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寒冬腊月，银雪霏霏。 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白了大半个城。街巷小贩对着熟识的人家招呼，喊一句“回了哎”，早早收了摊，寻常百姓存了炭火取暖，便也不再出来走动。这是玖楼国的都城，苍宿。入夜，家家户户闭起门，燃了灯。有些人家瞧见那雪地里一人摇摇晃晃，只当是哪家又喝醉了，笑谈几句，见那人不回，遂也不再多问。那人一步一步，走得缓慢，不过一会儿，竟倒在雪地里，身后是散了一路的血痕。寒浅陌觉得，他大概就要死了。有脚步声从前面过来，停在了他面前，接着便听见有人问：“若你没有去处，那便跟着我，如何？”嗓音清冷，隐隐带笑。他见那人伸了手来，指骨分明，袖口处纹一朵白梨，被灯笼火光映得栩栩如生。陷入黑暗时，身旁似有女子说话，低低轻语，并不真切。02清晨，落了一夜的雪终于停歇，庭院里满片的银白。墨凉站在台阶上，伸了伸懒腰，瞧见笙歌与暮衣正玩得高兴，打了个招呼，往内院走去。只见那淡紫色的身影右拐，来到一处厢房，厢房的檀木门匾上用小篆刻了“浮羡居”三字。墨凉叩了叩门，见无人应答，径自推了门进去。窗台边，一人白衣胜雪，拿了卷古册子正看得入味。墨凉轻咳了几声，那人回过头来，是一派的清明神色。她伸手倒了杯清茶，指指门口，又做了个走的姿势，道：“敲了门，没应，我便自己进来了。”楼倾歌放下手中册子，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浅酌一口，没说什么话。墨凉见他眉宇间有淡淡的倦意，笑了开来：“昨夜没睡稳妥吧。也怪你多生了好心，非将那人带回来，折腾了自己不说，连着我们也受累。”楼倾歌揉了揉眉心：“见了总免不了生出心思。”这话是对的。他堂堂一个玖楼王爷，不知道怎么来的这捡人的嗜好。墨凉扶额，叹了口气：“那如今要怎么办？”总不会叫那人留在府上吧。想到这点，她不免有些惆怅。昨夜大雪纷飞，那人躺在雪地里，一身黑衣，墨色的发遮了脸，瞧不清面容，满身的血迹已将身下染得鲜红，带了回来救治才看到他腰间的伤，像被什么利器所刺，深可见骨。上药时，许是疼痛，她见他皱了眉，却不见醒。笙歌在一边凑热闹瞧了许久，蓦地说了句，此人定有来头。看来，自家主子又捡回了个了不起的人啊。03几日后，初雪消融，墨凉看着天气转好，止不住的欢喜。她拿了个瓷杯，准备去厨房找笙歌讨一些香茶，不想途中遇到府里的新人，心下跳了跳。那人在第二日凌晨便醒了，自家主子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与他说了许久的话，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之后他便住了下来。一天到晚很少见他开口，竟也不觉有什么不适。听说，他叫寒浅陌，名字倒是跟人一样的冰冷。墨凉刚想说话，他却先将目光移了过来，停了不过几秒，便又转了回去，像是她没存在。墨凉抽了抽嘴角，走过去，“你在看什么？”“……”墨凉又抽了抽嘴角：“我正要找笙歌讨些香茶，你要不要？”这次他倒没有无视她，转了头过来，冷着眉盯着她瞧，却依然不开口。墨凉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听不懂她说的话。于是她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比划到：“香茶，知道么？我正要去找笙歌拿些过来，要不要给你也捎上一份？”“……”墨凉有些愤懑，抱了手中瓷杯不再理他，转了身离开。她想，若不是他傻，就是自己傻了。回来时，原本站在亭廊的人已经不在，倒是看见暮衣慌慌张张正从廊头处过来，见了她一把扑上来，扯了她的衣袖就往回跑，瓷杯的香茶洒了一地。“暮衣，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慌张。叫我刚弄来的茶都洒了。”她有些哭笑不得。暮衣并不回答，只管跑，直至将她带到庭院，指了指门口的不速之客叫她看。墨凉心里一惊，不知道今日里刮得什么风，把这人吹来了。04庭院内站了许多人，楼倾歌一身月白雪衫，立于台阶前，素洁淡雅。他看着门口的人，噙了浅浅的笑，缓缓道：“二哥一向极少过来，今日这么兴师动众，可是有事？”楼渊歌斜过身，挑起旁侧绿萝盆景的叶片，细细摩挲：“前些时间渊王府丢了只野畜，昨日听下人禀报，说是逃到了十一弟你这里，便过来瞧瞧。”眼神飘到跪着的寒浅陌身上，有一闪而过的冷光。“你倒是没忘了你的主人是谁。”寒浅陌面上一动，转瞬便恢复了淡漠，“属下不敢……”话音未落，就见面前人拔出手中的剑刺了过来。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第二剑被人阻了下来。楼渊歌抬眸看着半路出来阻拦的人，有些不悦：“十一弟这是做什么？”“府里姑娘多，不便血腥。”楼倾歌松开握着的剑，说得不温不火，丝毫不在意手中不断滴落下来的鲜血，沾染了白衫一片。楼渊歌蹙眉。眼前人，疏眉淡目，像极了记忆里的那张面容。六岁那年，初春三月，宫里办了寿宴，孩子玩心重，受不了宴席上的杯酒觥筹，便跑去了后花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慕王妃，一袭白纱长裙逶迤，立在如雪盛开的梨花树下，对他招手。手里还牵着一个幼小男童，明眸皓齿，长得漂亮，生怯怯躲在她身后，瞪着眼瞧他。慕王妃蹲下身，将男童拉到他面前，蛾眉宛转：“你是渊儿罢。这是倾儿，你的弟弟。”“你是父皇的妃子吗？”他问得纯真，见她掩了嘴浅笑，不由红了脸。“我是你慕皇叔的妻子。”她这么说着，眉目间流转柔情。此后，他便时常去后花园玩乐，慕王妃总会带了那男童等他，有时是在梨树下，有时是在凉亭里，端了浅浅的笑意，招手唤他过去。男童怕他，见了他总往母亲的怀里躲。慕王妃死去，在那年的寒冬，慕王府的大火将天边染得血红。那晚，慕王府一夜倾塌，只留下慕王爷独子。第二年夏，玖楼皇帝将一人带到他们面前，说，这是倾儿，此后便是你们的弟弟，同承皇脉，永受恩泽。05楼渊歌撤回长剑，冷哼一声：“传说中不惹红尘是非的倾王爷莫非要管本王的内务事？”楼倾歌抬眸，神情温和：“倾王府并非杀戮之地。”“叮”，长剑冷光，直逼锁喉。墨凉惊吓，忙扑了过去，“渊王爷，你莫忘了他的身份。”玖楼国的帝王，他的父亲，九五之尊，平日甚少言笑，那日却是慈目软语，对着他们兄弟说，这是你们的弟弟，此后同承皇脉，永受恩泽。对峙许久，楼渊歌接过侍卫递上来的细绢，擦去剑上的血迹，扬起了嘴角：“不过是只野畜，十一弟若是想要，做兄长的又岂会不应允。”说完，眼中亮起丝意味深明的光，最终道了声保重，转身离开了倾王府。墨凉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瞧见自家主子鲜血淋淋的手，既生气又心疼，忙吩咐了暮衣等人去拿伤药。楼倾歌轻笑：“不是什么大伤，无碍。”墨凉挑眉，瞪他：“你是什么身份，由得你那么胡来？若真出了事，你叫我们府里这么多人怎么办？”“见了总……”“见了总免不了生出心思，我明白。”墨凉压低了语调，“但你是王爷，和别人不一样。”楼倾歌敛了笑，不再言语。许久，才慢慢道：“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不过都是一条人命，无分贵贱。”墨凉见他眼眸里叠起淡薄的悲伤，想恼也恼不出来，低了头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小心翼翼压住掌心的伤口，生怕弄疼了他。寒浅陌依然跪着，肩胛骨不断渗出血来，浸湿了玄色衣裳，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楼倾歌俯下身，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给他，说道：“倾王府，若你想留下，便当自己的家罢。”06寒浅陌遇见楼渊歌是九年前的事情。那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在一座破庙里和一群乞丐相依为命。他并不喜欢说话，早上出去乞讨，晚上便躲在角落里做木雕。那些日子，他雕了许多木剑拿去换钱，然后把那些钱分给庙里的人。楼渊歌来到庙里时，引起了一阵恐慌。寒浅陌正在吃馒头，看见他朝这边走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听闻，你木剑雕得甚好，可否为我也做一柄？”喜欢他雕刻的多是些富家子弟，出手阔绰，一把木剑换来的银两，抵得过他们三天的乞讨。面前的少年，和他一般年纪，着深紫色的锦袍，袖口上用明黄色的丝线绣着花纹图案，一支玉簪束了发，紫色流苏垂在一旁，剑眉朗目。后来才得知，那日的少年是玖楼皇帝的第二子，封号渊。不久，寒浅陌便成了少年的贴身护卫。楼渊歌替他更了名，派人教他剑术。他底子好，不过一年时间，剑术已是出神入化，传授的师傅不由惊奇，称叹他为武学奇才。他并不在意这已听惯的赞扬，日日擦拭着剑身，明亮的能映出人的身影。他的主子，十五岁的少年王爷，一身紫袍华服，负手站在逆光处，有着与年岁不相称的沉稳。五月二十，楼倾歌十六岁生辰，宫里摆了盛宴。回到渊王府已是深夜，大雨滂沱，雨点声声打在窗棂上，氲湿了窗檐。楼渊歌以手支额靠在书桌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紫毫笔，朱红色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夹杂着血腥味猛地灌进来，吹灭了旁侧的烛火。寒浅陌浑身湿透了站在门口，抿着唇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得骇人，泛着青光的剑身沾满了血迹，混着雨水滴落在脚边。楼渊歌放下笔，一贯无波的眼眸吟了淡淡的笑意：“这份贺礼，本王尚且满意。”那日，寒浅陌杀了破庙里所有的乞丐，十六条人命，无一生还。他的主子端坐高台，一字一句说得真切，在本王生辰那日，杀了他们，不得违抗。曾经相依为命的人，隔了千山万水，朝为生灵，暮作亡魂，不过瞬间的事。十几岁的少年抱着那些渐渐冰冷的尸体，茫然无措，最后化为低低的呜咽。寒浅陌入府后的第四年，楼渊歌半夜遇刺。刺客执了短剑，翻身进入房内寻找目标，还未冲到床榻旁，面前青光骤现，连惊呼都没来得及，一剑封喉，就已经瘫倒在地。月光冷冽无暇，映照在寒浅陌如霜的面容上，似笼了层薄纱。楼渊歌披了外袍，走到刺客面前，看了看喉间致命的伤口，道：“出手太急切，没了活口。”寒浅陌把剑插入剑鞘，没什么情绪：“还未断喉。”此后，杀戮已变成寻常，寒浅陌携着他的长剑，行走在刀光剑影里，三十六式剑术变换行云流水，手起剑落，血溅黄土，亦是眨眼的功夫。血腥浇灌的眉眼变得愈加冷厉，锋利地如同他手中的长剑，稍稍触碰即是遍体鳞伤。寒浅陌踏着成河血流一步步前行，成长为渊王府最锋利的剑。楼渊歌亲眼见过他嗜血的模样，一如开在彼岸断桥处的曼陀罗，绚烂夺目。他是他雕刻的最完美的作品，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精心打造的剑竟也会倒戈相向。07苍宿城，南街小巷。大雪铺天盖地，冷风穿过巷口肆意呼啸。楼渊歌掀开轿帘，看着单膝跪在不远处的男子。寒风狂袭，卷起大片的雪花，迷了他的眼。“你当真是本王的好护卫。”楼渊歌从轿子上下来，踏雪走到男子跟前，用剑挑开他面上的黑纱，露出一张冷薄的面孔。寒浅陌低下头，不置一词。当年奉命杀掉庙里所有的乞丐时，寒浅陌软了心肠，遗留了一个未满周岁的幼儿，藏匿在一户农家中抚养。每次出行任务，寒浅陌便借了机会去那农家探访，看着幼儿一天天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蹒跚行步。他自知自身戾气太重，只肯站了远处小心地看，从不近身。当夜，寒浅陌执行完任务回府，行经南街小巷，侧旁突然蹿出一行黑衣人，提了刀冲过来，数量不多，身手却都不凡。刀剑交锋，冷光划开黑暗，定在寒浅陌冰冷的瞳孔中，扬起了艳丽的绯红，如万朵红梅绽放枝头，眼前的黑衣人轰然倒地。楼渊歌过来时，寒浅陌正将长剑刺进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喉间，回过身时体力有些不支，以剑拄地单膝跪倒下来。抬眼看见楼渊歌坐在轿子里看着他，昏暗烛火里，似带了浅浅的笑。轿子旁站了一干蒙面的黑衣人，寒浅陌愣了愣，转而明白了其中缘由。楼渊歌挑开寒浅陌的面纱，站在他面前，一如当初居高临下：“你当真是本王的好护卫。”耳边听到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有些熟稔。寒浅陌闻声看去，心中惊骇。楼渊歌蹲下身，与他对视：“你当本王什么都不知晓？”不等他回答，又继续开口：“浅陌，去将他杀了。”寒浅陌站起身，盯着在黑衣人怀中啜泣的小孩，提了剑慢慢走过去，脸上还是往常的淡漠神色。小孩看他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渗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却笑着问他：“大哥哥，你是来救我的么？”成片的雪花落在寒浅陌举起的长剑上，倒映出小孩逐渐惊恐的面容。血色蔓延开来，溅在他冰凉的脸上，有丝丝的温热。面前的黑衣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痛苦不堪。他抱住小孩跃出几步，挥掉从左侧掷来的暗器，杀气暗涌。背后有利器划空的破风声，速度快如闪电，直直逼着他怀中的小孩，回身已来不及，寒浅陌微微反侧，硬生生用腰腹挡了这一剑。楼渊歌的剑术不在寒浅陌之下，甚至比之更快。出手果敢，招招凌厉。寒浅陌渐渐有些吃不消，平日两人比剑胜负尚且难分，何况此时他怀中还抱着个人。寒浅陌反手将剑横在眼前，眸中凝起了层层寒意，逼近一步，将刺进腰间的剑更加咬紧几分，用极快的手势划出一道弯弧。风卷雪落，楼渊歌抚着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痕，皱了皱眉：“你这是要背叛本王？”寒浅陌不语，抱着已昏倒的孩子飞身一跃，消失在了巷口。08自那日楼倾歌受伤后，墨凉气恼他的擅自妄为，盯着他在府里养伤，更是派了暮衣时时守在他身旁。楼倾歌失笑，说她担心过了度，墨凉没好气地哼哼，对他的说辞不予理睬。暮衣趴在楼倾歌的床榻前，扯着他白裳的衣袖，笑眯眯地说，这是关心则乱，被墨凉狠狠揉了两下脸颊，只好委屈地退到一边，绞着自己的衣角瘪嘴。 墨凉替他扎好手中的纱布，细细嘱咐几句，才放心离开。楼倾歌敛眉，低低笑出声，似乎又想起什么别的事，叫暮衣取了狐裘披在身上，起身下了榻。月色如水，一片一片倾洒而下，覆在微微上挑的檐角，满院的清辉。寒浅陌倚靠在梁柱边，望着水面的波光出神。身后响起轻碎的脚步，楼倾歌披了狐裘，站在不远处。寒浅陌微怔，唤了声“倾王爷”，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多余情绪。楼倾歌走到寒浅陌身边，捡了个地，也不在意是否寒凉，就着坐下来：“笙歌昨日去看了小夜，他一切安好。”小夜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冰冻的雪天中，寒浅陌调整体内的气息，勉强压制住腰部上大量淌出来的鲜血。这些血迹一定会将黑衣人引过来。他衡量一番，抱着小夜绕远路去了那座破庙，将小夜藏在了佛像后座，才反身回到原路。腹部的伤口疼得厉害，他深深喘了口气，才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笙歌赶到那座庙里时，小夜正悠悠转醒，看见笙歌有些胆怯，眨了眨眼：“你是谁，那个大哥哥呢？”笙歌走过去抱住他，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来送你回去。”小夜原本的家是不能回去了。笙歌不明白楼渊歌为什么只抓了小夜去，却没把那农家的夫妇俩给杀了。换做她，斩草除根才是明智之举。他家王爷对此倒不觉得惊讶，端着茶杯思索了会儿，慢慢道，大概是良心发现了。正在喝茶的墨凉一时没忍住，被一口茶水噎得满脸通红。笙歌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将小夜一家安顿下来，又留了足够的银两，才回到倾王府。寒浅陌看着月光下那张安静的脸，动了动唇：“倾王爷想要什么？”冷风冷月，有琴声从夜色中传来，悠扬婉转。楼倾歌起身，回头看向寒浅陌，眼底的光泽如万千星辰，散落开来。“将你的命留给我，如何？”一如那日雪夜里初遇的模样。嗓音清冷，隐隐带笑。 特别说明鉴于每周推歌次数太少，以后的每篇小说都会插入一首古风歌曲。另外，【余音绕梁】周一到周五，会放在第二条推送，周末则会做类似于戏腔版块的专题歌单推送。喜欢听古风歌的小伙伴，在看完小说之后，别忘了点第二条听歌哈。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