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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泪|眉间砂

眉间砂  

  

  文/喜宝 


  “旁人有的,你都应有。”

  “旁人没有的,你也都要有。”


  [壹]

  沈眉砂是永昌十三年进宫的。

  这日子她永远忘不了,别了父母,一只只大车里都挤满了她们这样的女子,垂下的帘幕,见不得外头的一点景色。那车轮轱辘声宛如老鸦泣寒般,带着一种莫名的凄凉,循环往复地响在驶入禁中的宫道上。

  天色一点点暗下,暮色使车帐也染了一丝晕红。沈眉砂坐在大车中的角落,偷偷掀开一角帘,向那外头望去。一只老鸦栖在那琉璃瓦上,呜啼一声,拍着翅膀飞走。

  沈眉砂忽而羡慕起那老鸦,这一墙之隔,便是生死咫尺,然而她不能怯畏。

  胭脂铺的平民家女儿,被选入禁中为侍奉嫔人的宫子,这是天大的荣耀。纵使她一生终而如风中漂浮的残萍,做着年复一年的故梦,老死在宫中无人的角落,而沈氏的家谱上仍会记着,天启帝十三年,沈氏女眉砂入宫掖,是为庄容。

  给嫔人们上妆梳鬓的宫子们都被称为庄容。眉砂被人称为沈庄容这一年,正是十七岁。清晨熹光微露,打铃的老宫人从她们房前快步走过,起床,梳洗,着衣,一切快而有序,司房中铜镜少,三两个少女便相顾打量对方。

  眉砂是其中动作最快的一个。

  因为母亲是盲女,她从初懂事的年纪,便要自己盥洗端盆。年纪再大一些,开始为母亲对镜梳妆。手脚快,心思细,青衣巷里的人们谁提起沈记胭脂铺的小女儿皆是一声赞。

  教宫人们梳头的大庄容对每个人都板着脸,只有见到眉砂时,肃然的脸色才会有一丝缓和。

  “你的手这样巧,总有一天,会在这宫里熬出头。”大庄容对她说。

  眉砂从没想过要出头的事,她只想做一名安安静静的庄容。

  朱巷中的宫铃一日复一日地响,眉砂还没等来真正成为庄容的一天,噩耗便自九重宫厥的最深处传来,颤动了整个天下。

  年仅二十一的天启帝竑瞻因疾驾崩。


  [贰]

  天启帝驾崩时,年纪尚轻,除却两位东宫时所纳的良娣,连正宫也尚在遴选之中。一时之间陪葬嫔妃甚少。钦天监请旨于两宫,拟送出两名冥宫殿入陵,而其余所有年轻宫人都照例陪葬。

  大臣中人心惶惶,非但那些到了年纪的女儿被暗中嫁出,连年岁尚小的幼女也择了人家。一时间,国丧与暗中涌动的媒事成为京都的两大奇观。原本已经遴选在位的正宫杜氏乃是肱骨之臣杜朝元的独女,这时候身份尴尬至极。命元臣之女嫁给一个死人,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况天启帝竑瞻并非杜太后亲出。

  因此两宫商议后决定,从陪葬宫人中挑出两名端正庄容的女子作冥宫殿。沈眉砂的命运便是在这样一个宫廷的黄昏时分被人生生扭转。

  云肩通袖凤翔柿蒂纹长袄,宝蓝织金凤斓褂裙,梳起的长发被手巧灵秀的宫人挽出云鬓,戴上玉色花钿云冠。最后为她整理衣裳的竟是素日训导宫人的大庄容。她的眼中依旧是波澜不兴的死水,倒映出眉砂同样漠然的脸。

  “害怕吗?”

  眉砂不作声,这个一般的年纪,却被迫去嫁给一个死去的皇帝,说不害怕是假的,惊惧愕然以后,那宫中随处可见的哀丧之乐,竟只觉得麻木。

  “你比那些宫人要好一些。大行皇帝入殡后,年轻宫人们都被活埋在密道的人俑中,用泥封上,当做守陵冥使。元嫔乃是天家册封,必使善终。入了陵后他们会给你一杯毒酒,让你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同大行皇帝殉葬。”

  眉砂拿着簪子的手轻颤了一下,又将它慢慢地放了回去。

  “中宫殿派人来问时,我向她们请求,给了你元嫔的封号。是同陵同地宫,将来千秋万代的祭祀,子孙们都将你当做大行皇帝的正宫祭奠。”

  “你知道正宫殿为什么答应?”大庄容将眉砂的鬓理齐,指尖一下下的摩挲着她光洁的额边。

  “另一位良嫔哭得死去活来,上了几次妆,又将它哭花了,最后还用手指抓破了脸。中宫殿听说你从容赴死,心中十分受用。”

  眉砂垂下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抬起眼时却是漠然的眼神。

  她被人牵至中殿时,盛装匍匐在殿阶之下。重帘宝座后那女人的声音从容。眉砂伏在地上,听她不冷不淡地嘱咐些话。声音从深远幽高处传来,她抬起头,看不清那人的脸。

  被人这样轻易地操纵着命运,像卑微的浮蚁,低到了尘埃里,只能任人摆布。眉砂忽然想,纵使不能像这个女人一样地活着,就像她一样尊贵地死去吧。



  [叁]

  冥婚所着吉服是深鸦色,红如血衣,令人一望而颤。

  眉砂穿上御织署所制的冥服时,那宫人在她身前垂手:“老奴已经多年未见这吉服了。”这宫人脸皮枯干,已是历经三朝的垂垂老妪,说起上一回见它,却仿佛是昨天的事:“那是成英四十三年,成宗皇帝崩天,举宫陪葬。其中便有一位年纪极小的嫔人,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可她不是元嫔,只能算是为冥中所立贵妃,穿着这吉服,便如初嫁的小姑娘,脸白衣红,谁也想不着,这车拢将她一抬便抬进了地宫。”

  眉砂的脸色并不苍白,因为涂抹着厚厚的胭脂,透出一层异样的柔媚。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个被抬进玄宫陪葬的女人会有一天重新站在这九重宫厥深处,御织署日夜轰锁的踩机声,只为了做出玄美无二的华衣给她。

  而那天眉砂只是任人给自己穿好最后一重衣,带上元嫔所用凤冠,在累累垂珠面帘下,由十二个宫人牵着,俯身踏入车拢中。在漫长的等待后,在最深最深的绝望中,被轿夫一路抬至天启帝竑瞻停灵的大殿。

  大殿冷寂,宫人手持素灯相迎,乌压压跪了一地。从百重阶下抬步而上,最上层是天家威严持重的蟾檐。阴阳有别,因此灵殿另点长明灯。

  廊下两具朱棺正迎面抬出,眉砂出声:“等一等。”

  她慢慢地走到巨大的朱红色棺椁前,抬手抚摸着冰冷的椁缘:“这里头是谁?”

  司监不答,眉砂示意:“打开。”

  她手握着当今太后的授文,是天启帝理所应当的元嫔,因此无人敢驳。棺椁被人慢慢地打开,因为是粗棺,尚未入陵,并无任何纹饰。渐渐地,露出女子的乌发,一张惨白带着紫色的脸,被人强行合上眼睛,妆点出惨淡的容姿。正是前几日和眉砂一同入选,沈庄容口中哭花了妆容抵死不从的那位良嫔。

  眉砂探近看着,一股阴冷的属于冥间的气息霎时扑面而来。仿佛这一瞬间,被掐着脖子按进棺椁死去的妙龄少女正是自己。她猛地抬起身,脸色变为苍白,扶着棺不敢再看。几位司监颇为同情地看着她,命人赶忙抬走。

  进入灵殿,只觉空旷无比,阴冷之色四面扑来。绕过灵壁便是天启帝所停棺椁,因四角所点的长福灯,透出一丝黄晕,无端令人觉得温暖了一些。这空空大殿,除了一个已死的皇帝,便只剩她一人。

  眉砂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燃得快尽的烛火,忽然间一阵冷风吹来,纸声微响。她抬头朝里间望去,所摆的全是天启帝生前的爱物。

  眉砂忽然停在了那一幅黄绢画像前,是竑瞻十六岁时的模样,真正年少端美,眼神中含着疏淡的笑意,被刻意抿起的唇角掩饰住,手中握着一张弓,在一片春深如海中骑射归来。有晋以来三百四十一年,十六位皇帝,他是真正生的最好。

  所以英年早逝留下的除却唏嘘,竟也有一众宫人的惘然。六岁被立太子,便入讲阁受其时群英授教。他的老师中有三朝元老,也有初进的状元。至二十岁登基前,仍记练字,由专门的侍书副导,春夏秋三季每天写一百字,冬日每天写五十字。所复奏折一度被内阁几经赏叹,迟按不发。

  如今,再好的字绢也一并送入了了玄宫,等着经年累月的腐烂。

  她坐回灵壁后的位置,靠在棺椁前。在这个从没见过一面的年轻夫君面前,眉砂漠然的伤心着,这伤心仿佛并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这个早逝的皇帝。到底是为了什么,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肆]

  静,四周是永恒的静。仿佛前年万年地永恒着。眉砂竭力忍住发抖,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倚着那梓宫,等待着活祭的无边孤独与残忍。到了这时,她才真正羡慕起那些被宠爱的女人们。她们所拥有的尊严,使得即使活到最后一刻,也能体面安然的死去。

  饮尽玑房上所置的早已准备好的鸠酒前,眉砂忽然想要亲自看一眼那梓宫中从未见过一面的夫君。

  年轻的皇帝去得突然,下陵也十分仓促,想必仍是生前的模样。

  梓宫封藏的十分完好,眉砂幼时在青衣巷长大,胭脂铺旁便是脱了官籍后卖灵柩的匠人,仍藏有先辈的工谱。照着记忆中的印象,她抬手慢慢摸索着,找到一处使尽全力撑开,棺板终于一点点地挪开。

  快了,快了,铺陈其中的珠玉光辉使得整个祭殿一霎间亮如白昼。

  珠玑玉衣之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容,深深的眉,苍白的唇,比画上见到的更和气一些。大行皇帝口中含着玉珠,安安静静地躺着。眉砂伸手拂过他的脸,忍不住握起大行皇帝冰冷的手。

  那手上有年少游猎持弓磨出的细茧,手指纤长。眉砂不知道,这只手在很久的将来还会执起闺中女子侍妆的眉笔,替自己深一笔浅一笔地描着眉。而此时她只是轻轻地握着它,仿佛要凭借这个与大行皇帝意志相投。

  幽暗的珠光中,有什么忽然动了动。

  眉砂未曾察觉,侧身出神地望着从殿顶投下的一束夜明珠幽光。她没有转过头,因此不曾看见年轻的大行皇帝躺在棺木中慢慢睁开的双眼。

  朱竑瞻的气息极差,只是睁开了一瞬,便不得不闭上,重新养着气。大约过了半刻钟,他再次睁开眼,攀住椁缘,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地坐起身。玉白色隐纹中衣上是玉丝华美的光泽。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侧坐着出神的沈眉砂,良久,才在她身后轻轻开口:“你……是谁?”


  [伍]

  她转过身,睁大眼,脸上退了血色的瞪着从梓宫中坐起的年轻皇帝。

  朱竑瞻见她的神情,虽然气息弱得只有断续一脉,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打量着她庄重繁复的吉服凤冠:“看来是两宫为朕纳的正宫殿。”

  眉砂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手指下意识要去攀那椁缘的机关,朱竑瞻看在眼里,大声道:“别动!”

  他一时间力气用得太大,眼前一黑,竟虚弱地断了气脉。

  不知过了多久,眉砂看了一眼自己并没有动过的毒酒,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冥世的幻觉,她还活着。而大行皇帝竟然并未崩天。

  朱竑瞻重新安静地卧跌回去,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臆想。眉砂慌乱地爬回了半开的椁缘边,探进身,使劲地拍打着他的脸:“你……你没死是不是?”

  她的手指握得他手心生疼,朱竑瞻口中含着养气的玉珠,终于慢慢地睁开眼,望着她慌乱的神情,轻声说了几个字。她俯近认真地听了良久,才发觉他说的是“别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朱竑瞻的脉搏渐渐地变稳,幽暗中他轻声地问她。

  “沈眉砂。”

  “眉砂?”他竟笑了,“鸳鸯两字怎生书,画眉深浅入时无,倒是应景。”

  眉砂未料他会说出这般轻佻的话来,怔了一怔。

  “是京中人?”朱竑瞻已抬手替她锊起垂下的前发,他咳嗽着自嘲,“官话讲得这样好。朕还以为进来的该是那位杜小姐。”

  年轻皇帝口中的杜小姐,便是那位原本已拟为正宫殿的杜太后侄女。

  “你怎么这般胆大,连梓宫也敢轻易打开。”

  眉砂道:“皇上又怎么死而复生?”

  朱竑瞻一把抓过她的手,狠狠按在自己心口,玩笑道:“正宫殿不若摸一摸,朕的心还跳着。可不是一场梦,虽人人都当我是死了。躺在床上,我却一声也发不出……由着旁人把自己装点到棺材里……”他不知不觉地换用了我,喃喃着,神色渐渐冰冷。

  眉砂见他沉静中敛着戾气,与先前微笑的人又不大一样:“入了这地宫,活人也会变作死人的。”黑暗中她渐渐冷静下来,语气不紧不慢,温柔沉顿。

  朱竑瞻只觉这女子与他从前所见过的一切宫人都不同,她侧坐的模样,她失措的神色,她在黑暗中发问时的迟疑,皆是他喜欢的样子。

  他慢慢道:“朕十三岁就开始给自己建陵寝,当年选址还是内阁的王震,难为他一片苦心了。”他说的是永昌六年的旧事,眉砂却知道那位王首辅修陵之后,便因一干琐事发配西南,几年后病死。呈贡求诰的正是顶替他而上的新任首辅杜朝元。

  “皇上知道怎么出去?”

  “地宫中有一条密道,就在梓宫的金砖下。外人看不出,连匠人也并不知道。”

  隐隐地预感到某个波澜壮阔的转变将从此开始,眉砂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中年轻皇帝的侧脸。她呼吸深稳,而朱竑瞻神色平静,牵住她的手,温和道:“朕怕这一路走的不稳,你记着扶朕。”


  [陆]

  暗道的一侧便是伪造的金刚墙。快走到墙角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冥室中堆放的珠玉珍宝,自嘲:“朕这一死,倒把大半家当都带进了地下。”

  眉砂也忍不住笑了。

  朱竑瞻问她:“你笑什么?”

  “逃过一死,生而如幻。”

  朱竑瞻也微笑:“这条暗道是王震命人砌的,你猜猜通往哪里?”然而不知怎么的,他心情大好,不待她猜出便俯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地名。

  眉砂眼中果然露出惊诧之色。

  “待出去了,不知是什么时辰,入了夜京中便有门禁,只能在宫外待一夜。”他说来口气平淡,仿佛对一场山雨欲来的帝国风波毫无察觉。

  眉砂定了定心,笑道:“不妨,谁叫我京中长大的。”

  “那么你便说些幼时的事给朕听吧。”

  密道这般长,从京外的伏趾山直到京都前首辅王家巷后。眉砂一路从容说来,从青衣巷口做麻糍的老妇,到春祀时在淇水畔卖莲灯的小贩,父亲给自己糊的纸风筝,碾胭脂用的石磨。

  朱竑瞻敛着气,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朕幼时每日要做上许多功课,天不亮就由司保带去练字。春夏秋三季每天写一百字,冬日每天写五十字。写完了,由上书房师傅检查过,方去两宫请安。”

  “所以皇上写字这样好。”

  “你见过朕写的字?”

  “皇上常给年轻宫人递条子。”

  黑暗中朱竑瞻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咳嗽一声:“正宫殿,这是许久前的事了,那时朕尚在东宫,为着方便溜出去,总得讨这些姐姐们的好。”

  “哦。”眉砂忍住笑意。

  朱竑瞻也微笑:“你倒是与别人不一样。”

  眉砂看着他,朱竑瞻说下去:“你不怕朕。”

  “皇上不是眉砂的夫君么。”她低下头,垂下的长睫遮住某些复杂的神色,“天底下,哪有新婚妻子怕自己的夫婿?”

  朱竑瞻行走的步子忽然停住,前面宛如永无尽头的密道,后头便是死里逃生出来的冥殿。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端柔的脸庞,终于一笑:“是。”


  [柒]

  永昌十三年肃冬,百官迎立幼帝元慎继位。因着天启帝年轻无子,两宫太后商议毕,从宗谱中挑出最小的孩子,成宗皇帝的宗孙继位,国丧未毕,而禁门大开,六部之臣皆恭持于朝道两旁。

  是冬,改号元。

  后来的太监回忆,这不足八岁的孩童,连一身龙袍也撑不起,便被人摇摇晃晃地抬入了禁中。同岁,太皇太后因病前往比京中气候更为温暖湿润的南行宫养息。九重宫厥,便只剩太后杜氏一人权势无双。

  一生只居副相之位的老臣杜朝元,熬过了被两代君王猜忌的朝代,迎来了权势的最高峰。而天启帝年间曾经历任内阁首辅的太傅徐浦则被放逐,索性告老还乡。

  初冬日光迟懒,早梅初开。一连几天皆是放晴,碧波澄澈的湖面,锦鲤跃跳,行藻交错。到了这时,却忽而飘落几丝雨丝。而这撑伞抵住飞来的蒙蒙细雨的年轻人,却是一身檀色织缎深衣,外披银珠灰大氅,拥着新婚的妻子,正中站在曲栏桥上,望着这南京郊外的远山出神。

  这对年轻夫妇在徐宅中打扰已久。仆人们只知撑伞公子姓王,站在他身旁那从容温婉的女子姓沈,两人新婚不久,远游至南京。

  因着两人待人接物无不和气温柔,又生得眉目姣好,倒十分讨徐府下人的喜欢。私下无人不赞,真真一对壁人。

  眉砂见鲤鱼跃岸,只说:“梅花都开了,南边儿的天气真是暖和。”

  朱竑瞻忍不住微笑:“从前朕在东宫时,南花房中的梅花是阖宫中最早开的,朕请徐太傅去一同赏梅,哪知叫他知道原来是大保命人特意熏了暖龙,倒给训了一顿。朕到如今还记着他的话呢,说什么‘劳民伤财,非君之德,岂见伐纣于无道’。这回到了他南京老家,才知道太傅分明是物多不以为奇。”

  “老先生清贵自矜,倒是难得。”

  “正是。”朱竑瞻脸上的笑意渐淡。

  眉砂心里一动:“皇上心里有事?怎么一直向北边望?”

  “北边是京都的方向,算一算,王肇的兵马也快到了。”

  眉砂想了一想:“这位王肇小将军,可是当年建陵后被发配西南的王首辅家的公子?”

  “言官都是杜家的人,当初朕实在争他们不过,只能由着王震被发配。幸而他这小儿子,却是个最刚正不阿的人才,文作诗,武提枪,只少历练。朕命大保悄悄拟了诏,让他随父一同去了西南做安守。”

  朱竑瞻缓缓说来,眉砂不由紧紧握住他的手。想来陵寝建毕的那一年,他亦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受尽夹击下,忍气吞声,做尽了一世的打算。

  “王震走的那夜,朕心中十分难过,让大保提着灯,陪朕登上宫楼远望。这京都的万家灯火,没有一家是为朕所点,朝中最刚强正直的老臣就这样眼睁睁地被污蔑。可朕一点儿也没法子。后来,两宫不知怎么知晓了这件事。太后心中不安,命人拟了单子,要为朕再配良嫔。”

  “朕这半辈子,竟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能做主了。”

  

  [捌]

  到了年末,南京方才下了几天的大雪。

  徐府上下都忙着备年货,清扫屋室,因着徐浦声名满天下,南京的六部官员与旧门生纷纷递帖贺岁。徐浦却一反素日的清和宽柔,命门仆将一干人等拦在门外。

  旁人都道徐太傅自辞于朝,与杜党不和天下尽知,此番归来难免失意,因此不再打扰。只有南京兵部尚书林殷之一再不走。门仆拿他无法,只得进府传报。徐浦正在临帖,头也未抬便问:“什么事?”

  “老爷,兵部尚书大人林殷之一直不肯走。”

  “不是说了岁末谁也不见么?”

  “是呀,可……可林大人他索性撩袍子坐在了门前。”

  南京六部虽非实职,一介高官赖坐在府前不走,却也着实引人注目。徐浦无法,迟疑片刻,只道:“请他在正堂相见。”

  那门仆走后,徐浦才向屏风后恭声:“皇上。”

  朱竑瞻从屏风后走出,一身深朱华袍,衬如冠玉公子,皱眉:“这个林殷之,当真连尚书的脸面也不要了。”眉砂却捂嘴一笑。

  朱竑瞻神色渐柔:“阿眉,你又笑什么?”

  “林大人坐在徐府门前,想必是拿准了老先生不愿张扬,这逼宫之法,还不知是和谁学的?”

  朱竑瞻闻言,脸上一红,只道:“你倒是……唉,拿住了朕的短处。”

  原来永昌十年,因着后宫素少嫔人,两宫太后合议后便准备逼朱竑瞻纳嫔。朱竑瞻看毕呈上的折子,所选者不是杜氏姻亲,便是太后亲信之女,只推说一个也不喜欢。太后不允,朱竑瞻索性一连三夜召来升平署的男倌,烛灯夜谈。消息一出,阖朝震惊。接连着便是雪片般飞来的弹劾奏折。甚至连杜朝元也无不担忧地向胞妹杜太后进言:皇帝少幼,勿急激逼之,使坠旁道。徐浦也想起了皇帝十八岁那年的胡闹,一向矜严之状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眉砂握住他的手,道:“我随老先生到正堂一瞧。”

  

  [玖]

  林殷之在正堂做了半晌,正忍不住唤人时,徐浦便姗姗来迟。“太……”林殷之往后一瞥,便见到了徐浦身后的女子,面容姣好端庄,含笑对自己点头。徐浦也向眉砂望了一眼:“无妨。”

  两人絮叨了半日,林殷之才吐出来意:“有兵符传至南京。”

  兵符传至,便是有军队过境。徐浦安慰他:“新帝登基,定然是边境有人来京,既握兵符,管他作甚?”林殷之听得瞠目结舌,这一派云淡风轻与徐浦平素严谨之风实在不符。

  两人又说了几句岁时话,徐浦起身命人送客。

  这徐府宅邸极大,花笼泉水,山石湖色,一个不小心,便迷路其中。林殷之心中正不安,忽听到有人在背后唤他:“林大人。”

  回头一看,却是亭亭立定的眉砂。林殷之不知如何称呼,眉砂已是一笑:“大人不必忌讳,将来自然知晓我身份。”

  “我见大人神色彷徨,似有不定,特来送大人一句话。”

  “姑娘请讲。”

  “克何者?能也。何能者?能杀也。何以不严杀?见段之有徒众也。”

  这一段郑伯克段于鄢之释,于情于理,并不能通。

  眉砂见他疑惑,又道:“昔年郑伯与共叔段同生于一母,母亲武姜却偏爱幼子,一再请求立幼子共叔段为君。不成,遂许以大邑,逼得郑伯最后讨伐亲弟,为何?”

  “名不正,则言不顺也。”林殷之喃喃。

  “当今天下,姓朱姓杜?”

  “你!”

  眉砂却一笑:“言尽矣,大人去罢。”

  

  [拾]

  林殷之归家后,愈想这段话,愈觉得坐立不安。再想那女子,说话间神态笃定安逸,毫不避讳,不由称奇。却未曾料到两人的下一次碰面,是在永昌五十三年的启宗寿诞上。林殷之与两京十二部同坐于殿中,咸以拜伏帝后。那时天下已度过波澜迭起的四十年。

  而现在,仍是元佑初年。

  不过两三天时间,王肇所带兵马已进入南京境内。大晋朝太宗年间在两京各设六部,便是为了防止南方有变,南京六部可作调度。林殷之手握兵符,下决心睁只眼闭只眼,只对守城道:“放他们过去。”

  正是南京岁末的大雪之夜,王肇潜入徐府。彼时眉砂正与朱竑瞻研磨,皇帝字体沉廋飘逸,自成清贵,一笔“辛”字未落,便忽然停手。

  眉砂问他:“怎么了?”

  朱竑瞻微笑:“到了。”

  瓦上忽然传来雪落之声。眉砂仰头望去,只见从窗外翻进一人,劲衣修长,正是西南安守王肇。王肇见了眉砂,亦是一惊。朱竑瞻已道:“正宫殿,这便是朕常与你说起的王家小公子。”

  眉砂微笑:“王将军想必一路辛苦。”

  王肇错神片刻,便立即说:“万岁,京都之中皆已准备妥当,即请上路。”

  眉砂微惊:“怎么不曾告诉徐老先生?”

  “太傅顾虑太多,只得对他不住。”朱竑瞻反握住她的手,微一用力。这一点微热的温度,使她忽然忘却了所有艰辛:“好。”

  皇帝握住她的手执笔,将那黄绢上的最后一个字写完。原来竟是“一世悲辛”。

  从南京北上至京都,王肇手握兵符,竟一路无阻。到了第三日天未亮时便抵达京都门外。伏于门外的锦衣卫竟有数百。眉砂知道这些人皆是大内高手,以一抵百。领头一人向皇帝曲膝道:“卑下来迟。如今京中仍不太平。”

  朱竑瞻抬头看一眼天色,沉云欲催,彤光即开。进宫的臣子们,还要等上一两个时辰,禁门方才开启。转头看向一直抿唇不语的眉砂,他问出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饿了吗?”

  眉砂笑他:“这会子京都的早市方起,早已有卖豆浆的人家。”

  朱竑瞻终于忍不住,轻轻一笑:“甚合朕意。”

  两人行走于京都大道上,执手相握,便如一对世间最平凡的夫妻。卖早茶的摊子才摆出,朱竑瞻扶她坐下,不过走了半晌的路,眉砂已额上沁汗,正要拿起陶碗,朱竑瞻却说:“等等。”一边以袖角替她拭汗。他从未做过这些,是以眉砂忍不住笑着挡住:“别把妆擦花了。”小二端来早茶,一见这二位,不由打趣:“两位新婚燕尔,真真羡煞旁人。”

  眉砂笑道:“新人也有作旧妇的一日。”

  朱竑瞻忽道:“我要替娘子上一生一世的妆。”

  他从未说过这样稚气的话,眉砂一时错愕。朱竑瞻却望着她:“我从前只恨杜氏跋扈,而今竟觉是她将你送到我眼前。再过一刻钟,王肇的兵马便要逼入禁城。徐太傅领着太学生已长叩在中道前。过了今日,世上一切皆不由己。”

  眉砂亦有怅然之态,却听皇帝在耳边说:“可朕偏要与你做一对俗世夫妻。”

  她抬起头,见他眼中含笑,一汪温柔似春风遇水,只觉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冰冷空寂的地宫中,两人初望的那一眼。

  “旁人有的,你都应有。”

  “旁人没有的,你也都要有。”

  

  [拾壹]

  永昌十三年,天下皆国丧。杜氏复举幼宗。

  明年初,西南事变。大将军王肇时为安守,率兵百余骑,过南京,与锦衣卫首荣阳合。大学士徐浦长跪中道。杜氏始知有变。

  启宗归来,乃知诈死,天下哗然。

  永昌之治三十年国兴由此始。

  孝隆皇后沈氏,出京都布衣之家,独受爱于启宗,行坐如坊间夫妻,后宫不复有嫔。偶染微疾,帝辄昼夜卧榻侍之,梳发喂药,不假他人之手。春午画眉,夜舟赏月,帝夜阅群折,皇后则为之添茶加衣,始约白头之好。

  晋有天下,传至十六,独有启宗终身一妻,珍视如宝。后史亦为之叹。

  《晋史十五卷·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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