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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乌鸢 文/璃砂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
兴王只在笑谈中。
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王安石·《浪淘沙令》

刃与花·乌鸢/璃砂
(本文转自《今古传奇(武侠版下半月版)》2014年05期)

楔子
 
没入后肩的箭镞在筋骨之间磨砺,疼痛在踏草而行的每一步中切削着少年帝王的背脊。
不知是阴雨还是失血的缘故,视野中的山林幽暗得厉害。若不辨方位地勉力走下去,可能正好闯入暗杀者的陷阱。
然而秦渊不允许自己蛰身隐匿,不论是坐等救助还是坐以待毙。
他是新任陈国国君,岂可将自己交付天命?今受奸人暗算,向前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明日以十倍还之 !
然而眼前一片昏黑,他跪倒下去,喘息片刻,抬头发现身陷一片清浅水泽中的乌鸢丛。
他想起身,然而一用力,后背一阵剧痛自伤处炸裂。他紧咬牙关,手指深抠入花泥中。
就在这时,草叶窸窣之声传来。秦渊一惊,竭力抬眼。
一个少年站在交错的草茎彼端,身形轻袅如白山灵雾。他垂眼望着水泽中挣扎的人,氤氲天色中,神色无从辨认。
——是敌?是友?秦渊握剑,一瞬的疑虑将定生死。
就在此时,白衣少年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剑,向他倾下身来。
秦渊毫不迟疑地出手。墨玉长剑呼啸而出,斜刺过对方肩头。
白衣少年的动作却无停滞。他单膝触地,俯身托起秦渊的手臂,将伤者靠在自己肩上。
秦渊眼前的雪色长衫被剑划破,血渗如雨染朱砂。
“稍事忍耐,我帮你除去箭镞。”脑后传来清沉的声音。
秦渊尚未答话,钻心之痛就从后背袭来。他眼前一阵昏黑,抓住白衣少年的肩头,手指深扣入适才的血痕中。
白衣少年手起剑动,将灰黑箭镞自血肉挑离,并随手斩落手边乌鸢,将花、茎、叶碾碎抹在伤口上。随后,他将几近晕厥的少年国君平放于地,倏然起身,面对他来路的方向。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人手执刀剑而来,当他们看到白衣少年时表情一怔,但紧接着,目光集中在白衣少年身后的乌鸢丛中,脸上露出狰狞笑意。
就在他们近前的一瞬,年轻君王的身影如掠起之鹰,瞬间跃起,自众人面前横扫而过。数人顿时颈间血流如注,不支倒地。
未来的黑火之君双手拄剑站稳,朗声开口,却是语对身后的白衣少年。
“不知阁下大名,秦渊如能胜于今日之劫,必请君共谋天下。”
少年立身于乌鸢丛中,既无出手相助之姿,也无逃避退却之意,只是淡然注视着君王与刺君者。
秦渊杀入敌阵时,刀铮斧鸣,他却听清了背后传来的声音。
“陛下的话,卫简已记于心。”
 
 
雨水从林间顶端的叶片坠落,打在白衣士子手中的纸伞上,又渗入泥土,仅留下来自九天的清濯寒意。
白衣士子拂袖俯身,拨开饱吸雨水的乌鸢丛,试探昏迷于泽草之人的气息。然而手指靠近的一瞬,那黑衣将军陡然撑身坐起,手中墨玉残剑快若光痕,直袭白衣男子的颈项。
然而白衣男子毫无回防之意,手迅速前探,制住对方胸前嵌入甲胄的利箭。
墨玉剑刃在微微咬入白衣男子颈侧时生硬地停下了,极细的一脉血流蜿蜒而下,渗入他领口。
白衣男子似对杀意无觉,稳住手中之箭,道:“此箭镞已深入肺腑,君上若是贸动至伤及心脉,在下倾己所学也无力回天。”
将军一愣,眼瞳在寒雨中陡然清明。
“竟然……是你。”黑甲将军望向天空,目光逆着雨幕直入苍穹,“秦渊一生逆天而行,却在穷途时得窥天意。可笑可叹!”
话音止时,墨玉长剑自手中坠落,他亦身躯倾颓,倒在白衣男子臂间昏睡过去。
昏睡间,秦渊似是又回到了自己的陈王宫,回到了十年前的那次早朝。
 
秦渊高坐于恢宏的殿堂之上,透过衮冕流旒,俯视垂首不语、噤若寒蝉的群臣。
他看到了跪于群臣之首的白衣尚书卫简,怒火瞬间自心底熊熊而起。
“卫卿的意思是,饶了他们?”他冷然道。
卫简抬首,面色平静,神色清明 :“妄图下毒弑君,乃天地不容、人神共愤之行,陛下理应从重处置。然而犯此重罪的只是一人,恳请陛下念及浔门学宫为国造栋梁之才,收回连坐之命,万勿累及无辜!”
“本王将学宫交于卿手,意在让那些士子安心读书,勿扰国政,结果他们之中竟有人意图谋害本王,天理不容。不清理门户,怎能以儆效尤!”秦渊冷笑道。
梦中此时,他尚未兵败,仍是庞大帝国的王君,挥戈纵马横扫诸国,天下人无不惧其威名。而昨日竟有浔门学士以修史为名潜入宫中,企图在君王餐食中下毒。
秦渊震怒,即令拘捕所有与学宫有牵连之人,秋后处斩。
“陛下若行此举,百年学宫将毁于一旦。浔门学宫乃先代稷下学宫传承一脉,为天下读书人所敬仰。就算黑火之军收复天下,尽失人心,陛下又如何统治?”
秦渊怒不可遏,勃然呵斥 :“卫简!你身为礼部尚书,辖下的学宫却做出此等有违天道之事。我念及多年情谊才未治你罪,你不主动补过,反而谴责本王失人心,何其荒谬!”
卫简不动声色,俯身拜道 :“学宫之过,实乃臣下管教之失。陛下向来赏罚循道,恳请治臣之罪。”
宫堂寂然无声。秦渊瞪视他良久,突然冷笑 :“来人,将学宫献给本王的酒拿来。”
在众臣惊惶的目光中,那樽酒被放在了王座前的玉石桌盏上。酒樽倒映着殿堂的金碧之辉,却透着不祥的红紫色。
“此酒既出自学宫,就该原样奉还。一杯酒,换整个学宫竖子性命。如何?”秦渊的面容被晃动的流旒所阻挡。
白色纶巾微拂,年轻的尚书行至桌边,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樽,掩袖一饮而尽。
众人惊呼。
他缓缓放下酒盅,仿佛只是饮下了一杯烈酒。
“卫简已尽己事,望陛下言出有信。”
说完,他将酒樽置回案上,转身走出了恢宏的陈王殿。
 
梦境止于那个远去的背影。
秦渊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间极简朴的砖瓦民宅中。窗外传来落雨之声,屋内却甚是温暖。白衣男子的身影背对床铺,正向炉中加柴。
黑火之君起身,发现周身盔甲已除,换上了干净的棉布袍,伤口也已被包扎好:“我们初见之际,我刚任国君时遭行刺为你所救,而今二十多年过去,竟旧事重演。这命数的旋复往返着实有趣。”
卫简微微侧颜:“君上此言差矣。今日的黑火之君,与昔日贫寒的陈国少年皇子岂可同日而语。”
秦渊一笑:“现在陈国已然兵败瓦解,国破无首。‘黑火之君’也只是被诸国追杀的恶名之人罢了。”
“命数未尽,青史评判就未有定论。”卫简将炉火上煎的药注入碗中,放至床榻边,“不过我刚才所指,并非君上的战功。”
“哦?”秦渊端碗,未问何药,就仰头一饮而尽。
“二十年前,陛下所负箭伤在身后。而今,则在胸前。现在的黑火之君已不容有人背后暗害。能伤到你的,只有横马于前的强敌。陛下麾下的陈国,已非昔日闭锁偏山的小国了。”
秦渊一怔,继而大笑。
“好个卫简,十年未见,倒是尽敛锋芒。昔日你如果肯这般赞我,如今陈国不致如此,你我不致如此。”
卫简淡然一笑,未置是非。
“卫卿。”秦渊的声音陡然自身后传来,语气陡然斩截如铁,“少年时救我,你可曾后悔?”
“悔过。”
秦渊冷笑:“诚应如此。否则你不会在浔门学宫之事上如此绝决。但为何今日再次救我?命数未断,青史未绝,安知不会再悔?”
卫简转身:“有些事明知会后悔,却不得不行,不能不做。卫简之悔,在于有愧战火吞噬的苍生;不得不做,在己心之责。君上与卫简各行其命而已,无需多虑。”
“好个各行其命!”秦渊仰天大笑,丝毫不觉伤口震裂渗血,“回首征战十载,我自诩与诸君并肩沙场,生死相托。结果呢?怀蔚以死毁我军阵,原涧赌命破我家国,而你,为弑君之徒背我而去。到头来一句天命为之,倒是干净利落!”
“亡于战阵之人,又有多少期冀于陛下许诺的功成名就、平安终老?”卫简答道,“人之行事,贯彻己志,自负其果而已。”
“这就是你替学宫腐儒们受了毒酒的原因?”
“卫简本应已死。但我自毒发所致的昏迷中醒来时,翦菡王妃正在我身边,是她带来了解药。”卫简淡然道,“于是我知道,陛下最终还是赦免了我的死罪。”
片刻的沉寂后,秦渊倏然起身。
“你以死相阻,甚至使你离去后我都无法再动那批迂腐学子。为什么?入仕以来,你专心修史,很少问政。为何只为一区区学宫,不惜与我决裂,隐退到偏野之地?”
“卫护学宫,乃天下读书人之任。况且卫简曾以不才之身受命于陛下统领治学,岂能让学宫毁于我的手中!”
秦渊眼中燃起沉黑怒火,冷笑:“那真是辛苦卫卿了。”
正在此时,屋门被叩响。
“书简先生,黑脸大哥醒了吗?我送草药来了。”
随着山泉般轻快的声音,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蹦跳了进来,发辫间绑着条水蓝色的绸带,音容俏丽,如散进山涧的阳光。
她笑嘻嘻地将提篮交给卫简,眼瞟秦渊:呵呵,醒来了还是黑着一张脸,“可惜了这么英气的容貌。”
秦渊不知卫简是否向村人透露自己身份,即收敛怒容,和颜拱手行礼,试探道:“在下受山匪袭击,得各位相救,感激不尽。”
“现在到处打仗,国君们自顾不暇,山匪没人管自然是越来越猖獗了。黑脸兄行走江湖多要留意才是。”女孩随口应答,然后就不再理会他,蹭到卫简身边,抱他手臂拖到药篮前,“书简先生,你看这次的药草怎样?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采到这样的珍品。”
卫简取了根药草,轻捻了一下:“在下虽多年困居书斋,却也识得五年生与十年生雪葵藓的区别。洛歌,你若得闲玩乐,不如多助瞿老管理村中事务,不要……”
“不要在此游荡,空耗时光。”名唤洛歌的少女笑嘻嘻地接嘴,倒也没有不悦,“每天一道逐客令,你有多烦我呢。罢了罢了,我今天可是带着正事儿来的——瞿老头邀先生去品茶,此刻正虚位以待。”
卫简颔首:“既如此,就随洛歌姑娘同往赴约。”随即向秦渊拱手,“阁下请于草室稍事休息,切勿随意走动触犯伤势。”
洛歌笑道:“老头吩咐,书简先生一人前去便可。洛歌就在这里帮你把给黑脸兄的药煎了吧。”她见卫简略有迟疑,继续道,“放心吧,药刚才不是给你验过了吗?毒不死这位仁兄的。”
“卫兄放心前去就是。”秦渊拱手。
卫简轻叹口气,推门而去。
门外脚步渐远。秦渊对低头哼着小曲弄药叶的女孩道:“姑娘可是有事要与在下相谈?”
“你可以叫我洛歌。”女孩爽朗笑道,却答非所问,“伤势恢复得如何?”
“皮外伤而已。”
“可以走动?”
“无妨。”
“那跟我去四处逛逛可好?你在房中躺了这么多天,想来也是闷了。”
秦渊不解她意。不过纵使他带伤在身,也断然没有疑惧一小小村姑的道理。
“甚好。”他拿起自己枕边的佩剑,披衣起身。
 
 
秦渊走出屋子时,陡然被眼前景致镇住了。
虽然他自北方一路征战而来,所见村落不下千百,却没有一处有如此地——适才在屋内听到的“雨”声,却是来自远处一脉自半空垂下的千尺瀑布。水幕直直坠入深潭,激起清透的烟幕。
白墙灰顶的屋舍环潭而建,错落雅致,全然不像边荒野村。最奇特的是,这些民宅被千仞玄武岩壁环围,阳光从渐合渐拢的石壁顶端垂落,形成与瀑布平行的另一条光幕。整个村子身处黑色岩山内部,绝世独立,像一枚藏匿于核桃壳中的宝石。
“此时正是午时,全天中村子唯一能见到太阳的时候,各家要晒被子只能指望这个时点。”洛歌引路,“再不引你出来晒晒,你的肩头就要长蘑菇了。”
秦渊没有理会对方将自己和被子同日而语,讶然于自己攻下的领土有如此奇异之地:“竟是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地。这里……叫什么名字?”
“云泽之墟。”女孩毫无芥蒂地直言,手指沿深潭蜿蜒入石壁深坳的一条河流,“怎可能与世隔绝?我们自可沿这条清源河出入。你觉得我们是啃青苔过活的山壁虎,或者夜里不买蜡烛就能自发光的萤虫?”
两人沿河而上,路遇的人们虽然衣着简朴,从礼数上看却颇有儒雅之风。无数水车布设于河流之上,缓缓转动,将水流之力由龙骨转传入屋中,日夜不息。
洛歌一路喳喳讲解,秦渊默默听着,目光如鹰却不动声色。直到两人穿过整个村落,行至道路尽头,洛歌忍不住问他对云泽之墟的看法,他才开口:“倒是一片易守难攻之地……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村夫皆为与世无争之人。坐拥机巧至极的堡垒,却只当它是个趋避世祸的蜗壳。”
洛歌气极而笑“:你这张嘴真是刻薄得紧,这‘蜗壳’好歹救过你的命呐!你不用对我言语相激,我带你过来,就没有瞒你的意思。”
她走到万仞石壁前,触动墙壁上雕刻的九天图。随着她的动作,星宿一颗颗被点亮,黑色的玄武岩侧向滑开,露出仅供一人通行的暗门。
她侧身,做了个“请君入瓮”的手势。
秦渊俯身钻进石门,身后传来女孩清如山泉的声音:“如你所想,刚才与你拱手称礼的村人都不是寻常的乡野农夫。而这里之所以避世隐遁,也不只是为了明哲保身。”
他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已讶然失语,身子似被钉在了石壁之上。
巨大的石壁从他身前延伸向视野不可及的远方,上达天庭,下接黄泉,犹如凝固于世间的帷幕。帷幕之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文字。数以万计的汉字随石壁悍然铺开,如苍茫大海延展起伏,渺然无边。
洛歌探头看他的表情,感觉像在看一只惊呆的鹌鹑。
“怎样,这蜗壳中的一副书页与大陈帝国治下的浩瀚史馆相比,哪个更厉害?”她不紧不慢地说,“势夺诸国的黑火之君,秦渊陛下?”
 
“瞿老,我进来了。”卫简礼毕,缓步走入碧玉竹榻的茶室,与须发皆白的老人相对而坐。
老者微笑,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卫简颔首,掩袖饮下。
“上品的君山银针。”他缓缓放下茶盅,“且为色翠质柔的新茶。想必瞿老近日已与洞庭湘君晤面?”
“还不曾。陈王滨城兵败后,群雄相争,战事横亘,我国书众的诸位宗伯会盟受阻。”瞿越答道,“不过湘君派使者送来了洞庭之地的战局书简,顺便捎来了这包茶,遂请先生一道品鉴。乱时乱世,能静品佳茗,静观战事,实乃不易之事。”
“瞿老说的是,纷争乱世更需清明之心。”卫简颔首,“然则此茶于清幽淡泊之中,却是雀舌含珠,刀丛林立。身处世间混沌,谁又能绝世而独立?”
“所以先生昔日任太皞之墟大宗伯之位时,同身受了陈王官拜之职?”老者笑容不改,言语间却隐现锋芒,“旧日先生之举,确是让国书之众疑惑不解。不过,先生因国君不义之举与之决裂,为荫护浔门学宫不惜饮下毒酒,此事终是让各方宗伯明白了先生苦心,在下也为先生的高洁义举所折服。”
“卫简山穷水尽之时,幸得瞿老救助收留,才得以安居于此。”
“先生十年来深居简出,潜心治学修史,实乃云泽之墟幸事。然而近来,在下听闻先生带了外人进入此地……”
“旧友落难,相助而已。”
“旧友?”老人放下茶盅,语气冷了下来,“老朽尤记先生昔日所饮毒酒,性烈犹似牵机。先生初被国书众救至此地时,虽得高人解毒无性命之忧,但数月间仍呕血不止,尽受其苦。赐毒之人手段如此狠辣,先生竟然仍称其为‘友’?”
事情终于挑明。救治旧君之事,眼前这位云泽大宗伯显然已了如指掌。
见卫简不语,老人接着说“:常言君王似虎,秦渊之心又岂是狼虎可比拟?先生与其的恩仇怨怼老朽本不应过问,不过作为云泽之墟的大宗伯,我不得不以此地的安危为先。若因他之故,将战事纷争引至此众学士隐居之地,不仅云泽犯险,就连整个‘国书众’也可能被牵扯入危局。”
卫简淡淡一笑,也放下茶盅:“看来瞿老对陈王的评价甚高。就算此时他众叛亲离,沦落至此等田地,仍视他为危局之源。在下明白云泽之墟一直谨遵国书众‘避世录史’的训诫。那瞿老的意思,该对秦渊如何处置?”
“送客。”老人沉默片刻后,缓缓平举右手,将青枫宝剑横放于茶桌上,“十年前,先生放弃尘世功名,以身承毒可鉴赤心。如今国书之众的安危悬于君念,还请以大局为重。”
 
 
“为什么告诉我这里的秘密?”秦渊的声音回荡在石刻的字海之间,清冷阴沉。
“刚刚还是下巴都要掉了的表情,转瞬又变回一副阴枭样。变脸是你们国君的特技吗?”洛歌指着他大笑,好像眼前是个杂耍艺人。
秦渊的佩剑在黑暗中无声地自鞘中滑起半分:“看来是不打算让我活着离开这里了。你有意支开卫简,就是为了带我到这里死个明白?”
“哎?”洛歌一愣,未及答话,身侧掠起一阵风,秦渊已在她身后,将剑刃靠在她领口。
黑火之君冷笑一声,对着阴暗石壁道:“想杀我就来吧。只要你们不顾这姑娘的性命。”
半晌,石洞中只有回音。
“黑脸兄你以为我安排了人在这伏击你?你被暗害太多次所以有心理阴影了吧。”洛歌转不了脖子,只能斜眼看他,“不过好歹我还给你送过草药,拉我去陪葬,不合适吧?”
没有其他人?秦渊疑惑了。他明白对于一个匿世的组织来说,自己绝对不会是受欢迎的来客。
觉察他杀气已消,洛歌扳开刀刃缩身出来:“别总当自己是天地的中心好么?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书简先生此刻正被瞿老头为难。我猜老头对他提出的要求是要么与你决断,要么离开这里——其实老家伙早看他不顺眼了。按书简先生的性子,估计怎么也不会将你重新扔回虎口。”
她抬起头,盯着面带困惑的秦渊。
“我可不想他因为你的缘故被老头逼走,所以将他不会说的苦衷都告诉你。你可知自滨城之役后,他一直暗中利用国书众的情报网搜寻你的下落?”
秦渊怔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与他不过十年前的君臣,他又怎会因我与此地决裂?”
洛歌向石洞深处走了几步,叹了口气。
“人都说你杀伐决断,是天生的帝王,但我看你其实根本搞不清身边人的本心。你以为当年想以一道命令灭门倾覆的浔门学宫,只是迂腐夫子们喝茶的地方吗?它和此地一样,是‘国书众’的一个分支。你当时根基未稳,如果真灭了它,就与整个国书众为敌,想来根本走不到戎马九州的今天。当我问书简先生当时为什么一定要阻拦你时,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
秦渊疑惑地看着她。
“他说,‘我为修史之人,必须将入目的一切详实记载入史册……我只是不希望黑火之君的本纪终结于这样不光彩的一段罢了。’”
岩洞陷入寂静,只间或传来远处石壁滴水之声。
“书简先生不会坐视你被赶出去送死,我也不会坐视他陪你出去送死。人言黑火之君治国暴虐,但却是恩怨分明之人。我如实相告,希望此事陛下还能一力承担。”
 
清茶的最后一缕余温已然散尽。卫简起身,向对坐老者揖礼作别。
“感念云泽之墟十年的收留照料,卫简无以为报。望瞿老珍重。”
老者颔首,将茶桌上的青枫剑收置案下。
“静修十年,你终究没有选择这把无锋之剑,割不断与尘世的联系。以君之才华,此别国书众失之莫大。”
“卫某一直以为,治学者不应脱离世事,即使心在远观史事的国书众也不例外。此次出墟,是卫简自己的选择,瞿老不必挂心。”
老人默默点头,刚要作别,一年轻侍卫叩门拜入茶室,神色慌张。
“何事?”瞿老皱眉。
侍卫看了一眼卫简,垂首道:“报族长,卫简先生带来的客人,已经走了。”
“什么?”瞿老吃了一惊,“他如何能出得了这里?”
“这……”
卫简眉头一沉,径直向外走去,却在门口被一个人拦住了。
头上系着水蓝丝带的少女堵在门边:“是我将兰木舟借给他的。黑脸兄说伤势已愈,心系商贾之事,不想再多打扰。”
“为什么不先告知我?”卫简愠怒道。
少女忽然泪眼婆娑,似是鼓起勇气地扯住卫简衣袖:“……书简先生,洛歌虽习世事皆从书文,却也嗅得他一身血腥味。此人不祥,于云泽于先生都是如此,先生就由他去了吧。”
“胡闹。”卫简阴沉了脸,一甩衣袖,丢下洛歌径自离去。
洛歌站在茶室门口,望着卫简的背影远去消失,默然无声。
良久,一只苍老的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别伤心,丫头。卫简宗伯本就不是我们云泽之墟能留住之人。你与他的命数并不相重,不如趁此契机断了此念。”
“我知道的啊。”洛歌的声音缥缥缈缈,似在云雾中飘摇,“就算我再怎么挽留,对他来说也无足轻重。他心之所系只有那件事,为了完成它,将自己置于绝境也在所不惜……”
瞿老听得心酸。
洛歌被他收养时才三岁,云泽石壁隔绝尘世,却挡不住这孩子的聪颖天资。他有心栽培,希望她能继他担族长之任,继国书众宗伯之职。然而要做到这点,儿女情长必须割舍。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发现洛歌对卫简抱有好感时,心中暗暗期待那位外来之客能离开。然而此刻见洛歌垂泪,却又让他心下不忍。
他轻扳过洛歌的肩膀,想安慰几句。
然而扳到面前的,是一张云波诡谲的笑脸。
瞿老觉得自己老眼昏花了,耳边还响起了嗡嗡耳鸣。
“我早料到梨花带雨计留他不住。所以,瞿老头,我已经把咱们石壁史书的秘密告诉了秦渊。那人和老师可不一样,一张臭嘴横竖靠不住。要不要派人追他们回来好生养着,就看你的决定了。”
 
 
秦渊单手撑住身旁大树,才勉强没有摔倒。
然而胸前的伤口,已在刚才的奔跑中撕裂开,血层层浸染过白色衣衫。
血债,终需血偿。
他嘴角咧出冷笑,抬眼四顾,发现不远处浅水滩上生着一片乌鸢花丛。他记起这花能止血,便拖着脚步走过去。说也奇怪,这不起眼的山野药草总在他行至绝境时出现,被人用来救他性命。此刻就算无人相助,起码他能用它为自己止血。
然而就在他走近花丛时,一支箭“嗖”地穿越林木而来,钉在他身前,隔开了他与花草。
敌军追袭?
墨玉长剑陡然出鞘,横护身前。
然而后续的箭并未跟随而至。秦渊抬头,竟看见高处山坡上一袭白衣的身影执弓而立。
“不要往前走了,乌鸢丛下的土地常是深潭沼泽。”
秦渊一怔,大笑起来,仰身坐倒在一株大树边。
“又得卫卿相助,果然天不亡我。”
“既愿得我相助,为何独自离开云泽之墟?”卫简走近。
“我看出来了,那里也不是什么桃源之地。就算是你这样与世无争之人,也被人视为眼中钉。你自身难保,又何谈助我?”秦渊笑道。
“并非桃源才能避敌养伤。就算不能常留你于此地,调养至伤势痊愈,我还是做得到的。”
“谢过了。然而就算那帮书生善心大发,我秦渊又岂是寄人篱下之人?要住就要住自己的地盘。”
“陛下有意回陈都?”卫简不解。目前陈都明有逆臣原涧总揽政局,暗有叛军“明松”坐镇城防,且不说路途千重万险,就是进了城门,也断然无法活着走到王宫。
“放心,我虽脾性暴躁,也不至于鲁莽至此。”黑火之君笑着向他伸出手,“迟些再细说,我们先——”
这时,林间传来一阵响动。云泽墟的几个青壮村人自树丛后走出,似是不经意地将二人围在中间。
为首的云泽大宗伯瞿越向前一步,向秦渊长揖道:“不知贵客驾临,多有怠慢。老朽瞿越在此向陈王赔罪。陛下伤势未愈,还请移驾至陋村中休养。”
秦渊冷笑,悠闲地倚树而坐:“赔罪大可不必。读书之人本该以求道为先,有蔑视王侯的风骨。倒是本王要向宗伯和云泽的各位赔个不是。”
瞿越眉头一皱,“陛下何出此言?”
“由于本王的缘故,要劳烦诸位多招待一些不速之客了。”
就在此时,一支箭破空而来,直插入秦渊身前一步之遥的土地。随之,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兵士从另一侧的林中现身,拔剑直指众人。
为首的军将厉声喝道:“暴君秦渊,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错愕间,秦渊笑道:“呵,客人来了。”随即朗声向军将道,“逆贼,敢在云泽宗伯的领地上如此嚣张。想动本王,先过了这些侠士的护驾之刀!”
军将年轻气盛:“小小山贼,敢助纣为虐!”就带兵逼近,将手无寸铁的云泽众人围在中间。
“瞿老,怎么办?”云泽之村人低声问瞿越。
大宗伯脸色黑沉,简短道:“云泽密不可泄。皆杀。”
他语音落下的一刻,身后密林中十人同时站起。利箭如雨而至,分毫无差地刺入了军士们盔甲的缝隙。而看似手无寸铁的村人们,竟同时陡然从腰带中抽出软刃,抹向士兵们的颈项。
小小一片林间空地,瞬间被血染红。
 
这一仗起得迅速,灭得绝决。
面对一地尸体,大宗伯瞿越面色密布阴云,冷冷对身后仍靠坐树根的秦渊道:“陛下刚才何出诳言?云泽之墟庇护陛下疗伤,只是出于道义,并无与陈国结盟之意。”
“道义?哈哈哈——”秦渊大笑“,我虽还没搞清楚‘国书众’到底是什么,但宗伯大人的道义却是受之不起。比起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更相信共进同退的‘同盟’。”
“国书众的宗旨是潜心修史,除非身陷危局,决不介入世事纷争,恕云泽不能与陛下结盟。”
陈王冷笑:“这一地死人,只是追踪我的先遣小队,有去无回,叛军总帐估计很快就会下将此处掘地三尺,寻尸觅骨的命令。就算云泽之墟隐于山内,又岂能独善其身,这还不算‘危局’么?”
此次,就连卫简也脸色微变:“君上……你从云泽独自出行,并非是打算离开?”
“呵呵,不辞而别有违为宾之道,岂非负了宗伯美意?本王只是去此地叛军驻地稍事招呼,将他们引过来而已。”
“竖子!”瞿越怒不可遏,拔剑直指秦渊,“我云泽救你一命,你竟恩将仇报,将此一方与世无争的清幽之地置于修罗战场!其心可诛,其行可灭!”
“救我的是谁,害我的是谁,本王心中自然清楚,无需宗伯提点。”秦渊冷然道,“本王只是清楚一件事,你为保云泽之墟与国书众的安全,不会让一个有威胁的人逃至掌控之外,包括这些与你们毫无恩怨的兵士,自然,也包括我。”
瞿越沉默下去,陡然冷笑:“我素知陈王猛如狼豹,却未料心似蛇蝎。为一己苟延残喘,竟让云泽无辜众人赴黄泉作陪!老夫在你到来的一刻,就有不祥之感,只是没想到你行事如此迅速斩绝!也罢,老夫虽誓不扰世事,今日就做个弑君之人,为人世除一祸根——”
话随剑至。青枫剑夹携着钝戾之气向秦渊迎面劈斩而去。
剑刃锃然相咬,青枫被另一柄剑阻住了。
卫简一袭白衣挡在陈王与瞿老之间。他面色凝重,语声却沉如磐石。
“此事因卫简而起,我自会给云泽和宗伯一个交代。然现在应以御敌为先。”
“让你们这些迂腐夫子陪葬只会扰我清静。”秦渊在他身后悠然开口,“我只要能击退来犯之敌,云泽之困自然能解。”
瞿越怒目讪笑道:“御敌?你现在空有‘君王’之名,却既无一兵一卒,又失尽天下之心,以何御敌?”
卫简淡然一笑:“瞿老此言过于绝对。此刻的陈王,起码仍得一人相助之心,而他的军卒……”他投目向遍山林野,“不啻千军万马。”
此时,一个清如山泉的女声和了进来:“谁说黑脸兄仅得‘一人’相助?我现在就将这数翻个倍!”
 
 
那一夜,追杀秦渊的兵士们看到了云泽山鬼。
他们搜索山林之时,陈王的身影竟出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士兵们奋力劈荆斩棘追上去,那人却轻盈后退,且隐且现,犹如鬼影。追得近时,竟有人看到陈王胸前插着穿心之箭,血渗满衣。
士兵们穿越重重山野,追到了林间一处开阔之地。
山雾浮动。黑衣陈王在一片漫无边际的乌鸢花海中,披发垂首,苍白肃穆。漫天星光自树冠缝隙洒落,似是地面花朵在夜空湖泊中的倒影。
士兵们怔住了。直到陈王再次向身后林中迈步而去,他们才醒悟过来,踏过泽草直追。
就在此时,泥土中伸出无数只手,紧扯住他们踏在乌鸢花上的军靴,拖向地底。
士兵挣扎,然而身体却更快地陷入土中。暗夜里,散散落落的磷火不知何时飘了过来,映亮脚下。他们这才发现,这片乌鸢花田,竟是一片满布着无名碑的墓地。被他们杀死的战场亡尸自地穴深处伸出手,将这些曾经的胜者拽入同一方地狱。
绝望的叫喊声充斥林间。部分士兵挣扎着摆脱了地鬼,仓皇爬上墓场边沿的土地,回头却见同伴们的头顶渐渐沉入油黑的泥沼。
他们不及喘息,就见天空被点亮。数团火焰如同被看不见的人托着,轻缓地横越天际。
远处的山坡上现出一个人影,白衣飘摇,恍若天人。他挽弓搭箭,射向天心正中的火焰。
火焰爆开了,散成一天流星飒沓而下。
流星坠到他们脚边的土地,却陡然蔓延,在乌鸢花海上腾起熊熊火焰。
自墓鬼处逃脱的人们被火焰点燃,发肤瞬间化为焦黑。有人躺倒翻滚,妄图扑灭火焰,却陷入更深的火海。
慌乱之际,有人记起来时不远处有一条浅河,便没命地向河边跑去,毫不犹豫地跳入河中。
但在他们入水的刹那,河水竟瞬间被看不见的火煮开,沸腾翻滚,蒸汽升腾,成为夺命之泉。
 
“那一夜,逃至此地的陈王与云泽山神定契,祭出五行之鬼,杀退了追兵。”山民们这样传说,但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此之后,云泽山被视为邪地,军队商旅皆绕行,鲜有人再敢踏足。
 
 
“砰”的一声,云泽茶室的门被推开了。洛歌扶着门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让我好找,你们两人竟然……在这儿悠闲地喝茶!”
秦渊看了她一眼,唇角带笑,不动声色继续饮茶:“黄毛丫头,竟连本王也敢算计,胆子不小。要不是看你之后护驾有功,本王定斩了你。”
“臭黑脸!你是被野熊拍死还是被车裂腰斩谢天下与我何干,但岂可平白连累书简先生?再说了,你和瞿老头夸夸海口斗斗狠就能救云泽吗?到头来还不是我和书简先生给你张罗!”
卫简一笑,倒了杯茶推向气喘如牛的女孩。
“别担心,陛下与我会继续暂居于云泽,不会不辞而别。”
“那是。再赶这位‘黑火之君’出去,他说不定会纠集一帮流民放火烧了这座山,瞿老说他是‘祸水之人’一点没错。依我看,不如哪天将他灌醉按在水潭里溺死一了百了。”洛歌双手接过卫简倒的茶,有几分受宠若惊,嘴里依旧不依不饶。然而饮过一口,大惊失色,“你们在喝瞿老的宝贝君山银针!他知道会心疼死的!”
秦渊在茶座上舒舒服服地半躺下,以手支颐:“小丫头你听好,是本王决定暂居这里,不是受你们收留。这里虽简陋,也算个清幽之地,权且当一下行宫。行宫里的人和事都得听本王调遣,区区一茶何足道哉?”
“骗吃骗喝也要留点口德吧。黑火君不是有恩必报有怨必偿么?我问你,为了搞定你引来的那些追兵,书简先生耗费心力设计了对战谋略,我倾其所有,用光这几年囤的全部的宝贝,云泽居士们不顾斯文扫地布置战场,而你这个祸水只是最后上场演了一把诈尸!这笔账怎么算才好?”
“奖罚分明,本王自有裁夺。倒是说说看,你用了哪些宝贝?”
“诱敌用的黑绸纸鸢、撒磷粉的萤火虫、扰人神志的幻鸩香、塞了烟花的孔明灯、灌乌鸢花潭的石脂水、铺了一河岸的燔烧石灰……”洛歌心疼地掰着指头数,“没了这些宝贝,我以后在云泽这帮夫子中间怎么混?”
“奇技淫巧,不值一谈,不过好歹也算是物尽其用。”秦渊闲凉道,“本王宽大,就赐你一称号吧。”
“称号?称号是什么,能吃吗?且不说你现在已经落泊到草根,就算真是九尊帝王,我国书众也不吃你那一……”
“就赐‘礼部尚书夫人’吧。”
洛歌话音陡然而止。
“君上……”卫简扶额,刚待开口,就被身旁清澈的女声压了下去:“谢主隆恩!”
 
洛歌离开后,秦渊昔日的朝臣叹了口气。
“洛歌少不更事,陛下不该开这种玩笑。”
“这丫头对你一往情深,倒也是个敢作敢为的怪才。”
“不管怎么说,瞿老于我有恩,而他有意栽培洛歌……”
“拒她于千里,是因为你仍然忘不了朕的王妃翦菡?”秦渊冷然出言。
茶室陡然陷入沉寂。
陈王一笑:逝者如斯,故人已故。十年了,还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说不透?“况且当初我让翦菡出宫给你送解药,就已对你们无怨。只是没想到,她救你之后还是回到了朕的身边。你救我数次,我却夺你所爱,算来是我负你。你实是不用对我仍有愧疚之心。”
“……”
“我还记得她离宫去寻你的那一天。早朝过后,我命所有的朝臣都退下,锁闭宫门,独自坐于殿内。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她披着一身灿烂辉霞行至我面前。我这才知道,已是黄昏了。我原本以为,我终是在她心中赢过了你。”
“但我很快明白,她回来的原因不是我,甚至不是我们的女儿翦明。”帝王的眼神由迷蒙渐渐变得凌厉,“你离开之后,她将所有心力都放在你曾执掌的浔门学宫上,直至身故……我一直以为那是她想念你的方式。落难于此才终于明白,你们分别时大概曾有过君子之盟,她代替你继续守护学宫——你们两人同是‘国书之众’。”
秦渊笑了笑,拿起壶将自己与卫简的茶盅添满:“酒会醉人,没想到茶也会。你们这些人为这所谓的‘实史’,竟不惜失财,不惜坐罪,不惜世代蜷居于不见天日之地,不惜与挚爱生死相别。枉我为帝二十年,却未曾觉察在以权势征战划出的版图之下,还有这另一方看不见的浩大疆域。”
卫简端起茶,掩袖徐徐饮下:“心之所向,志之所定,岂能因祸福而避之。就像君上明知穷兵黩武必败,又何能阻住自己的征战之心?”
“哈哈哈,说得好。人各有天命,何须在意世间判评!不过我只有一事未想明。既然国书众行事不扰世事,往昔你我初见之时,你为什么要出手救我?”
卫简沉默片刻,长身站起,走向窗边。然而窗外没有苍翠远景,只有无边石壁。
“身不入世,享其兴,叹其灭,感其乐,悲其苦,又怎能著得‘实史’?抱有这样的想法,我大概是国书众的叛道之人。然而回观往世,入世著史,总是会终于权术者的操纵。但我所知的黑火之君——”他轻昂起头,仿佛石壁文字中刻有少年君王的面容,“登基后即命史官如实记载下自己的弑兄夺位之举,对之后血洗朝堂的种种作为,也无半分掩盖地刻赴青史。”
秦渊脸色微变:“……你怎知此事?”
“陛下当年修史之后,御赐主事史官一樽毒酒,以明己不改国史之志。被赐死者,正是家父。”
秦渊手中的茶盅极不自然地重重敲落在桌上。
卫简的神色却无半分更改:“君上不必心忧。家父终前已立书明志,视其为著史者的天命善终。但在那之后,意图弑君反扑的诸家势力找到了我,说要助我报杀父之仇。他们早已谋划好刺君之策,也就是之后的围猎场叛乱。”
秦渊冷笑:“以为天道诸多巧合,原来因果自有缘由。原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来杀我的。”
“不。我是去判断你是否应该被杀。”
“而你没有下手。”
“因为我未下结论,而是把它推迟了二十年。至此刻。”
“二十年一决,卫卿果真是个优柔之人。”秦渊也自茶榻上站起,“愿闻其详。”
卫简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望君上重掌国政之日,将国书众由暗处引致明端,许其置地自治,学人士子往返自由,并立誓,不论国书众如何评录青史,庙堂权势永不干涉。”
“呵呵,这分明是在跟君王提分国而治。”秦渊笑道,“那么国书众以何为报?”
“助君归朝,号令天下。”
“哈哈哈哈,常听人说黑火君心如猛虎,如今终见口气更大的人。”秦渊笑罢,行至卫简身前,正色而视,“以此为诺。就让我看看你怎么做到吧,国书众前任太皞大宗伯。”
 
此时正是正午,岩壁洞天中,日辉与水流正并肩扯出平行的光瀑。
无人能料,数十年后国书众回溯历史,将陈朝国史新的一章,设于云泽山中这句简短的君臣之盟上。
 
(完)


陈王秦渊将携国书众归来,他是否会与翦明公主相遇?而在国破后,离开国都的翦明公主又将何去何从,会有怎样的经历?翦明、原涧二人,又将接受怎样的宿命?请继续关注《刃与花》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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