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将我围成一座孤岛，
处于相思之水中，
四面八方都隔绝我通往你。
01
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下了一场台风过后的暴雨。
佛山的街道排水系统总是不够用，所以我们家门那条巷子在暴雨后就成为了一条小河。
我听说水里有鱼，挽起裤脚拿着网兜就往水里跳。还真给我抓到了一条。
正兴奋地哇哇大叫时，就忽然发现了站在邻居家门口的你。
雨势已式微，你穿一件浅蓝色的T恤，撑着一把蓝色的雨伞，你的头发黑得像墨，但你的眼睛，比那把蓝色的雨伞还要蓝。
我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眼睛，比宝石透明清澈，又比星星要闪耀明亮。
而且，它是蓝色的。
十四岁的我，是梁家的小女儿，是从三岁就开始扎马步练家传咏春拳的壮小妞，是没心没肺下着大雨都敢像男孩一样跳到水里抓鱼的野丫头。
我看到喜欢的感兴趣的东西从来不会忸怩，就像知道水里有鱼我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一样，我看到了你漂亮的眼睛，于是浑身湿漉漉地扑近过去：“喂，你就是陆爷那个美国孙子吗？”
我的样子一定吓到了你吧？你湛蓝的眼睛里闪过的惊愕是多么的明显。
只是我不懂，还得意非凡地把手里抓到的那条鱼向你扬了扬：“喂，要来一起抓鱼不？”
你摇了摇头，说：“NO。”
我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你拒绝了。但我并没有觉得不开心，只是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哎呀，原来竟然有人能把英语说得这么好听呀。
你的声音，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温柔。
02
晚饭的时候，母亲烧了我抓到的鱼，我就着鱼汁吃了两碗饭，忽然想起了你，丢下碗便跑到邻居家拍门：“陆爷陆爷！我是梁芳草，我来找你玩儿！”
陆爷是一个瘦高个儿老头子，除了有点儿重男轻女，他其实挺喜欢我的。所以呢，我知道他的儿子娶了一个洋妞，而且有一个一直住在美国的孙子的事情。
陆爷挺寂寞，人又古怪，若非我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估计也受不了他。所以他一般也不给别人开门，但我是个例外。
来开门的却是你。
你之所以出现，是因为陆爷摔断了腿，心脏好像也出了些问题要做大手术，但是陆爷不肯出国去，所以，你和你父亲只能回来了。
现在想想，你当时大概在努力地适应国内的生活，但一切都陌生而艰难，你并不开心。
只可惜，当时的我，心性还只是爱闹爱笑的女童，还不是现今这个心细如发的女子。
再一次近距离看你的蓝眼睛，我差点失神得要伸手去摸一摸，像电视里最美的风景湖泊，像图片里最美的蓝宝石一样，太美了。
“爷爷在屋里。”你的粤语说得也还可以，虽然有点怪怪的，但是我莫名地觉得你说得很好听。
“我是梁芳草。”我十分大方地自我介绍，我本来跑过来也只是想认识你与你说话，并不是要下什么棋。
“Sam，oh，no，长亭。陆长亭。”你先说了你的英文名，随后又更正成了你的中文名。但不管是哪一个，听在我的耳朵里，都好好听。
其实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好听的语言，都是因为喜欢那个人，所以他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觉得是饱含着温柔与善意。
03
第三次去找你，我拿着录音机。刚拍开门，我就按下了播放键：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录音机被我调到了最大声，我兴奋得忽略了你微微锁起又礼貌地放松的眉，很开心地对你介绍令我兴奋的原因：“听到没！就是这首歌！有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耶！长亭！芳草！陆长亭！梁芳草！听到没？”
好一会儿，我才看到了你的笑脸，你说：真的呢，这首歌里，有我们的名字。
我太兴奋了，根本看不出你的敷衍。以我那时候的智商，也并不知道你虽然跟着你的父亲学了广东话，但你的母语是英语，你根本就听不懂那首用普通话演唱的《送别》，更无法理解长亭外芳草连天的意境。
你笑，不过是一种礼貌，一种对邻居家无知单纯的小妹妹无可奈何的迁就与敷衍。
但我多么的自以为是，为自己的名字和你的名字竟然巧合地出现在同一首歌里而兴奋莫名，从此视你为世间独一无二只此一位的知己。
大夏天的，我带着你跑了六条街去买一只陆爷爱吃的烧鹅，缠着你要教你梁家家传佛山独此一家全国绝无仅有的正宗咏春拳，吹着牛把咏春拳的故事说得天地动容可惊鬼神。
你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知矜持的少女吧，也许当时因为练武太多还没有开始发育显得很壮完全没有少女样子的我更像个假小子，热情主动的样子大概也让你想起了某一些小伙伴，总之，你接受我的自动自觉，我们成为了朋友。
是如何沉溺的呢？你只是简单的一个笑容，便像一个无比巨大的诱惑，我无法抵挡。
04
每天你见到我，都会笑着问：嗨，芳草，今天有什么好玩儿的？然后我就会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功也不练了，作业也不写了，带着你满佛山地找好吃的斗曲曲儿，去看黄飞鸿的电影，还到别的武馆去偷师。
我壮得像个小男孩，大大咧咧爱玩爱跳，跟我的名字完全不搭边儿。倒是你，虽然是个美国人，但黑发碧眼长身玉立又性格温雅，倒有几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意味。
自卑是哪一天袭击我的呢。有天我们出去玩，在一间庙里烧香，正逢十五，人很多。你手机响了，就在我旁边接了一个电话，你用很好听的英文与电话时的人说话，湛蓝的眼睛里似有火花跳跃，柔情似水而又温暖动人。
我听不懂英文，但又很好奇，悄悄地把陪母亲来烧香的二姐拉过来，让成绩很好的她给我翻译你的话。
你说：这里超级无聊，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这里没有漂亮女孩，我一直在和爷爷邻居家的小孩子在玩。她像个小男孩。
二姐一句一句地翻译，她的声音很机械，但是那些话还是生硬地打在我的心上，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有点麻有点痛，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当时自己都不明白的感受，大概就是，你无意中掉落了一张树叶，我不但珍宝一样捡起来珍藏把玩，最后还把它当成了一片树林栖息。
05
你一直生活在美国，有很多的朋友有你自己的生活，你想考纽约的大学，但是因为陆爷受伤生病，你的父母已经离婚，你父亲决定回国工作陪伴父亲，你也不得不跟随父亲回来照顾爷爷。你并不喜欢中国，也不喜欢佛山。
这些你没有告诉过我。
是我自己后来慢慢明白的。
整个夏天陆爷都在养他的脚伤，你很无聊，唯一的乐趣就是跟着吱吱喳喳地对你说东说西的我在佛山的大街小巷找美食寻古迹。
你喜欢摄影，总是带着一个相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
我那时候也很想很想有一个相机，想把认真专注地举着相机调焦拍照的你拍进我的相机里，然后永久地珍藏你的侧影。只可惜，我闹腾了好几次要买，因为懈怠了练功又轻慢了功课，次次都被父亲给驳回了。
有天，你在街上远远地看到了我二姐。我二姐是我们家最漂亮的女孩。你举起相机，远远地给她拍了好多张，我跳进你的镜头里，我说喂陆长亭给我来几张，你笑，镜头对着我按了好几下，又转过去对着我二姐继续拍她。
几天之后，我看到了那些照片。照片上的二姐白衣翩然，身姿纤细，美得似有仙气。而我呢，短发配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身材粗壮，看起来真的就只是一个假小子。
晚上我宣布不吃晚饭，父亲瞪我一眼，让我到院子里的打了三趟拳，我自己就饿得前脸贴后背地扑向了饭桌。
那时候的我，觉得生活就应该是简单的，困了就睡觉，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饭，梦里出现的你，醒来就应该去见。
即使知道你已经有女友，但那又怎样呢？
能有一个喜欢的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管是谁，能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非常不容易。
比如我的人生过去了十四年，才仅仅出现一个独一无二的你。
06
秋天来的时候，你在我们学校隔壁的高中入了学，和我二姐成为隔壁班的同学。
我从此再没睡过懒觉。每天总是早早就醒来，早到可以避开早起练功的父亲和大姐二姐，有时候脸都来不及洗就跑到陆爷家拍门：陆长亭，我昨晚梦到今天的早餐了！我带你去吃及第粥和叉烧包！
你来开门，还带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里被我说的美食点燃，好看的嘴角微微扬起：“goodmorning，梁芳草。”
陆长亭，知道吗？庆幸过很多次，你是个小吃货，而我亦然。让我觉得我有了一个光明正大与你亲近的理由。
也庆幸佛山的各式美食多不胜数，让我每次在梦到你之后，都有去见你的理由。
你原本打算圣诞节回美国去。但我告诉你，中国所有学校的的圣诞节都不放假，而且当我们放寒假的时候，连元旦新年都已经过去好久了。
你用蓝色的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失望地哦了一声。为了安慰你，那天我带你去一家老字号吃云吞面。
云吞面很好吃，吃完之后，你的心情好一点儿了。我和你跑到河边去玩儿，我买了两根雪糕，你买了两罐雪碧，雪糕吃完雪碧喝到一半的时候，你忽然说：我一直以为圣诞节就能回美国。
我没有能向你及时地表达我的任何情绪，因为我被一口雪碧呛着了，随后咳得惊天动地差点儿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咳到最后，我吐了一口血。不但是你，连我自己都吓着了。
去医院的路上，我还和你开玩笑：不至于吧，你不能回美国过圣诞节而已，我竟然替你伤心得吐了血。说着说着，又吐了。还是血。
你眉头锁起，我的脸上堆出了笑容，可心脏紧了紧，又紧了紧，你好似在为我担忧，而我，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07
倒霉不？我病了。而且是一生不能治愈的免疫系统疾病。
住院三天之后，医生宣布专家会诊的诊断结果时，听说我内功深厚打遍佛山无敌手的父亲激动得医生办公室的椅子扶手给捏碎了。
回到病房，我母亲一直在哭，二姐默默含泪，倒是大姐有魄力：“没事，我养三妹一辈子。”
我自己比较二，偷偷地想的是，以后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不练功少吃饭减肥成为一个你的镜头喜欢拍的瘦弱女孩了？
然而一切只是美好想象，住院一周后回家的我依然壮硕如初，并且因为母亲与二姐的贴心喂食还胖了点儿。
傍晚的时候，我坐在门墩上，终于等到了放学归来的你。高高的少年拐入巷口，路过巷口第一家杂货店门口那棵大榕树，秋渐深，地上的落叶金黄，穿白板鞋的少年穿过被斜阳拉长的树影渐渐走近：“梁芳草，你还好吗？”
我当然很好。我摊摊手告诉你，我觉得最好不过，只是家人觉得我病得严重让我再休息几天才能去上学。
我告诉你我好想吃麻辣小龙虾。你被我馋虫上脑的描述说得两眼放光，打算偷偷和我一起去吃，但还没走出巷口，便被我大姐二姐截住了，二姐英文好，留下教训你，我被大姐捉了回家。
听说你回家后，也因为我的病的关系，被你爸好一顿训。
好几天不想理二姐，因为一向温柔的她训你的样子真的很凶。也因为你被二姐骂得那么惨，竟然还笑得那么灿烂。而且你还不能回美国过圣诞节，你应该很难过吧？
奇怪，我不是你的谁，但难以忍受你受了那怕是一点点的委屈。
08
几天后，你竟来拜访我爸。带了一大叠打印出来的资料，全是与我有病有关的病例及治疗机构，因为全都是从国外网站下载的，你还细心地做了中文翻译。那些资料很全，甚至还有一本与我这种病有关的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
那是普通人家都还没有普及网络的2003年，你给的那些资料对于我说，无疑是雪中送碳。我的父亲感动得晚上提着酒去找你的父亲，想收你做入门弟子，将他最宝贵的家传咏春拳倾囊相授。
我心窃喜，从此之后，与你是一家人了。
听说你拒绝了，心空落落的，失落了好几天。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与你成为一家人，其实也是十分不开心的一件事情。
我还是偷偷跑去买了麻辣小龙虾。你吃，我看。
可看着你被辣得哇哇叫却仍然忍不住继续吃，我还是没忍住，在你的阻止下抢吃了一只。
我没想到我的健康真的已经糟糕到连一只麻辣小龙虾都吃不起了。那天傍晚我开始高烧，当晚就连续吐血进了医院急救。
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时，听到门外你在向父亲道歉。父亲哼了一声，半天说了句：不怪你。但你要知道，这是我肝儿一样的小女儿。
做为家里的小女儿，未出生时父亲寄望我是个儿子倾注了很多的爱，发现是个女儿后，爱也没有收回去。比起大姐要承担家业，二姐很优秀也备受忽略，我从小性格单纯大概也是因为我占尽了便宜。
从此，二姐奉命紧跟着我不许我乱来，我与你的二人行，也变成了三人行。
慢慢地，我发现你开始配合我二姐。我二姐不出现，我把好吃好的说得再天花乱坠，你也绝不跟我走。
有什么触目惊心地走向了一个我不知道的方向，我假装不知，不敢去细思量。
09
二姐的照片在你的暗房里渐渐变多，多到我都找不到其它女孩的照片，当然偶尔会有我，但是我的身边一定站着我二姐。
二姐从小长得像我母亲，肤色白净纤细柔美，而且，她特别聪明，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高二的时候已经能熟练掌握五千个单词了。
你虽然也懂说粤语，但毕竟有限。除了你的父亲，就只有二姐能用英文与你轻松交流。你教会了她上国外的网站，经常一起去查看与我的病有关的医疗技术。
我看着你们用我听不懂的英文在聊天，我想加入却无从插嘴，慢慢地百无聊赖，慢慢地格格不入。
你和二姐，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如果我只是一个邻居家一个有趣的好玩的小孩子，那么能够与你交流的二姐，便是真正能够理解你的人。就像我们每个人都叫你的中文名陆长亭，只有她，很自然地叫你sam.
你们说起我的病，也提起过圣诞节假期，你甚至对她说起你在美国那些可爱又好玩的朋友。
你们是隔壁班同学。二姐值日或者的竞赛考试的时候，出现在我教室门口接我的就会是你，我很开心地邀请你趁此机会和我逃跑去吃好吃的，你摊摊手说：“ON，我答应梁芳华要陪你等她来。”
我撇嘴锁眉地瞪你，你很好脾气地笑：“你的病好好照顾，就能像健康人一样生活。”
个子高挑，黑发蓝眼的你笑起来真好看，班上有几个花痴的女生来向小声我打听你是谁，我不知为何，觉得说是邻居也不对，说是二姐的同学也不对，于是自以为是地说了一个自觉能够抵挡她们的觊觎之心的答案：“我二姐的男友。”
后来的后来，我一直一直都很讨厌一语成谶这个词。
10
你完全放弃了圣诞节在回美国的想法，圣诞节前那个周末，你拉着我去商场给每一个人选购圣诞礼物。你特意问了我：“梁芳华喜欢什么？”我提供意见之后，你又挑了很久，并且亲自包装了那份礼物。
我就站在你的旁边，你指着一只许愿球问我：“那个很适合你。”你没有想过要问问我是否喜欢就买下了它。它和其它礼物一起，是店员包装的。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但是我无力阻止。
圣诞节我收到了你的许愿球礼物，怔怔地抱着它干坐了一夜之后，我明白了为什么你在我眼里是不一样的。
真相非常简单，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二姐在你眼里变得不一样那般，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你在我心里已经特别到我不敢轻易去碰触了。
元旦过后，父亲和大姐在准备过年时的舞狮活动。你非常好奇，一边拿着相机一直在拍，一边兴奋地与我二姐说着什么，一长串的英文像跳跃的音符。二姐也用英文轻轻地回答你，就像温柔的小溪。
你看着她笑的样子，像看到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我看着你看她笑的样子，第一次觉得佛山的冬天好长，长到怎么也过不去一个寒假。
我央着母亲给我报一个英文补习班，晚饭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提了一句，父亲应允了，但二姐说：“我和SAM一起帮你补不好吗？”父亲也怕我补习班会让身体有什么意外，便同意了二姐的提议。
可是不好。真的不好。即使二姐还感受不到你的心意，我却无法忽略你对她的注视。
你把我的心偷走了，但我感觉自己像个窃贼，而我心里的你，是我偷来的赃物。我甚至不敢把自己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
11
夏天似乎越过了春天一下就跳了过来，家里我要中考二姐要高考，我的身体状况似乎好了些。但谁也不敢怠慢，连你来给我训练英语听力与口语，都有些小心翼翼。偶尔也会向二姐吐槽一句：中国的高考好可怕。
二姐从大堆的卷子里头都没抬：所以才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然后出国去呀。
你说，其实有捷径的，我是美国人，嫁给我就能去美国了。
二姐终于从卷子里抬起头瞪你一眼，然后随手扔一本书打你，然后你们相视而笑。
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在旁边被无视的单身狗我被你们的恩爱秀了一脸，内心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
其实伤害哪里止一万点。那些看着你与二姐一点一点地互相吸引相互靠近并且你侬我侬的瞬间，那些被你做为泡妞捷径拉去给我二姐准备礼物谋划惊喜的瞬间，都像无数道闪电将我的内心劈得粉碎，我好不容易再次将心拼凑完整，又有新的闪电将我劈得粉碎。
周而复始的痛。
同而复始的，不舍得不多看你一眼。
是的。不舍得。
明明是我先遇见你。
明明是我先发现你的好。
明明是我先成为你的朋友。
明明是我先喜欢了你。
偏偏走进你心里的却不是我。
我站在你身边，却像隔着银河。
中考我考得很一般，勉强进了你们即将毕业的高中。
二姐高考考得很好，放榜那天你抱着很大一束玫瑰花向她表白，几乎整个高中都沸腾了。
我喜欢你，而你喜欢的人却不是我是什么样的感受。
大概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你，错过了你的一点消息也会觉得失落无比，而你错过了我的一生，大概都不会感觉到可惜。
11
我高二时，二姐托福考了高分，你也考上了她要考的那所大学。
你们要一起去美国了。
走之前那年春节，你以二姐男友的身份来我们家吃饭，母亲很高兴地做了很多菜，父亲则有点儿养了多年的好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的意味，席间让你喝了好几杯白酒。
你醉了的时候，眼睛的蓝竟更深了。
你竟用中文背了几句你认为很美的诗：
愿多年以后，你我仍是旧友，可以共饮一杯老酒一醉方休，可以谱一曲别样离愁，还能唱一句青春不朽。
那是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没想到你把它当成了诗。
那是你和二姐要去北京读大学前，有一天二姐去参加聚会，你帮忙去补习班接我回家。回到巷口的时候，月光温柔地照在青砖地面上，又美又忧伤。
我知道再不舍得你，明天也必须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于是自言自语般，对你说了那几句话。
你很认真地听，然后笑着说：梁芳草，想不到你还会写诗呀。能再说一次吗？很好听呀。
我真的再说了一次。也许你真的觉得诗一般优美，竟用你的录音笔录了下来。
只是我不知道，你会在这种时候，就着似是而非的意境，把它当成诗一样说出来。
二姐笑说，陆长亭你可以呀，都会做诗了。
父亲点头说，学好中文是好事。大姐点头附和父亲。
我什么也没有说，低头默默扒饭，心中惶惑惊慌，多么害怕家人们知道这些话是我所说，又听出来了些什么。
幸好，大家都只当你是酒后胡言。
喂，陆长亭，我不知道是应该难过还是应该庆幸，难过于你的中文不好听不懂我说的话背后的意思。庆幸于幸好你不懂我与你不会陷入尴尬。
你走了也好。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会走了。
12
二姐和你走后的好些天，我有些任性地挥霍了之前被严密地保护好的身体，我一个人去吃了之前我带你吃过的所有美食，今天去吃一样，明天去吃一样。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点儿不舒服。后来，开始发烧。我不知悔改，终于把自己折腾进了医院急救。
据说我昏迷的时候，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父亲的头发一夜间变成了灰色。母亲心脏受不了，进了加护病房。
我捡回了命，身体却大不如前了，休学了一年，慢慢在家养着。二姐说要回来，父亲没有答应，说家里有大姐照看着。
大姐那时候已经十分稳重，而且拿了两次全国武术冠军，很是受族人尊重。
倒是我，几年过去，终于从一个壮硕的姑娘病成了一个纤瘦少女。学校断断续续地去着，成绩自然不好，倒是学英语坚持了下来，想着，再次见到恢复了全英文生活的你不能再怂。
央求大姐给买了一个单反相机，学着像你那般，没事就拍花拍草拍树拍云朵拍路上经过的人们。
拍出来的照片里，没有一个人是你。但是，总有某一个人，理着你的发型，有着你眼睛的颜色，或者与你相似的侧颜或者背影，甚至是穿着一件在二姐发回来的合照里的你穿过的同款衬衣。
我偷偷地想念你，虽然很明白这毫无意义。
关于想念你这件事，躲得过对酒当歌的夜，躲不过四下无人的街。
13
大姐结婚那年，二姐回来参加婚礼。
当然还有你。
我努力对你们笑得坦坦荡荡，但心里很心机地有一个想法：好遗憾，你和二姐，竟然没有分手呢。
你成熟了许多，翩翩少年成了优雅绅士。
见面后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嗨，梁芳草，你竟然女大十八变成了美女！
我嘿嘿一笑，问你美国的饭是不是不好吃，因为你离开中国后真是老了不少。
你夸张地说，这是因为全世界所有的美食都集中在佛山了。然后你问我二姐：亲爱的，我们回佛山生活好不好？
二姐笑着问你，你舍得让我后半生背井离乡吗？你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长发，温柔地说你当然不舍得。
这恩爱秀的，让我好后悔引起了这个话题。
如果说，隔着太平洋我还能忍住自己不跑去找你，当你又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时，我会不会还能保持冷静与理智。
听到你们说决定回来生活，父母与大姐都十分欣慰，特别是父母，只差没有把嘴边的那句“有两个姐姐一起照顾芳草我们总算能放心些”说出口了。
你学了建筑，二姐为我学了医。你们已经计划好了，一年后毕业回来工作，办一个中式的婚礼，生三个可爱的孩子。
你还向我炫耀了你在巴黎向二姐求婚的视频，你说你走过去的时候因为紧张踢到了石头摔了很狠一跤，你看着视频里幸福而又狼狈的自己哈哈大笑。
我也跟着笑，不同的是，我笑出了眼泪。
14
你们在国外的最后一年，我莫名其妙病得特别严重，严重到自己都受不了，会有轻生的念头。一次又一次的病危通知，让钢一样的大姐都受不了崩溃了许多次。
有次二姐打电话回来，我正痛得撕裂一样叫喊，二姐在电话那头也受不了，哭着说：小妹让我替你吧让我替你吧。
谁都没在意那句话。父母大姐二姐都从小疼爱我，我知道看到我痛她们谁都恨不得替我受。只是谁也没想到会成真。
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一语成谶这个词。
二姐从发病到走，不过三天。她体质特殊，完全止不了血，昏迷中器官急剧衰竭，都没能等到立马飞越重洋去的大姐见上最后一面。
陆长亭，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撑过生生看着健康美丽的二姐忽然消失在世上那些日子的。对于我们家而言，就是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对着二姐的旧物发呆，说话间不知是谁，脱口就会提起二姐，就像她从没离开一样说一句“等芳华回来后就……”，那些话总戛然而止，然后所有人长久地沉默，母亲转身默默垂泪，父亲会点上很久不抽的烟。
从那之后，我有了一个习惯，再痛也忍着，不再喊出来甚至不再呻吟了。我严格按照医嘱吃药忌口，适当锻炼，我跟着大姐，捡起了丢下好多年的拳法。
父亲说，咏春拳的传人从来没有病死的。虽然已经从医生那里确诊，我与二姐生病是因为基因出了问题，但父亲仍自责于刻意培养二姐的学业而不让她学武。
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痛失所爱的你。因为我知道那种感觉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话语能够稍做安慰。
我知道二姐之于你，就如同你之于我。
15
二姐走后第十五个月，我才见到了你。
你带着二姐去你们曾经想去的国家都转了一圈，最后才带她回到了故乡。
你消瘦了许多，满身的风尘。
嗨，陆长亭。
嗨，梁芳草。
想问你还好吗？没有问。因为你看起来真的不好。
我带你去吃你曾经最喜欢吃的那家云吞面，你在清晨的柔光里慢慢地吃完了一碗，你说很好吃，但湛蓝的眼眸忧伤依旧。
连你最爱的食物都已经不能安慰你了。
但仍然活着的我们总要继续生活。
你回来半年之后，尽管你提出要学咏春拳而我父亲也亲自倾囊相授，但我仍偶尔听到你在二姐的房间里低声呜咽。
那感觉，比我发病时最难以忍耐的疼痛还要痛。
第一个劝你走的人，是我。
我说了很多大道理，包括二姐一定不希望你看着她的旧物消沉一辈子这样的话，我都很诚恳地说了出来。
我甚至悄悄地去找了你的父亲，让他跟你一起走不给你留下的机会。
陆爷已经去世，他也不需要再守在国内了。你父亲如果也走，你便再没有留在国内的借口。
我相信在新的环境里，你会一点一点地走出来。
我也曾经想过，二姐不在了，应该是二姐拼了命把你让给我了，我一定一定要争取一次，也许我也可以站在你身边，就像二姐一样。
但我不能。
二姐那样健康的人，都会说走就走，更何况是半吊着命的我。
痛失所爱这件事，我总不能让你再承受一次。
病痛将我围成一座孤岛，处于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都隔绝我通往你。
16
一开始的时候，很艰难。
你失眠了很长一段时间，会半夜给我打电话：喂，梁芳草你好吗？我不好。我太想梁芳华了。
很多次，我发病在医院里，一边咬碎牙关在忍耐疼痛，一边笑着对你说：你要出门去走走，说不定会遇到像我二姐一样好的姑娘。要不你应该去工作，你可以设计一座用我二姐的名字命名的建筑。
我的英文学得很不错了，我不但能听懂你的伤感，还能安慰你很多，鼓励你很多，为你难过，更多。
很想说，陆长亭，别这样。你痛，我比你更痛。
但是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呀梁芳草。
后来，你打来的电话慢慢少了。
后来，你开始接工作了。
后来，我在推特上看到了你的工作照，果然帅气的人不管做什么工作都一样帅气。
你与新女友的第一次约会回来那天，发了一条推特说，终于明白你爱的人变成了一颗星星，你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对你微笑。
真好。
我应该会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早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我会去哪里呢？
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想住在一颗星星上面，每天在那里看着地球微笑。这样，当你夜晚仰望星空的时候，就会像看到所有的星星都在微笑一样。
17
我偶尔会单曲循环听那首有你与我的名字的歌《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也许，我们的相遇，就像歌的名字一样，早就注定了要分离。
摘自：《星星花·小花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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