有发泄完毕,他也再次推开房门,说:

“给我开着!”

虽然他是男人,但力气并不见得比鲁林娜大,所以,鲁林娜仍旧能够把门关上。

这样,他们一个往里推一个往外推,把那张才修好不久的门推得像把不停摇动的扇子。嘭的一声,房门脱落了。

他们同时愣住。同时想到房门会将对方砸死。

房门晃悠了短短一瞬,竟对角线似的,斜斜地卡在了门洞里。

这时候,看上去古泊生和鲁林娜全都平静了下来。古泊生从门口退一步,好像有些为自己的冲动感到不好意思。鲁林娜也默默往后退,一直退到自己的座位上,扭头朝窗外看去。

花局的人都机灵,都悄悄返回各自的办公室。

不用说,每个人头顶都盘踞着一团巨大的隐忧。

鲁林娜从窗口看到古泊生走出花局办公楼,根本不相信这是幻觉,但她一动都不动,她只是在心里念叨,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她绝望地想到,自己已经再也没有可能阻止古泊生逃出花局,融身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如果她能够爬上窗子,高呼着跳下,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是,她像被一道道绳索紧紧缚住了,整个身体都像一块僵硬的岩石,惟有心头还在机械地转着那样单一的念头:

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我是刽子手

鲁林娜怔怔地看着古泊生被汹涌的人流淹没,突然拿起电话,把维修工叫了上来。维修工胆怯地出现在门口,被房门分割成不对称的两部分。她的神情已经回复正常,维修工稍稍减轻了些畏惧。接下来,维修工就像忘了自己的过失:房门确实修得不够牢固。鲁林娜帮他把卡在门洞里的房门抬出来,维修工一遍遍地说:

“自己来,自己来,不用您动手。”

房门竖放在了墙上,鲁林娜朝他轻轻笑了一下,走出办公室。走了几步,就疯了似的奔跑起来。她甚至等不及电梯停稳,就往电梯门里冲。还好,电梯马上门开了,一口把她吃进去。

对于她和古泊生发生争执的猜测注定没有结果,因为不过五分钟,她就哑了。她本身再不想说话了。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被另一个女人带走,她的心顿时被撕得粉碎。当时她冲下楼去,是要抢回他的,但她晚来了一步。可恶的房门,耽误了她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

花街的人不认得古泊生,只是等他死去了才弄清他的身份。如果他们认得他,早就给他让路了……谁知道呢?也许会一拥而上,挤得更紧。反正古泊生没有可能畅通无阻地走到街上去。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心脏就受不住了。本来就在花局受到过一番严重的刺激嘛。他无力地倒了下去,旁边就是前来花局办事的夭婆。他像是通过很多人才来到夭婆身边的。他的视野已经模糊了,根本发现不了夭婆的美貌。

夭婆伸手扶住了他,看一眼他的脸色,就好像看到了一种新异的花瓣。她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位专门为他远道而来的客商,当即决定把花店最好的花朵卖给他。

“让开!让开!”她大声地叫。

看见有人晕倒,还是有热心人上前帮忙的,但她就像害怕别人跟她争抢一样,谁靠过来她就用手打谁。也不知是因为古泊生太轻了,还是她确实有很大的力气,她一个人就把古泊生拖到了车边。她把古泊生塞到车座上,自己正要从左边上车的时候鲁林娜跑了过来。

鲁林娜向她呼叫着什么,但她没有理会,发动了车子,就向医院疾驰而去。途中,古泊生的身子左右摇晃,她就只好一手开车,一手把他搂在怀里。“到了到了。”她不停地安慰他。他的脸孔紧紧贴着她高高的胸脯,她注视着道路,眼里的余光仿佛看到胸脯上插了一朵鲜红的玫瑰。她不由得想让自己好像玫瑰一样芳香,那肯定对病人有好处。当她注意到古泊生在嘟嘟囔囔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不是玫瑰,而是一个心脏病患者的嘴唇。她的眼神一下子迷离起来。

“去……去花街……”

夭婆听清了。

事实上,夭婆把古泊生带到了花街。车子长时间停在街口,挡住了别人的去路。朝车里一看,好像有个男人静静地睡在了夭婆怀里。

夭婆的做法在花街的人看来有欠妥当,她忘了当年自己在董一毛花店的不幸遭遇。还好,古泊生死后,不管是他的家庭,还是花局,都没来找她的麻烦。

当然啦,有关花局的传言,永远没有休止:是贪得无厌的花局夫人狠心把古泊生蹬了。要一个心脏病患者总在床上生龙活虎,确乎不大现实。如果换了夭婆,或许就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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