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漫山遍野地去疯着跑的小孩子已经长大，如今的小孩子已经再也不愿意漫山遍野疯着跑。
Mar. 22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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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秦苗条
来源：她的玫瑰
很久很久以前，宋明喜欢宋蓝蓝，那时间，天还很蓝，村子后面还有一条哗啦啦唱着歌的小河，春风吹过来，漫山遍野都是小野花。
他总喜欢在那片田野里玩，追蝴蝶，逮蜻蜓，阴沉着的傍晚，蜻蜓飞得尤其的低，他找来一根长竹竿，乱七八糟挥舞一阵子，就有许多蜻蜓迷迷糊糊地掉下来。
宋蓝蓝跟在他屁股后面捡蜻蜓，把它们装进塑料袋子里，听它们翅膀翁动的声音，听着听着，忽然有些伤感，便摇着宋明的手说，宋明宋明，蜻蜓好可怜，我们放了他们吧。
宋明想，宋蓝蓝真是个麻烦精，他又偷偷瞄了几眼红着眼眶的宋蓝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好看你说了算。
于是，宋蓝蓝把紧紧攥着的塑料袋口松开，蜻蜓呼啦地飞了出去。
宋蓝蓝问，宋明，你说蜻蜓还会回来吗？
宋明说，会啊。
宋蓝蓝又问，为什么回来？
宋明说，因为这里有小河，有石桥，有春天，有野花，有你有我，还有身后的挂念。
宋蓝蓝笑起来，又问他，挂念是什么？
宋明笑了，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
那时候，他们九岁，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就已经开始有了喜欢，还不懂得什么是挂念，就已经说出了挂念。
宋明十三岁的时候，已经不稀得跟宋蓝蓝一起漫山遍野地捉蝴蝶捉蜻蜓，宋蓝蓝也不再愿意牵着他的手傻乎乎地笑。
他们相遇时，只是打一个不远不近的招呼，或者是，某一个人先挪开了视线，低下头，另一个人也很有默契地加快了脚步，留下一股有田野里的青草香味的风。
那时候，大家的性别意识忽然强了起来。
谁和谁走得近了几分，大概就是喜欢。
更别提像是无数个昨天那样，手拉手背靠背，一起坐在小河边，度过整个金色的傍晚。
宋明越来越酷，喜欢把手揣进裤兜，骑着单车像是一阵风，偶尔青春期的叛逆驱使下，还能摔了课本，踢翻凳子，站在走廊里，一站就是好些天。
也有染了头发打了耳孔涂了红指甲会骂好多脏话的女生暗暗欣赏宋明，常常到他的班级他的座位，要多同他讲几句话。
宋蓝蓝愈发是个乖孩子了，老老实实地扎马尾辫露额头，老老实实地穿干净的校服，老老实实地听课写作业，偶然看到宋明，会垂垂眼睛，撇撇嘴。
她十四岁的时候，也收过一封情书。
露骨的话让她无可适从，只好告诉了爸妈，爸妈又转述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叫了写情书的男生出去，从此以后，男生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宋明知道了，只轻轻笑，笑到最后才说了句，真是个好学生。
后来，同那个告白未遂的倒霉蛋拌了嘴，打掉了人家一颗牙，在大会上做了相当深刻的检讨，又登门道了三次歉，这事儿才作罢。
宋蓝蓝听说了，也只轻轻笑，末了，才评价说，真是个小混混。
十五岁的时候，他们都念初三。
宋蓝蓝在重点班，宋明在普通班。
宋蓝蓝没日没夜地熬着眼睛看试卷，宋明没日没夜地闭着眼睛做大梦。
村子开始一点点改变。
最开始是那座小石桥，它实在太老太老了，再也没有办法让载重的卡车从它身上通过，于是，政府拨了一笔钱，在它旁边修了新的桥，又高又大又坚固，没有人再愿意从小石桥走了，于是，在某个夜晚，它轰然倒下了。
后来是那条小河。
南水北调工程开始，河水猛然涨高，一直高到土地里，淹没了别人家一大片的玉米。
从此以后，宋蓝蓝再也没有光着脚踩过那一片细软的沙子，再也没有翻动大石头去捉螃蟹，再也没有高高挽起裤脚捡贝壳。
事实上，她早就再也不做这些事情了，只不过，再也不能去做总比不要去做听起来伤感太多。
再后来，那片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的荒野也被开垦成农田。
宋蓝蓝家盖了新房子，在马路边，夜里有车经过，窗户和门都哗啦啦地响，她睡在软软的大床上，有些想念以前睡在院子里，树顶上盘旋的风，和夜空里一闪又一闪的亮星星。
她和宋明不再是邻居，可宋明却愿意多讲一些话，偷偷骑摩托车上学，也总愿意叫上她，扔给她一个头盔，让她搂上他的腰。
他们经过一大片绿色的田野，经过寂静地沉在宽广的河里的小石桥，经过无数个春天和夏夜。
宋蓝蓝有时候会对宋明说，我最近常常做梦，宋明问，梦到什么？
她回答，梦到老旧的瓦房和总是坏掉的电风扇，梦到拿着蒲扇为她扇风的爷爷，梦到那条小河，水才只到大腿，她坐到岸上，把脚伸进凉凉的河水里，总有小鱼亲吻她的脚。
梦到一个又一个夏夜，邻居们端着碗来串门，她家总是要很晚很晚才关门。
还梦见，她拽着宋明的衣袖漫山遍野地跑，她坐在宋明的车座上，拿着风车，一路唱着欢快的歌。
宋明笑她，你真是个念旧的人。
宋蓝蓝念高中的时候，宋明外出打工。
她已经很习惯一个人坐很长时间的大巴到学校，也很习惯星期天写写作业看看电视的时间，有时候，她会偷偷用妈妈的手机登QQ，刷刷动态求求赞。
小河，田野，蜻蜓，萤火虫和星星，对她来说都已经像是深远的梦。
她偶尔会和宋明有一搭没一搭聊聊天，宋明已经像是个大人，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要她好好学习，她一边翻白眼一边说会的会的。
念高二，又有人写情书给她，内容依旧直白露骨。
她拒绝那个人，又将情书细心展平又折好，认真地夹在日记本里，告诉宋明，宋明只说，要好好学习。她没来由地有些失望。
后来有一天回家，被爸妈发现，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她大闹了一顿，流着眼泪问，你们凭什么侵犯我的隐私。
她妈脾气爆，给了她一耳光。她脾气也爆，拉开门就往外跑。
她不知道去哪，只想跑，跑到没有力气，就坐在地上哭，她抬起头看不到星星，她环顾四周看不到萤火虫。
宋蓝蓝尤其地想念小时候。
那时间，她做错事情，害怕被她妈骂，躲在宋明家，一直到天都黑透了，她妈拿着手电筒带着哭腔叫她的名字，而彼时，她已经睡熟在他家。
宋明说，以后你怕挨收拾，就尽管来我家，我不赶你。
青梅还在家，可是鬼知道竹马去了哪。
再后来，宋蓝蓝考上大学，宋明送她一条银链子，明晃晃的。
宋蓝蓝想，他真的像是个大人了。
宋蓝蓝天天戴着那条亮闪闪的银链子，每每都要用星星眼看宋明，觉得宋明和那些说喜欢她的男同学们都不一样。
宋明会给村上的大人递烟，对人相当有礼貌，和宋蓝蓝一块出去，从来不会让她掏腰包，还总会同她讲很多话，说社会怎样怎样，说未来如何如何。
她甚至有些崇拜宋明。
而彼时，宋明已经有女朋友，他带女朋友回过老家一趟，他女朋友染一头绚丽的黄发，带流苏耳环，穿高跟鞋，睫毛刷得又浓又密，还说一口普通话。
同她一比，宋蓝蓝简直土到家。
宋蓝蓝有些惆怅，宋明牵着女朋友介绍宋蓝蓝的时候，有几分骄傲，他说，这是我发小，宋蓝蓝，高材生，过完夏天就该念大学了呢。
黄头发艳羡地说，大学生啊，真好。
宋蓝蓝只笑笑。
如果再说以后，那大概就是宋蓝蓝毕业之后，在大城市安了家，她不经常回那个小村庄了。而宋明，和黄头发女生分了手，又谈了个奶奶灰发色的女生，后来和一个黑长直女生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小男孩。
宋明做爸爸那天，宋蓝蓝她妈打电话催婚，说曾经和你从小玩到大的谁谁谁都做爸了，你这还没有着落？
她笑着说，快了快了。挂了电话之后，又给很久没聊过天的宋明转过去一千块钱说是贺礼。
宋明说，你这是做什么？
宋蓝蓝说，祝贺你啊。
宋明说，谢谢。
宋蓝蓝没再答话。
她念大学之后，便不觉得喜欢宋明了，她遇见更多的人，见识了更宽广的世界，对很多事情也有了自己的看法，对宋明那些愤世嫉俗也好，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段子也罢，都持有质疑的态度。
至于为什么还没给自己一个家，她想，那大概是时机未到吧，总之，不像别人猜想的那样，有一个谁在她心尖上安了家。
这世上，有很多的感情，都逃不开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地开始，顺其自然地结束。顺其自然到，有时候，她自己都难以分辨，这场感情是否真的发生过。
再后来，她带男朋友回去。
小村庄又变了模样，家里扯了网线，吸引了一大堆小孩子扎着脑袋玩手机，不时还蹦出来几句骂娘的话来。
愿意漫山遍野地去疯着跑的小孩子已经长大，如今的小孩子已经再也不愿意漫山遍野疯着跑。
傍晚还是金色的，河流寂静，远处还有一座低矮的山。小鱼都被网箱圈养着，等待着变成一条大鱼然后被吃掉，蜻蜓很久不来，蝴蝶也已经很少，只有夜里的星星依旧多，孤独又闪亮。
宋明联系她，说他在城里买了房子搬了家，问她什么打算。
她说，准备把家人接到她在的大城市，以后大概回来不了几次了。
宋明说，你可是个念旧的人。
她说，念旧的人却也早早开始了新的生活。
有个地方，有缓缓流淌的小河，有漫山遍野开得自由的花，有飞得低低的蜻蜓，有招摇过市的花蝴蝶。
有扯着你麻花辫咧嘴笑得开心的坏男孩，有坐在一起能玩上一个昏沉的下午的扑克牌，有爬树掏鸟蛋无所不能的野丫头，还有傍晚袅袅的炊烟，以及大门口的呼唤，有老旧的房屋，和皱纹满面的老人拄着颤颤巍巍的拐杖。
那地方，当你只能在梦里回去的时候，它就是故乡了，而有一些人，当你只能在梦里见到的时候，就是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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