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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灯记

既然上天在十年前就把我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那么你的后半生就注定要跟我一样,湮没在这永无天日的深宫里。

河灯记

[缘起]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
宫人御医全部跪在门外,个个噤若寒蝉,四下无声。只有袅娜的药香,静静的在空气里游荡。
层叠的轻纱隔开了斜倚在雕花床上的她和立在帐外的威仪男子。
见她醒来,年轻的帝王一个箭步走到床边;“母后,您终于醒了。”
明黄的袍服映衬下,他的脸上现出丝丝憔悴的痕迹。而那双深邃的眼中,写满了心痛与焦虑。
她心中不由浮出一点欣慰来----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母子之情总还是念的.....
想到母子之情。 她伸了伸手,示意皇帝进到纱帐中,到她身边来。
挥退众人,她唤他的乳名。
‘我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抬手,抚上了儿子俊逸的面庞,她轻轻摇头,否定掉他还没出口的那些安慰。
‘有些事,我想你该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淡然吐出这句哽咽在喉头二十几年的话,她抬眼扫了一眼紧握着自己手的皇帝。见他面上果然没有惊诧,不由一笑:‘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早在几年前,就有人私下告诉皇帝自己不是他的生母,而宫里,亦有流言说他薄命的母亲是被自己害死的。
如果.....他心里有恨,那也是人之常情吧?
却不想,他只是轻轻掖好她的被角,“母后待我,恩重如山。”
帝王眸中漾起微微波澜,却是转瞬即逝:“生恩莫如养恩重。儿臣自襁褓中便由母后抚养。在我心里,您是我唯一的母亲。”
眼角不由得滑下泪来。
这一句,就算是安慰,是敷衍,也足以温暖她即将荒芜的生命。
许久,她抬起头。
“来,母后说个故事给你听。”
 
『 壹 』
 
我记得,那是个特别美的早晨。
刚下过蒙蒙的细雨,青石板路上到处都是小小的水洼。车马走过去的时候,会有星星点点的泥巴飞起来,溅上我赤着的脚丫。
耳边不时能听见鸟啼。一枝过墙的桃花就盛开在我头顶,风雨里飘零出一地猩红,洒了满身的花瓣。
时候还早,集市上人很少。看管我们的那人斜倚在墙角打着瞌睡,手里的绳子却没松过——另一端系着我和另外几个姑娘的腰。
他时刻怕我们跑掉。
趁那人不主意,站在我身边的女孩拉了拉我的手。“我十岁。你几岁了?”
我扭头看她一眼,不由一愣。这女孩跟我,眉眼竟有几许相像。
“我十一了。”
许是因为一路颠簸,她脸上沾有些许污泥。我伸手,迅速帮她擦去。
——在这集市上,头插草标的我们,是待价而沽的商品。如此狼狈的模样,怎么可能博取买家的欢心?
“把自己收拾干净点,这样才能卖到个好人家。不然……”我扫一眼墙角的人贩子,悄声道,“就还得受折磨。”
大概听出了我话里的关照,女孩眼中闪过些许感激。
“姐姐。”她唤我,语调里有亲昵。“你也是逃难出来的吗?家里……还有旁人么?”
我迟疑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了。”
前年黄河大水,无数人流离失所。就算零星有人逃到了千里沃野的江南,也终究逃不脱路上饿死病死的命运。
这一路上,此般人间惨状我已见得太多。
我看看她褴褛的衣裳——想必,她也是这样逃难来的吧。
果然。
“我爹娘也都死了。”她声音里有一点哽咽,却始终不曾哭出来。
“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既然活着,那就好好活下去。相信我。你我的人生,不会永远如此悲惨。”
“说得好。”
我和她说话说得有些分神,竟没发现不知何时起,有人站在了我们身侧。
那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瘦削,神态淡薄。虽算不上美人,但从眉眼里看的出,年轻时应该也挺标致。
她看着我,眼中有玩味的笑意。“你方才说,人生不会永远如此悲惨?”
点点头,眼角余光扫见她袖中露出的一角金丝编成的令牌。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人生重要的转折。
“活着,就有希望。”无视身边那个女孩忐忑的神情和拉我衣袖的示意,我迎向那妇人的目光,鼓足勇气说道,“上天让我们活下来,自然就会给路让我们走。将来……不定在哪一时哪一处,会遇见贵人也说不定。”
“您,会是我们的贵人吗?”
那妇人笑起来。
“你这女娃倒是有趣。”顿一顿,她说,“你跟我走吧——不用问去什么地方,未来再差,也比你现在这样子好,不是吗?”
我点点头。突然又想起身边的她,赶忙多问一句:“我妹妹也一起去,行吗?”
 
『 贰 』
 
我遇到的确实是贵人。
孙嬷嬷带我们去的,是这人间最瑰丽的所在。
皇宫。
虽然只是新进的打杂宫女,虽然依旧是最最底层任人欺凌的角色。但起码——衣食无忧,未来有望。
也再不必担心会被卖到青楼或者戏班,在毒打与蹂躏中度过屈辱的一生。
潋滟说:“青若,孙嬷嬷是你的贵人,你是我的贵人。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跪在未央宫偏殿的廊下擦地板。虽然四下无人,但我还是示意她收声。
从入宫的那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我们是姐妹。而姐妹间,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我是你姐姐。”我看着她,小声说,“亲姐姐。”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一直到死我都会是她的姐姐。却没想到才过了十年,事情就开始转折——
十年后,在孙嬷嬷的调教下,我已是执掌一方殿阁的管事。
虽然负责的只不过是御苑中小小的水榭别院,但身份地位,早已不是当年初入宫门的打杂宫女。
论起来,孙嬷嬷多少是有点偏心的。潋滟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被派到流光水榭,她便也跟我值守在那里。
流光水榭只是御苑中很小的一处建筑,且位置偏僻。别说皇帝没来过,就连御花园里过路的妃嫔们,也很少光顾此处。
底下的小丫头们都抱怨说这样的日子无趣亦无望。唯独我和潋滟,倒是难得清静。
每日忙完了手边的活儿,就坐在檐角下聊聊天,做点针线,又或者下棋和读书。
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却总也掩不住寂寞。
百无聊赖。
所以那日,潋滟提出做河灯的时候,我没有反对。
她手把手教我做她家乡的河灯。用轻纱糊成莲花的模样,在花心里放上短短的蜡烛。蜡烛下面,压上一纸小小的愿望。然后在深夜的时候放到河里,任它飘到远方。
我答应了跟她做河灯,也答应了晚上一起去放。
但那一纸愿望,被我否决。
“宫中最最忌讳的就是巫祝之术,只要稍微沾上一点,便会丢命。虽说小小的纸条没有什么,但若落到有心人眼中……”
潋滟点头,“我懂。没事的,姐,我们放河灯之前,把心愿说给蜡烛听,也是一样。”她笑起来,似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一脸俏皮。
十年宫廷生涯,早已抹掉彼此年幼时经历的那份沧桑。一如孙嬷嬷常说的,想在这宫中活下去,就要学会把心事往人看不到的地方藏。
我们只是卑微的宫女,能够赖以当做伪装的,唯有单纯无邪的皮相。
“就你鬼点子多。”我挠她痒,“说,你许什么愿?”
其实也无须问。双十年华的女子,在失落了家人、被囚深宫之后,还能有几多别的心愿呢?
无非是期待一个良人,盼着这辈子能有所依傍。再过几年。到二十五岁,我们便能被放出宫去。潋滟许的愿望,想必是到那时候,遇到个能许她半世温暖的人吧?
温暖。
想到这个词,我心头突然一酸。手里的河灯变得有些沉重。
潋滟的愿望是出宫、遇得良人。那我呢?我的愿望,该是什么?
 
『 叁 』
 
河灯放出去没多久,便有青衣的侍卫找到我们。
两只从河里捞起的莲花灯被丢在地上。年轻的脸上隐约有薄怒的神情——“知道下游是什么地方吗?宫中的规矩都忘了吗?”
“你们也太大胆了。”
一向都是我保护潋滟。但这一次,我还没开口,她便挡在了我身前。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下游是哪儿……那个灯,是我闲了做来玩的,如果惹了祸……”她看看那侍卫,又看看我,“你发落我吧。不关我姐姐的事儿。”
她看着他,嘴唇有点抖。神情仿若月色里受到惊吓的小鸟。
那侍卫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口气太重了,不由缓了声,道:“下不为例吧。”
确实是差点就闯了大祸。
我们只道流光水榭的水流往下游走,最终会蜿蜒着汇入太液池。却不知在那之前,会有支流拐进御苑彼端,花荫深处的御书房。
若不是值夜的侍卫沈翔在别人发现之前捡到了那两只河灯,只怕此时,我俩早已被内务总管抓走……
沈翔走后,我与潋滟始终无话。
亦无眠。
潋滟似有心事,一夜辗转不安。而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浓沉夜色中,眼里突然便浮出星星点点的泪来。
沈翔。
思绪,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一瞬,全盘打乱。
我知道他不记得我了。
也是。在经历过那样惨烈的一幕之后,谁会相信昔年那个瓷娃娃般的女孩竟还活着?
我执意带着跟我面貌相似的潋滟一起入宫,说她是我亲妹妹,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要借的,是她姐姐、死在逃难途中的那个私塾先生的另一个女儿的身份。
青若只是一个顺口而出的名字。
我的真名,唤作叶冰璃。
出自……清州叶氏。
十一岁那年,我父亲死于奸臣的构陷。——也或许他真的有罪也未可知。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
雄霸一方的叶氏家族,被垂垂老矣的帝王视作了新君登基时的绊脚石。
一声令下,满门抄斩。
潋滟至死都不明白我骨子里为什么藏有那么深的狠戾和决绝。
——她不会懂得。当一个人看到自己所有的亲人在刑场上被侩子手砍去头颅的时候,心中会种下多少难以抹去的阴影,而这些阴影,又会如何改变她今后的人生。
我能逃脱,完全是个意外。
叶家大小姐于事发前日与家奴一起去庙里还愿,半路上造了劫匪,厮杀之中,马车跌落山崖——那些人跟监刑官应该是这么说的吧?所以他们放心的相信了叶氏一族已全部伏诛。
而事实上,那天家丁与土匪的混战之中,有个十三岁的少年从天而降,将我解救。
他带我在山谷里的茅屋中暂避了一夜,煮香甜的粥给我喝。然后告诉我,他叫沈翔,从小就跟师傅隐居在这山中。
事隔多年之后,我很难向你描述一个小女孩眼中懵懂的一见钟情。
可以肯定的是,在叶冰璃的记忆里,沈翔,无疑是人生中残留的最后一抹美好。
第二天,我跟沈翔道别,自己回了清州城。
却看到父母兄长被装进囚车,送上法场。
屠刀落下来的时候,我咬住了自己的手腕。眼泪止都止不住,但我却不能哭出声音来。
才十一岁。甚至没有能力去收葬自己的亲人。只能看着他们被葬在乱坟岗里,身首异处,满身荒芜。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半块。
那之后,辗转流落于人贩之手。没有再见过沈翔。
临别时说好的“来日再见”已成永远的空话。他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毕竟——清州城门口泛黄的告示上,伏诛的叶氏家族成员名单里,赫然写有叶冰璃的名字。
 
『 肆 』
 
如果没有再次遇见沈翔,我大概真的会以为叶冰璃在逃出清州的那天就已经死了。
可是事隔多年之后,他却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所有的理智都在那一瞬间被奔涌的记忆湮没。我只恨不能扑上去,借他厚实的肩膀,哭一声这些年所受的委屈。
但是。我不敢。
我怕叶冰璃这个名字会给他带来灾难。
渐渐熟了。每次沈翔当值的时候,都会到流光水榭来坐坐,闲聊,偶尔对弈一局。话不多,也没有亲昵暧昧。但这已经让我无比满足。
每次他走之后,我都会站在水边,遥遥望着黝黑的河水彼岸,他值夜的瑞云轩。心中浮起茫茫的叹息。
不知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他是否会感到寂寞。但我知道,他一定会跟我一样,望着流水出神。
所以,背着潋滟,我开始偷偷做莲花灯。
一盏,又一盏。
疏疏落落地散到河里去,明明灭灭浮向他所在的地方。
河灯里没有半句话,却承载了万语千言。
我想,我的心事,沈翔能够读懂。
可是。人生多么可笑。
那一日,当我鼓起勇气,终于推开瑞云轩的门时,见到的竟然是那样一幕——
他蓦地放开搭在背对我的那个女子肩上的手,而当那鹅黄宫装的女子转身时,我看到的,赫然是潋滟娇羞的脸。
一时间天旋地转。先前预备好的话全部鲠在喉头,无从出口。
沈翔淡淡的尴尬里,我无力再问他俩之间更多的细节。只是说一句口不对心的话:“你们知道,在这宫中,犯了私情,是要被杀头的。”
然后就匆匆抓了潋滟的手,夺门而去。
回到流光水榭,潋滟看着我,脸上的红云久久不散。
她说是沈翔说他喜欢她,她说他们私下来往已经两月。
天从人愿。一见钟情。
潋滟如是说。
区区八个字,字字宛如尖刀,划过我心,刺骨地疼。
潋滟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她径自笑起来,一脸的满足:“姐,你会帮我保守秘密的,是不是?”
“他说他会等我。等再过几年,我可以出宫的时候,我们……”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渺入云烟。
我爱他,比她早。
可是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我却无力改变。
 
『 伍 』
 
遇见先皇,完全是个意外。
很美丽的一个误会。
第一次,我将心事写在纸上,放入河灯,随波而去。
我告诉沈翔自己一直以来的心事。我喜欢他,夜夜记挂着他望着流水的背影。那些小小的期盼,还有酸涩的甜蜜。
一一付诸纸上。
流水荏苒而去。
我以为,无论他感动还是拒绝,结局于我而言,都是明晰的答案。
我并不奢望能从潋滟手中夺回什么。我只是希望沈翔知道,我爱他。
河灯放出去没多久,一队宫灯逶迤而来。
可灯影尽头的那个人,却不是沈翔。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沈翔之所以擅离职守,是因为约了潋滟私会。
而他不在的结局,是那只写满儿女情长细密心事的河灯,一路飘摇着,顺水流进了御书房……
就这样,我的人生,再一次在无所防备的时候突然转折。
年轻的帝王以为自己遇见了心中期盼已久的爱情,他以为那是一个女子对他的爱慕与痴心。
而我,却根本无力解释那个误会的前因后果。
也不能解释了。
那一夜太长,长到,足够将一切都改变。
沈翔和潋滟闻讯而来的时候,流光水榭的管事宫女青若,已摇身变作帝王的新宠盈妃。
那只莲花灯湿漉漉地躺在地上。沈翔的目光扫过去时,脸色微微一变。
皇帝牵着我的手从他身边走过去时,我看到那双眼里,满是支离破碎的悲伤。
 
『 陆 』
 
不要问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后来,沈翔终于知道了我爱他,也终于知道了我就是十年的叶冰璃。
而我也知道了他最初喜欢的人是我。
但。
当日潋滟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事,让他以为,私放河灯的人,只可能是她。
所以,那一盏又一盏的莲花灯,被他误以为是潋滟的心意。
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误会。却毁掉了我们之间全部的可能。
泪流成河。
我哽咽着想要挽住他的手臂,可他却只是轻轻避开。
“娘娘。”他唤我,语调里有一丝刻意的恭敬。
那样清淡的疏离,足以让我明白他的心意。
他看着我,眼里不见了哀伤,只剩下些许坚定。“初时,确是因为那灯……但后来,我是真的,爱上了潋滟。”
河灯只是一场误会,可他最终爱上的,是那小鸟般柔弱的女子。
“她是单纯美好的女子,我不想伤她的心。”
——这句话,是沈翔一生最大的错误。
他不会理解一个绝望的女子心里有多少难言的疼痛,也不会明白听到这句话的我会多么地憎恨潋滟。
我并不确定在这场误会里潋滟是否故意隐瞒了某些真相,但那个时候的我,更愿意相信她是故意——
不管怎样,三个人的纠葛里,我是最终被踢出局的那个。
无论她是无心还是有意。我都不可能放过那个毁了我幸福的始作俑者。
骨子里属于叶冰璃的那些荏弱,瞬间崩塌。
我对沈翔扬起菲薄的笑意,面色回归到一个帝妃应有的华贵。
转身而去的一刻,他只看见一个波光盈盈的倒影。
却不知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中,已然全是阴毒的算计。
 
『 柒 』
 
沈翔的性命,葬送在我一句轻薄的话里。
彼时,西北战事初起。
毕竟是江湖儿女,骨子里还有着难以泯灭的豪情。所以那日,身为内廷护卫的他,忽然跪在帝王脚下,请战。
他说:“如此危急时刻,去往边关,保家卫国,才是男儿本分。”
皇上不允:“你是朕的侍卫,怎么可以……”
我打断了皇帝的话。
“沈护卫一片忠心……”我笑,“陛下该高兴的。”
转而拉了他的衣袖,附耳道,“皇上不是一直想提拔此人吗?去边关历练一番,有些功绩,将来也可重用……再者说,陛下不正愁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要个心腹人儿去盯着大元帅吗?”
几句话,说得帝王频频点头。
大手一挥,便允诺了沈翔从军的请求。
而那一刻的我,只顾沉浸在自己阴谋得逞的喜悦里,根本没有想到,此去边疆,会要了沈翔的命……
而他至死也不知道,就在他离开京城的第三个月,我将潋滟灌醉之后,送上了帝王的龙床。
表面上的原因,是为了子嗣。
那时我已经是皇后。因皇帝的真心相待而宠冠六宫。
但没有子息,后位始终不稳。
私下求过药。但最终,御医说,我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圣上嘴上没说什么,但言行举止流露出的意思,是默许我抱养宫人生的孩子——
孙嬷嬷干脆建议我jie腹生子。
那一刻,我脑中突然闪过了潋滟的脸。
她与我相像,世人皆知我们是姊妹。如果她成了宫妃,诞下子嗣,那……
更重要的一点是:来日,沈翔可以娶世间任何一个姑娘为妻。但那个人,唯独不能是潋滟。
既然我得不到,那便让她也失去。
我恨她。
我没有办法想象沈翔凯旋归来的时候,求陛下赐婚的场景——
没错,潋滟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姐,沈翔说,此次回来,就求圣上将我赐婚给他。”
她满心欢喜地盼着出宫,幻想着有朝一日为他披上嫁衣。
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眼睁睁看着她跟沈翔在一起。
看你们相携执手齐眉白首?
不。绝不。
潋滟,不管你当初是不是刻意夺了我的幸福,我都不会放过你。
既然上天在十年前就把我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那么你的后半生就注定要跟我一样,湮没在这永无天日的深宫里。
潋滟。
我已是困兽。
所以,你也逃不出去。
 
『 捌 』
 
潋滟绝食到第七天的时候,我贴身的婢女萍儿说:“滟妃真是可怜。”
那一日阳光晴好,春风和煦。
我站在廊下,望着空中飘起的柳絮,淡淡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就在失身于帝王的第二日,她亲口告诉我,沈翔曾经问过她那些莲花灯的事情——
那一刻她就已经明了,我对沈翔,其实也有恋慕之意。
但私心作祟,她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我知道这对姐姐不公平。”她坐在凌乱的锦绣里,脸上的表情一如十几年前集市上那个待售的女孩一般空茫。
涩涩开口,她告诉我那些我怀疑过的事情。
“姐姐跟他,毕竟没有开始啊……”有泪,蜿蜒着流过她精巧的下巴,
“所以我想,我就自私这一回吧……就一回。姐姐什么都照顾我让着我,姐姐会原谅我的,是不是?”她像个无措的孩子,紧紧拉住我后袍的一角。知道看清我脸上的淡漠,才缓缓松开了手——
“不怨你恨我。”她说,“如果我是姐姐,心里一定也会有怨恨的。”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我转身,缓缓走出大殿去。
身后是潋滟低低的抽泣。
“姐,对不起。”
潋滟知道,此生,她与沈翔,永无可能了。
所以,她绝食。
意志坚决,一心求死。
我用了很多办法迫使她活下去。直到……御医诊出喜脉。
“孩子总是无辜的。”我说,“而且你也知道,我需要这个孩子。”
潋滟木然地看着我。
“我们来做一笔交易。”我笑起来,面上簌簌落落,满是心机。“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就放你出宫——”
“我想,就算死,你也想死在沈翔身边吧?”
我承认自己歹毒。
但给她希望,是让她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果然,潋滟抬眼看看我,默然接过了宫人手中的燕窝。
 
『 玖 』
 
潋滟不知道,就在她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后悔了。
当她那样坦白地告诉我真相,我竟突然不再恨她。反而是开始自省,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多少——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句话,放在我身上,不也一样合适吗?
送她出宫不过是句空话。
但我心里,真的是希望能有一点希冀的火光支撑着她活下去。
我不要她的孩子,也不要巩固这地位,更不要什么可笑的荣宠……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谁误了谁,又或者,谁负了谁。
都不重要了。
因为。
我们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
就在潋滟被诊断出怀有身孕的那天,边关送来了沈翔战死的消息。
马革裹尸,黄土盖脸。
他最终,没有践行许下的诺言。
痛楚,负疚,悲伤,心碎。
都随着那一纸消息,灰飞烟灭。
 
『 拾 』
 
我希望潋滟永远都不知道沈翔的死讯。
但这世间,最最瞒不住的,就是消息。
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她从宫人口中,辗转探听到了被我封锁的真相。
潋滟最后去的地方,是瑞云轩。
她独自一个人,在水边的高台上舞蹈,似一只迎风逝去的水鸟。
那样绝望。
我试图抓住她。但最终拉住的,不过是一幅轻纱。
她就那样,张开手臂,扑向湖水。
永远地,沉在了太液池深处。
潋滟一直跟我说放河灯是许愿。
后来我才知道,河灯还有一个说法。
据说,遗落在水中的魂魄,可以攀附在明灭河灯上,一路流转,去往转生之彼岸。
所以,每年我都会在宫中放河灯。
莲花灯。
许许多多的莲花灯。
从流光水榭开始,一路放到瑞云轩。随波逐流款摆而去。最终汇入池水。飘向太液池深处。
当然,也还是会许愿。
一见钟情也好,两情相悦也罢。
只盼他和她,在来生,心无挂碍的,能有一轮波光潋滟的初见。
 
『 缘灭 』
 
有泪,缓缓流下来,洇湿了明黄缎子上张扬的龙纹。
他想起小时候,母后牵着他的手,把一盏盏河灯,推入水流。
一直以为,那是人间最美的景致——
夜幕之下,烛光点点,太液池上盛开万朵红莲。
盛大妖艳,宛如梦境。
他抬起头来。看着床上女子形容枯槁的脸。谁能想象,床上这个年老色衰的女子,三十年前,曾是艳冠后宫绝代佳人?又有谁能想到,那些盛开在太液池上,如睡莲般的河灯背后,竟还藏着如此哀戚的一段往事?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去的时候,那垂垂老去的妇人,忽然睁开了眼。
“若我去了……来年,皇儿要记得替我放河灯啊……”
忙不迭地点头,见她放心地躺回去,又忍不住心里的疑惑,开口问道:“母后年年祈愿,要他们来生相遇。难道……您心里,已经放下那沈护卫了吗?”
她看看像孩子般认真的皇帝,淡淡笑开:“这世间,最强求不得的,就是因缘。人不是常说吗,今生回眸擦肩,也是前世修了千年……”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生命之火已尽,她游丝一般的气息,最终化作了烛灭后的一缕白烟。
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千年一叹,不过没于层层尘埃之下,一如年华老去,不见朱颜。
我知道,我和他,错开太远,终是……
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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