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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羊娘则灵 文/吾玉

本文转自吾玉大大的公众号“作者吾玉/wuyu658”,欢迎大家订阅,多多支持。



羊娘则灵

文/吾玉

她这辈子,做过奶娘,嫁过太监,还养大了一个孩子,几十年人世浮沉中,哭过笑过爱过恨过,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大概是直至最后离别时,都没能亲口告诉那个孩子,她有多么想守在他身边,哼着歌谣,唱到他白发苍苍。


夏则灵大概是桑国最年轻的奶娘。

明明不经人事的小姑娘,却偏偏奶水充足,还救了彼时的小太子皇甫初一命。

那是永昌十五年的深秋,年仅六岁的太子皇甫初随商帝出宫狩猎,却在皇家狩猎场走失,找回来后人便大病了一场,米水不进,什么都吃不下,眼见着瘦骨嶙峋,小小的一团就快不行了。

便在这生死关头,夏则灵被人发现了。

发现时她正坐在床头,一手扶着小太子,一手举着水壶,源源不断地喂着他喝些什么。

直到内侍进来,一声喝道:“谁在那里?”

手一抖,羊皮制的水壶摔在地上,赫然流出一地乳白的奶汁。

一窝蜂涌进来的侍卫,将莫名出现的“刺客”团团包围住,那“刺客”却才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灯下,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商帝与皇后闻风赶来时,太医已为昏迷的太子把完脉,嘴中喃喃着:“奇怪,真奇怪……”

他转向帝后启禀道:“太子并未被毒害,反而,反而……有好转的迹象。”

那先前水壶里残留的“证据”,早就被盛在碗里呈了上来,皇后季幼棠接过,她早年在天陇山学医,此刻细细端详一番,又闻了闻,扭头望向被侍卫擒住的小姑娘。

“这是羊奶?”

那小姑娘眉目清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红了脸,支吾半天,最终说出了一句满堂皆惊的话:

“不,这是,这是奴婢的……奶。”

御膳房新进的小宫女夏则灵,舍“奶”取义,救了太子一命的事很快在宫中传遍。

按她对皇后的说辞,她进宫前原是个牧羊的孤女,从小在山上长大,常年与羊羔打交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身负异禀”,能产出羊奶一样的东西,色泽澄净,可解百毒。

这次被招入宫为婢,她听说了小太子卧床不起的事,便想斗胆一试,这才摸入了寝殿,有了床前喂奶的一幕。

许是误打误撞,又许是真的如她所言,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总之吃啥都吐,眼看就快不行的太子皇甫初,居然真的喝了她的奶,一日日恢复起来。

一切荒诞不经,像个戏本里的传奇佚史,在皇后的钦点下,夏则灵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桑国太子的贴身奶娘。

六岁的太子,十二岁的奶娘,无尽荒谬中,两个人以奶结缘,开始相伴相依,共同走过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



因为从小在羊堆里长大,又身负异禀,宫里人人都叫起了夏则灵“羊娘”,言语间颇有些打趣,她也不在意,对谁都浅笑盈盈,好声好气的模样。

唯一叫她在意的,便是最初的一段“喂奶”时光,因为实在……太尴尬了。

按照宫中惯例,但凡入口的东西都要先经过专人试吃,确认无毒了再呈给主子,她的“羊奶”自然也不例外。

这个试吃的专人,便是那日发现夏则灵,喝了声“谁在那里”,平时专门负责伺候太子的贴身内侍,叶淮安。

十五岁的少年公公,俊眉秀目,腰杆笔直,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气度,与宫里其他公公都不一样。

但再不一样,夏则灵也是不愿意将奶水给他“试吃”的,毕竟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这些叶淮安都心知肚明,面红耳赤间,却还得去劝说夏则灵:“则灵姑娘,只当,只当……差事办了吧。”

他叫她“则灵姑娘”,而不是宫中人人都调侃的“羊娘”,言语间亦有礼有度,若不是那一身太监服,只怕别人还以为是哪个翩翩世家子弟。

面对这样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夏则灵也再不好说别的了。

一道屏风隔开了他们两人,她在这边准备,他在那边等候,这中间的过程是最安静,也是最尴尬的。

手中的玉碗晶莹剔透,接住乳白的奶水,一点点细微声响都会让屏风那头隔开的两人脸上发烫,一次又一次后,在这一片无声的难熬时光中,终于是叶淮安忍不住打破了尴尬。

“则灵姑娘会唱歌吗?”

他忽然开口,夏则灵一愣,那边少年已接着道:“说来惭愧,入宫前我出自音律世家,幼时也曾学过不着调的几曲,则灵姑娘想听听吗?”

还不等夏则灵应声,叶淮安已是抢先道:“那我便献丑了。”说着,他迫不及待地唱起,悠扬动听的歌声在屋里回荡着,很快压过了那头奶水的声响。

这场不知持续多少次的尴尬,终于在这个清晨,少年清朗的歌声中,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外头有风轻拍着窗棂,夏则灵在歌声中眨了眨眼,只觉从未听过这般天籁,心头亦升起一股难言的暖意。

她情不自禁地开口:“谢谢……叶大哥。”

叶淮安一怔,成为太监后,他是所有人口中的“小叶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她口中的“叶大哥”。

风过殿前,歌声一顿,许久,他也轻轻说了句:“谢谢。”

此后像有了默契般,屏风内外,一个备奶,一个唱歌,心照不宣地各自配合着,像守着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当接过那碗来之不易的“羊奶”后,叶淮安会尝一勺子,确认没问题后,然后再将剩下的送到太子床前。

这样的差事周而复始,持续了四年后,终于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因为已经十岁的太子皇甫初发话了:“羊娘是我一个人的,除了本太子,她的奶,谁也不许喝!”



皇甫初是个很神奇的太子,神奇的地方在于——

自从六岁那场大病后,他便性情大变了。

小时候他温良谦逊,无论才智还是品行,在史官眼中,都是足以成长为一代明君的最佳人选。

但这一切,在六岁那年后,彻底改变。

皇甫初虽然靠“羊奶”醒了过来,却落下了偏头痛的毛病,这使他一发作,就变得无比暴戾,谁也劝不住。

除了夏则灵。

许是有一种“乳母情节”的存在,皇甫初对夏则灵是格外不一样的,他就算把满宫人的脑袋都砸出血,也不会伤她一分一毫,反而会在她怀里,听她哼着歌谣,渐渐入睡。

他握住她的长发,叫她“羊娘”,不是旁人那般的调笑,而是一种深深的依恋。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要她守在榻边,听着她的歌声,才能安心入眠。

这是种可怕的习惯,也是种可怕的占有欲,在发现每次送来的奶都要先经叶淮安的口后,它爆发了。

事情闹到了皇后那,被五花大绑的叶淮安无辜遭殃,皇甫初不依不饶,不仅要母后治叶淮安的罪,还要母后从此取消这可恶的规矩。

性子一向绵软的皇后望着儿子,有些头疼,想了想,转头望向夏则灵:“羊娘说呢?”

跟来的夏则灵一颤,看了眼一旁绑着的叶淮安,倏地跪下:“叶,叶公公不过是恪守本职,还望,还望皇后娘娘开恩。”

话一出,场中三个人变了神情,一个是绑着的叶淮安,满脸动容,一个是座上的皇后,如释重负,还有一个,却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又愤愤又委屈的太子皇甫初。

这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最终在皇后的制止下结束了,原本以为皇甫初会大发雷霆,他却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夏则灵,一跺脚,跑出了宫殿。

当夜,皇甫初不见了,宫人们遍寻不到,而跑到观星台的夏则灵,果然在那找到了皇甫初。

观星台是宫里用来监测天象的地方,偏僻悄寂,平时除了重要日子外,鲜有人至。

夏则灵很早以前就发现,只要皇甫初不开心的时候,或是刚刚发完脾气,便会跑到这里,躺在星相台上,仰望满天苍穹。

这一回,果然也不例外。

星相台上那小小的一团,红着眼,明知夏则灵走近,却看也不看她,显然还在跟她闹别扭。

直到夏则灵陪在旁边,静立许久后,倒是皇甫初先憋不住了,扭过头委屈不已:“我明明,明明……在帮你。”

夏则灵叹了口气,上前替他抹去泪痕,柔声细语地哄道:“奴婢知道殿下好意,可是……叶公公是无辜的呀。”

皇甫初红着眼大喊:“他哪里无辜了,他喝了你四年的奶!”

话一出,夏则灵登时红了脸,皇甫初却还浑然不觉,一副深受伤害的模样:“你还,还听他唱歌,学完了还来哄给我听,亏我那么喜欢听……骗子,我以后再也不听了,再也不!”

绕来绕去,症结原来在这里,夏则灵望着气嘟嘟的皇甫初,一时哭笑不得,不禁伸出手想抚向他的脑袋,皇甫初正欲躲开时,却忽而听到一声:

“以后奴婢唱自己家乡的歌给殿下听,好吗?”

他一愣,便让夏则灵摸上了脑袋,四目相对间,有夜风拂过,一下又一下,无尽温柔。

皇甫初吸吸鼻子,低头扭捏,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星相台上,两人并肩而躺,看无垠夜空,繁星满天。

以前夏则灵就好奇过,为什么皇甫初总喜欢往这跑,那时尚年幼的他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难过的时候,看下星星就会好多了,虽然星星不会说话,但一闪一闪,好像就在身边陪着他。

听着童言无忌,却让夏则灵心头一涩,她直到那时才意识到,原来平日浑身戾气的皇甫初……是那样孤独。

就像今夜,他凝视夜空,又忽然开口:“羊娘,是不是宫里面,除了父皇母后,都没有人喜欢我?”

夏则灵眼皮一颤,扭头望去:“殿下……为何要这样说?”

皇甫初枕着头,不在意地笑了笑:“因为我很坏啊,脾气特别暴躁,动不动就打骂宫人,简直和恶魔一样……”

和大家私下的评价如出一辙,看来平日宫人们的议论,这个敏感而心细的孩子其实是知道的,夏则灵心头酸涩,夜风飒飒中,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皇甫初钻入了怀中。

他抱住她,深吸了口气,在她怀里闭眸喃喃:“可是,我也不想啊,每次这里一痛,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也许……这里真的住了个恶魔吧。”

手指敲了敲脑袋,故作不在乎的语气让夏则灵鼻头一酸,情不自禁就搂住了皇甫初:“殿下别这样。”

她说:“还有羊娘,羊娘也喜欢太子的,很喜欢很喜欢……”

下巴抵着那个孩子的头顶,夜风贯袖而入,无垠星空下,她不觉哽咽:“因为再也没有比太子更善良的人了……”



一转眼,皇甫初在百官经年累月不断上参的折子中,长到了十五岁,终是到了选太子妃的年纪。

这些年皇后季幼棠不知为儿子收了多少烂摊子,每次都是和颜悦色地向那些大臣解释:“初儿心性野,有了太子妃脾气就会收敛许多了……”

所以,一到年纪,百官几乎就集体上了折子,一片声势浩荡中,皇甫初居然岿然不动,不仅不肯去选,反而成天拉着夏则灵在后花园玩。

晴空万里,笑声飞上云端,从前依偎在夏则灵怀里的孩童,早已长成了丰神俊美的少年,还比她高出了一个头。

季幼棠找来时,恰好看见儿子脚步一绊,不小心将一人扑到在了草地上。

那人,正是满脸通红,挣扎着想起身的夏则灵。

众目睽睽下,皇甫初却不让,身子又一压,居然在夏则灵脸颊上轻啄了口,眼中满是无赖般的笑意:“那些老头选来的姑娘都不好看,还比不上我的羊娘,不如羊娘做我的太子妃怎么样?”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夏则灵脸上,她心跳如雷间,却不知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一直随侍在旁的叶淮安,以及不远处花丛间站了许久的皇后季幼棠。

接到皇后召见时,是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夏则灵一进寝宫,便看见皇后在案前执笔写字。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后擅书法,行云流水间,一天就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夏则灵上前请安时,恰瞥见皇后在宣纸上添了最后一笔,写了个“陵”字。

又是这个“陵”,十几年了,无论春秋冬夏,皇后永远最爱写这个字。

宫中私下有传,皇后入宫前在天陇山学医,有个青梅竹马,名字里就含了“陵”。

但前尘往事中,皇后却是不记得了,记得的恐怕只有商帝,因为他最不喜她练书法,更不喜看她写出一个又一个“陵”字。

如今这番过往竟被皇后主动提起,当着夏则灵的面,未了,还轻描淡写地笑道:“其实皇上何必介怀,本宫心中如今只有他,从前种种,本宫的确是忘了……”

“怎样的爱恨情仇也好,到头来还不是情深缘浅,忘了就是忘了。”

夏则灵抿了抿唇,听出话中有话,低头一言不发,倒是皇后握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叹息间满含善意:

“好孩子,你和初儿都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本宫不忍你受苦,也不忍他受苦,前路茫茫,世事从来身不由己,你该明白的……”

夏则灵开始对皇甫初有意无意地疏远,当日皇后的一番话她尽然领悟,心头亦亮如明镜,皇甫初本就“劣迹斑斑”,若再添上这致命的一笔,朝中百官怎会轻易放过?

她不想离开他,也不怕受苦,但她不舍得他受苦,不舍得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受苦。

但这一切皇甫初却不明白,他只道夏则灵心情不好,更加可着劲地拉着她嬉闹,盼她展颜一笑。

就在这平常的一次嬉闹中,意外发生了。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意外,只是游戏间,蒙住眼的夏则灵抓错了人,抱住了与皇甫初身形相似的叶淮安。

庭院里,她觉察到不对,刚想要松开,叶淮安却呼吸急促,鬼使神差地又将她拉近,双手紧紧抱住不放,直到皇甫初一声怒吼:“还不放开羊娘!”

一念之差,一念地狱。

本就看不惯叶淮安的皇甫初,又骤然化身恶魔,手持长鞭,将叶淮安吊起一顿鞭笞,鲜血淋漓,谁也拦不住,包括夏则灵。

那样的皇甫初实在太可怕,俊美的一张脸几近扭曲,一边抽还一边吼着:“狗奴才,我现在就娶了羊娘,让她做东宫的太子妃,看你们谁还敢惦记……”

一顿鞭笞下来,叶淮安几乎去了半条命,还是闻风赶来的皇后才将他救下,那时夏则灵已跪在皇甫初脚边,哭成了一个泪人。

而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波,皇甫初怒极之下的那番话到底传了出去,一时间,百官震惊,夏则灵更成了众矢之的。

但她此刻最关心的显然不是自己,便在宫里宫外的一片议论中,她提着药箱,悄悄去看了重伤在床的叶淮安。

昏暗的小屋里,叶淮安遍体鳞伤,一番小心翼翼的上药后,他已苍白了脸,额上更是冷汗涔流,看得夏则灵不由落下泪来。

叶淮安却抓住她的手,像下定决心般:“羊娘,你,你跟我走吧。”

夏则灵骇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挣脱,叶淮安却更急了:“现下这种情况,宫里是再也容不下你了,你便跟我走吧,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好的……”

他强自支起身子,俊秀的面庞冷汗直流,目光却是灼热不已:“你,你莫非嫌我残缺之身,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

“不,不是的,叶大哥你想太多了……”心乱如麻间,夏则灵扔下这句话,背起药箱,正欲落荒而逃,却是被一声叫住:“则灵!”

一回头,身后的叶淮安坐起,直直目视着她,气息急促,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若,若我说,我是个真男人呢?”



夏则灵被调去了别处,遍寻不到她的皇甫初几乎急疯了,他在皇后寝宫前跪了两天。

一时间,太子欲立奶娘为妃的事闹得人尽皆知,群臣雪花片似的上折,气得商帝掀了案几,病倒龙榻,皇后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一片焦头烂额中,皇甫初却还在坚持着,整整两天两夜,滴水不进,一股拿命赌上的狠绝。

夏则灵依皇后授意,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只是站在暗处默默看着,泪流满面。

直到第三天,春雷乍起,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席卷天地,寝宫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卧病在床的商帝竟然挣扎起来,在雨中跌跌撞撞,推开众人的搀扶,一脚踹翻了皇甫初!

“你真要朕废了你这个太子才甘心吗?”

剧烈的咳嗽中,那个年近不惑的男人在雨中嘶声问道,没了帝王的威严,更像一个父亲的恨铁不成钢。

皇甫初却是上前抱住他的腿,道出了那千万遍的请求:“求父皇成全!”

商帝一口血涌上,怒火攻心下又是几脚踹去,踹得皇甫初在雨中滚了几个身。

惊声四起中,皇甫初又赶紧爬起,冒着满身的雨,上前死死抱住父皇的腿。

一个踹,一个抱,直到皇甫初唇边鲜血赫然,在雨中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儿臣的命,儿臣舍不去,舍不去啊……”

凄厉的声音响荡在天地间,所有人都心弦一震,更别提掩面痛哭的皇后,与暗处泪如雨下的夏则灵。

当所有人都离去,喧嚣尽退后,她才终于出现,撑着伞罩住了皇甫初。

他仰头,她低头,那一刻,天地寂寂,一眼凝固。

仿佛隔了万年般,雨中的少年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

精致的眉眼间淌下水珠,混着唇边的鲜血,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凄楚。

他说:“求求你,别扔下我,羊娘,别离开我……”

他从没哭得那么伤心过,像个流落街头的孩子,嘶哑恸哭的声音听得夏则灵心如刀割,竟也扔了伞,用力回抱住他。

风雨中,他们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却俱是同样揉入骨髓的姿势,仿佛沧海桑田,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会,不会的,奴婢不会离开殿下的,永远也不会……”

染了凄色的声声回荡在雨中,得到承诺的皇甫初一颗心终是大定,嘴角还没扬起,脑袋却昏昏沉沉,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扎在了夏则灵怀中。

这一晕,就是整整七天,醒来后已是天翻地覆,不复从前。

因为宫中正在办场喜事——

一场求得皇后赐婚,夏则灵与太监叶淮安对食的喜事。



苍茫夜色中,才醒过来的皇甫初披头散发着,赤着脚一路狂奔,身后的宫人追也追不上。

当他赶到时大婚正进行了一半,一身红嫁衣的夏则灵正要与叶淮安夫妻对拜,却猛地被人掀了盖头,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们逼你的对不对?

闯进来的皇甫初如地狱煞神般,在满堂惊呼中,望着面白如纸的夏则灵,神似癫狂:“羊娘,你说啊,他们逼你的对不对?!”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有预料到,一片噤若寒蝉中,夏则灵却目视着皇甫初的双眸,含泪说了一句:“承蒙殿下错爱,奴婢是自愿的,自愿嫁给叶大哥……”

她话还没说完,手腕已被捏得乌青,一声嘶吼犹如雷霆。

皇甫初眼中有戾色闪过,他像发了狠般,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在一袭喜服的叶淮安还来不及阻止前,他竟已是将夏则灵一把拉出屋,飞奔入了夜色中。

那是夏则灵后来那么多年都不能忘却的一夜。

皇甫初强暴了她,在她和叶淮安的新房里强暴了她。

外头是叶淮安激烈的撞门声,里面却是皇甫初疯狂一般的撕扯,夜风烈烈,伴随着夏则灵的哭喊声,红烛燃尽时,她身下的血已染红了床单。

皇甫初从她身上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紧盯她再无人色的面庞,目光中带着残忍的笑意。

他说:“没有人能碰你,除了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皇甫初的女人!”

“但我——不会娶你!”

“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名分,如你所愿,你就嫁给这个阉人吧,即使嫁了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我要让你以最不堪的身份活在我身边,做个下贱的暖床工具,一直活到我死!”

那一定是世上最狠毒的诅咒,浑身被戾气充斥的少年,那一刻像是真正化身成了恶魔,一边仰头长笑,一边抚去眼角的泪。

他笑得快意而凄厉,拂袖而去,大笑出门。

门外的叶淮安双目赤红,被人按住,早已撞得头破血流,此刻见到皇甫初一声嘶吼,就想冲上去拼命,皇甫初却是一脚踹在了他心窝上。

“洞房的滋味着实不错,可惜你个阉人享受不到!”

他大笑着,散发赤脚,扬长而去。



从奶娘到宦妻,再到见不得光的宠婢,夏则灵的身份,渐渐在皇宫里成了一段不能提及的禁忌。

起初皇后是想为她主持公道的,她给了她和叶淮安出宫的机会,但奇怪的是,在上马车的最后一刻,她居然留了下来。

当夜得知一切的皇甫初,发了疯般,无尽地在她身上索取,事毕后他喘着气,在黑暗中幽幽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夏则灵仰面朝上,木偶一般:“奴婢曾经答应过,不会离开殿下的,永远也不会。”

所以才会向皇后请求对食,以此换得留在宫中,留在他身边。

叶淮安的确是个很好的人,他给了她最大的谅解,甚至还说:“假成亲就假成亲吧,我只知自己的心意真就好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愿意为你达成。”

他说这话时依旧温润如玉,很像个世家公子,而事实上,他本就是个世家公子。

岭南叶家,以琴立门,出过无数高山流水般的人物,却在多年前不慎卷入党派之争,家族凋零,年幼的少主获罪入宫,托尽层层关系,才得以保住男儿之身,瞒天过海就是数十年。

如果不是遇上夏则灵,这个秘密恐怕就要被叶淮安带入黄土中了。

风拍窗棂,寝宫里,一片黑暗。

皇甫初从没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他沉默了,许久,咬牙切齿:“骗子。”

他咬上她的锁骨,泄愤般,一遍又一遍地低骂着:“骗子。”

骂到最后,仿佛没了力气,他将脑袋埋在她怀里,像年幼时做了噩梦一样,揽住她的腰,泪水无声地浸湿她的衣襟。

他说:“羊娘,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永昌二十七年,太子大婚了,那场拖了三年,拖到皇甫初十八岁的婚事终是举办了。

那一天,烟花漫天,举国欢庆。

皇甫初却留宿在了夏则灵房中,他破天荒地没有碰她,只是从背后抱住她,要她轻轻哼着歌给他听。

他又长大很多,也成熟很多,不再那么冲动,知道娶了百官认同的太子妃,只能一时堵住他们的口,要想长长久久,唯有自己强大起来。

所以他贴在夏则灵耳畔,一字一句:“羊娘,我要上战场了。”

三天后出发,挂帅亲征,这就是他答应娶太子妃的原因,他和父皇做了交易,以此换得了上战场立军功的机会。

不用很久,他相信这样的局面不用很久,自己一定能强大起来,到那时,谁还能阻止他?

阻止他娶自己的奶娘,阻止他娶一个嫁过的宦妻,纵是有朝一日,他将她扶上后位,又有何妨?

“说来怕你取笑,那年说过的疯话不算数了,我到底割舍不下,想来想去,这辈子也只可能有你一个女人了。”

下巴抵在夏则灵的颈窝里,皇甫初长睫微颤,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绵软:“所以,别再吃药了。”

“羊娘,给我生个孩子吧。”

云遮月影,风拍窗棂,一室暖烟缭绕,长夜蓦地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皇甫初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夏则灵忽然扭过头,在无尽的黑暗中,第一次主动吻上他的唇。

两个身子同时颤了颤,心跳挨着心跳,帘幔卷起,就此沉沦。



战事打得艰难,在皇甫初走了七个月后,夏则灵终于跟随运送粮草的队伍,踏上了漠北的战场。

执意陪在她身边的还有叶淮安,许是老天从来见不得世人平顺,在路途的最后,他们和大部队走失了。

不过下车透个气,回来时队伍已绝尘而去,两个人迷失在冰天雪地里,前后茫茫不见人烟。

被找到时已是四天后,皇甫初铠甲戎装,率军队不眠不休地找,终是在一处雪洞里找到了互抱取暖的他们。

是的,昏迷不醒的两个人,罩在厚厚的斗篷下,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不离不弃,是生死相依的姿势。

洞口的皇甫初手一紧,差点捏断了腰间剑。

如果说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那么在军医诊治出夏则灵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后,真正的暴风雨来临了。

那是一场令无数将士日后回想起来都胆寒不已的审讯。

风雪飘飞的营地前,衣衫单薄的夏则灵被人死死按住,脸色苍白,而座上的皇甫初却似笑非笑,紧盯她尚平坦的腹部,直如玉面修罗。

“我走了七个月,你却怀了三个月的身孕,真是妙极,妙极!”

尖利的笑声中,夏则灵浑身颤抖着,拼命摇头:“不,不是的,孩子是有七个月了,我,我只是体质特殊,查不出脉象……”

她还想再解释,皇甫初却一挥手,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被押了出来——

正是彻夜受刑,几乎不成人样的叶淮安!

夏则灵心头一震,叫了声“叶大哥”,泪水夺眶而出,却听皇甫初在她耳边猛地高扬了语调:

“是他的吗?是这个假太监的吗?!”

厉喝划破天际,一时间,满场噤若寒蝉,只有夏则灵赫然抬头,脸色大变。

不远处的叶淮安身子一颤,血水滴下眉梢,颓然闭眸。

这一天到底来了,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刻被揭穿,叫夏则灵纵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

果然,血红了眼的皇甫初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他只是狂笑着扔了把剑在夏则灵身前。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瞒了我多久,我要你亲手上前,断了这狗东西的子孙根,让他做个真真正正的太监!”

未了,他盯向她的腹部,又大笑着补充了一句:“孩子和父亲,你只能选一个。”

一旁是手持铁棍的士兵,一旁是遍体鳞伤的叶淮安,若是那把剑不割在叶淮安身上,那铁棍就要狠狠打在她肚子上,一棍又一棍地打去她那腹中的“孽种”了。

经过战场的磨练,皇甫初的戾气比之从前更盛,铁腕手段几乎令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栗。

举着剑颤巍巍的,夏则灵站在冰天雪地中,终于崩溃,扔了剑失声恸哭:“不,我不能,我和叶大哥是清清白白的,孩子的确是你的,是你的啊……”

“我才没有这样的孽种!”皇甫初一声暴喝,青筋泛起,左右士兵得了他的令,上前就是一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夏则灵肚子上。

只听得一声惨叫,夏则灵惨白了一张脸,双手却被人死死按住,腹部袒露在了凛冽的寒风中,遭受着一棍又一棍的狠击,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她哭得撕心裂肺:“不,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远处的叶淮安也嘶喊着:“别打了别打了,皇甫初,你会后悔的!”

他双目赤红,泪水混杂着鲜血汩汩而下:“她不肯当太子妃不过是怕你受到口诛笔伐,她假意与我对食更不过是想留在皇宫,留在你身边,她这些年从头到尾都在为你着想,她甚至千里迢迢跑到战场来找你,只为看一眼她肚中孩子的父亲,你怎么忍心这样伤害她……”

声声质问响彻天际,皇甫初一颤,显然有所触动,但他紧接着按住了剧痛的头,体内像有个恶魔在流窜,他皱眉嘶吼,拂袖一指:

“打,给我狠狠的打,打掉这个不该有的孽种!”

“殿下——”夏则灵仰天凄唤,下身已是血肉模糊,在场所有将士都不忍再看,便在一片冰天雪地的炼狱中,叶淮安忽然大吼一声,发了疯似的挣脱,冲上前,做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一个举动——

他竟是捡起地上的剑,狠狠朝下身砍去!

鲜血四溅,尽染白雪。

“孩子,保孩子!”他声音嘶哑,泪水滂沱而下,重重地倒在了雪地里,浑身剧烈颤栗着。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挥剑自宫,从此以后再不复男儿之身!

“不!”夏则灵第一个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叶大哥!”

就在所有人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她猛地挣脱,连滚带爬地扑到叶淮安身边,哭得肝肠寸断。

触目惊心的一摊血中,叶淮安的身子仍在不停抖着,俊秀的面庞痛苦万分,再无一丝人色。

夏则灵紧紧抱住他,哭得几近晕厥,任反应过来的将士们怎样拖都拖不开。

就在一片混乱中,皇甫初霍然上前,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下一瞬,那把才自宫过的剑已经狠狠扎入了叶淮安的心窝,溅起的鲜血模糊了夏则灵的眉眼。

满场静了一刹,紧接着,听到一声怪叫,夏则灵彻底崩溃,神似癫狂。

皇甫初从身后抱住她,死死按住她的手脚,也像入了魔症般,在她耳边不停说着:

“好了,羊娘没事了,我们回家,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分开了……”



漠北的夜晚总是格外寒冷,营帐里已经加了几个火盆,却还是无法温暖夏则灵的心。

也许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仰面朝上,旁边是熟睡的皇甫初,他时时警惕,只有在她身边才能放松入睡。

但他并不知道,接下来她要做一件什么样的事。

夏则灵徐徐坐起,在黑暗中拔出颈后的一根长针,一点点逼近皇甫初的眉心。

她封印了几十年的灵力在这一刻贯穿全身,而感应到煞气的长针也微微颤动着,像嗜血的恶魔。

夏则灵的长发在一瞬间尽皆变白,她双目泛光,细细端详着皇甫初,端详着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这样看他。

因为她要收回当年不小心被他吸入的煞气,虽然这样他会死去,但却会迎来一次新生。

因为她要启用禁术,逆天而行——回、溯、时、光。

“殿下,错误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动情呢喃间,长针狠狠一刺,深入眉心的那一瞬,煞气尽释,天地变色、花草树木均疾速向后退去、荧光一阵间,翻过山山水水,翻过年年岁岁,一切的一切回到起点——

回到了永昌十五年,皇家狩猎场。

夏则灵遇到皇甫初时,正在被猎人追杀,逃到溪边,这个才六岁的小太子一把抱起她,撒腿狂奔。

她在他眼中不过是只小羊羔,却不知道,她其实是只灵,羊灵,出生在仲夏时节,浑身带着煞气的羊灵。

若不是在释放煞气的节骨眼上,被猎人撞个正着,她不会束手待毙,毫无抵御之能。

还好遇到了皇甫初,这个善良的孩子抱着她跑入林中,逐渐甩掉猎人,却不知不觉间,吸入了她源源不断释放的煞气,最终晕倒在了树下。

一切阴错阳差,他不仅救了她一命,还代她受了所有煞气,被找到回宫后就大病了一场。

她化身夏则灵,入宫去看他,喂他喝下自己能解百毒的羊奶。

以奶结缘,他们半生的爱恨纠葛,就这样开始了。

他受煞气影响,性情大变,从此暴戾非常,满宫的人都又怕又厌,但她却在观星台上,搂住他对他道:“世上再也没有比太子更善良的人了……”

因为他真的是那样善良的孩子,只是不该遇见她,被她害了一辈子。

煞气不毁,永难安宁。

当初她的族人说了这八个字,欲将她火祭,她却不信命,逃了出来。

她本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她的族人说得没错,若不将这煞气毁掉,将会贻害世间,带来难以估计的浩劫。

她原本是不信的,还想着自己将煞气释出,但结果不过是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惨剧依旧无法终结。

那八字箴言被一点点应验,她无法想象皇甫初登基后,满身煞气下,会不会导致天下大乱,苍生动荡。

如果那样,她宁愿选择那避无可避的唯一办法,将自己连同煞气一起毁掉。

只是可惜了,她不能陪着他到老了,就让一切重归原点吧。

正如皇后所言,世上很多事本就身不由己,情深缘浅,从来如此。

她这辈子,做过奶娘,嫁过太监,还养大了一个孩子,几十年人世浮沉中,哭过笑过爱过恨过,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大概是直至最后离别时,都没能亲口告诉那个孩子,她有多么想守在他身边,哼着歌谣,唱到他白发苍苍。

“小羊,小羊,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树林间,六岁的皇甫初撒腿狂奔,却没有发现怀中小羊双眸含泪,最后望了他一眼,在煞气被他吸入之前,猛地从他怀中挣脱,飞身向一棵大树撞去——

轰然一声,鲜血四溅。

皇甫初震在了原地,手脚发颤,竟看见有两行热泪从那小羊眼角淌下,他不知为何,心头一痛,竟跟着落下泪来。

林间鸟雀扑翅,一声稚嫩的恸哭划破长空。



永昌二十四年,桑国太子年满十五,却迟迟不肯选太子妃。

这太子温良谦逊,品行才貌都无一可挑,唯独在选妃一事上,兴致缺缺。

这日云淡风轻,皇甫初又在母后的逼迫下,带着贴身内侍叶淮安,在后花园里走了一圈,最终总算停在了一位佳丽身前。

“你叫……杨娘?”

他挑起那佳丽身上的牌子,饶有兴致般问道,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随手一指:“好了,就是你了。”

什么也没问,太子妃就这样草率定了下来,满宫皆惊。

直到皇甫初走出很远后,他身后的叶淮安仍在好奇追问,皇甫初想了想,随口道:“你不觉得杨娘这个名字很好吗?”

具体哪里好,却又说不上来,倒是后面的叶淮安喃喃了几遍,追上来展颜一笑:“的确是个好名字,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远处长风掠过浮云,亭前落叶纷飞,又是一年深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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