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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轮袍(上) 文/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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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轮袍(上)】

文/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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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是不觉得的,对他来说,识字也许是人生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对于我,那算什么呢,母亲被祖母召见,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我自己是不觉得的,对他来说,识字也许是人生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对于我,那算什么呢,母亲被祖母召见,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引子  夏夜

 

那时候我已经在准备我的嫁衣,一针一线,是并蒂莲,是鸳鸯鸟,夏夜的月光铺在窗前,明澈如水银泻地。

“县主,”英儿在帘外说:“王爷请县主过去。”

“这么晚了,”我皱眉:“可有什么事?”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说,哥哥驭下有方,我是知道的。我抬头看一眼窗外,喧闹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这深宅大院,已经听不分明,但是火光照亮的天空,依稀是大明宫的方向,不知道谁又杀了谁,哥哥大约是担心我害怕,但其实,我并不是太平盛世里长大的金枝玉叶。

英儿提了灯,夜色阑珊,有虫喁喁,领我至式微阁,阁中却无人,湘妃竹帘静然垂落,我问她:“王爷人呢?”

“王爷让县主在这里等等。”英儿微笑着,从荷包里取两丸沉水香,搁在云母片上,盖合了熏炉,金狻猊口中缓缓吐出青烟,袅袅,溶进灯影里,我忽然想起,记忆里最初的动荡,也开始于一个夏夜。

 

一  入阁

 

哥哥总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是记得的,记得相王府的庭院,记得庭院里的月光,疏疏树影婆娑,花香得并不浓烈,水晶屏上花鸟栩栩,父亲教大哥吹笛,笛声里断断续续,能听出一丝一丝的张惶。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长史压低了声音里的情绪,向父亲禀报:“临淄王回府了。”

父亲猛地站起,又徐徐坐下,捻须说:“好……回来就好。”

哥哥是被奴子们扶进来的,脸色苍白得异常,倒看不出伤。父亲还能端坐着,母亲已经按捺不住,三步两步迎上前,张嘴,哽咽不能成调。反是哥哥笑着说:“孩儿不孝,教阿娘担心了……”

父亲自与宫使寒暄:“……陛下可有旨意?”

宫使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曲水紫金绣袍,腰间羊脂白玉螭虎纹带钩,分明骄矜,却笑眯眯回复我的父亲:“陛下想念儿孙,命永平王,衡阳王,临淄王,中山王,巴陵王,并清阳县主,西城县主,崇昌县主入阁聆听圣训。”

父亲的笑容僵住,只还硬撑着,一丝不苟叩谢天恩。

长史殷勤,送宫使出门,到脚步声在转角处消失,静默就从月光里流淌下来,冻结了大哥的笛声,冻结了月夜的花香,冻结了整个王府的欢喜,父亲呆呆站着,母亲反复摩挲又展平哥哥的衣角。

我当时年幼,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这凝重的氛围压得惴惴,四下张望,最后在哥哥身后少年的脸上,找到残留的笑影。

在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他那日穿的墨色蜀锦缺胯袍,领口和袖口精致的浅银色绣纹,脉脉如流水。他的装束和哥哥们不一样,和奴子们也不一样,我想他大约是哥哥的侍读,我踮脚扯他的袖,仰头问:“什么是入阁?”

“就是进宫。”少年的声音清朗,如冰如玉,碎在月光里,一片一片,割裂浓黑的沉默。

“崔家子!”哥哥惨白着脸喝止他:“阿盈还小,你、你莫要吓着她。”

少年扬眉,笑意从细长的眼角挑开,泼在夏夜里,泼在夏夜华丽的月光里,就仿佛桃花绽开,有灼灼的颜色,艳如胭脂。他弯身问我:“阿盈,你怕吗?”

他没有唤我县主。

我看着他的眼睛,深黑的瞳仁里满满月华的涟漪,我摇头说我不怕。

那时候我说不怕,是因为我不懂,到我懂的时候,已经七年过去,这七年里,我听说了无数人的死亡,目睹了无数人在这世上战战兢兢地活着,比如我的父亲,我的姑姑,我的兄弟姐妹们。

皇室倾轧,在各朝各代,都不算稀奇,但是你也许听说过她,不,你一定听说过的,即使过去千年万年,她的名字都会在青史上熠熠生辉,她姓武,她是大周朝的皇帝,她……是我的祖母。

我五岁的时候祖母命我们入宫。父亲以皇嗣而不是储君的身份住进东宫,我们兄弟姐妹被安置在一处破敝的庭院。

庭院不大,院墙也不高,兄弟姐妹隔间而住,平时不许出门,每日里只有一个时辰,可以随意走动,可以看见明蓝的天空,看见早春葱绿的阳光,看见树梢上悄然舒展的嫩芽,可以看见哥哥。

时间如束沙,轻易从指尖滑过去。

清明时节的雨纷纷扰扰,我靠在树干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墙角缝隙,从这里往外,可以看到宫道,但是看了好些天都没见人,如果有人经过,我握拳:只要有人经过,不管他是谁,我都要大声喊出来……不管他是谁!

又一个时辰耗尽,还是鬼影子都看不到,我垂头丧气就要转身,猛地听到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疾如阵雨,有人在墙外高声笑语:“崔二郎,平康坊的胡姬果然有你说的这般美貌?”

“崔”字入耳,不知怎地就想起夏夜的月光,夜光里秾丽的眉目,腔子里的心砰砰砰跳起来,响如擂鼓。我瞧一眼被大哥缠在远处的柳阿监,装作漫不经心,蹩到墙边上,隐约可见的墨色衣袂,那人懒洋洋答道:“美貌不美貌,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近在咫尺。

我侧脸贴到墙面上:“崔家子!”

“崔家子!”

“崔家子!”

墙外的身影终于顿住。

“崇昌县主!”背后却传来柳阿监的脚步声:“县主在这里做什么?”

没时间了……没有时间了!我绝望地转过身,背抵着墙,冰冷冷的风从缝隙里吹进来,透过衣裳,侵入到肌肤,随着血液流动游走于四肢八骸,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响,响声里带出哭腔:“阿监!”

“县主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阿监!”我索性放声大哭:“哥哥高热好多天了,阿监能代为禀报祖母么?”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她听,如果说给她听有用的话,或者说,如果祖母肯眷顾她的儿孙们,早派了御医来,拖到这时候,大哥说,只有姑姑能帮我们,只有把信传出去,传到姑姑耳朵里,才有一线生机。

果然,柳阿监只是皱眉:“傻孩子,陛下哪里是奴婢可以见到的,好了就要下雨了,县主快回屋去吧。”

我不知道墙外的人是否还在,是否听清楚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天下姓崔的多了去了,就算有这么巧,因为不能保证他会把口信带给姑姑……也许会保持缄默,也许会拿去向武姓公卿们邀功。

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

翻来覆去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黑了,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有人推我:“县主、县主!”

我睁开眼睛,夜不知过了几更,下着雨,没有月亮,黑得异常蹊跷,我能听见来人的呼吸,却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暗色里空空荡荡浮着他灿若明星的眼眸,我摸到枕下的发簪,声音直发紧:“谁?”

“白日才见过,”来人笑嘻嘻地说:“怎么翻脸就不认了?”

“崔家子!”我又惊又喜。

“别学那起子浪荡子乱喊,”少年懊恼地说:“我有名字的,我叫崔宁。”

“崔——宁?”我讷讷道:“我叫李持盈,哥哥叫我阿盈——”

“三郎家的阿盈么,我就知道。”他悻悻打断我:“别家县主也不学这个舌,你和他一母同胞,被带坏是免不了了——好了把手拿出来!”

我刚要辩解哥哥是很好很好的,才不会带坏我,就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手里一重,多了个锦囊:“也不知三郎除了高热还有什么症状,索性每样多配几丸,药性都写在里头,你念给他听——”

“可是……”我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可是我不识字。”

少年静默。我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也许是震惊,也许还有鄙夷——我虽然没有机会进学,也知道五姓七家名列第一的博陵崔氏,就是婢仆下人,也识文断字,他有生以来,也许还没有见过不识字的人吧。

静默得太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忽然又听到声音,褪去之前的活泼佻达,平平淡淡地说:“那就让永平王拿去给三郎服用。”

——永平王是我的大哥。

我说好。

暗夜里有人轻抚我的发,有人叹息,叹息里异常的惆怅——我自己是不觉得的,对他来说,识字也许是人生里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对于我,那算什么呢,母亲被祖母召见,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也许我也会有这么一天,无声无息地,谁也不知道我死在哪里,葬在哪里,谁也不敢问,不敢提,所有人都装得,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

次日放风,寻了机会把药丸带给哥哥,哥哥吃惊地问:“姑姑来过了么?”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这样,那个少年来过的事,那个少年的名字,那个少年的叹息,就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了。

 

二  剖心

 

那时候我以为再不会见到他。

我生命里有很多只露过一次面就再不会出现的人,比如姑丈,比如三伯,比如年高德勋的老宰相,恍惚记得姓李,所以我从不盼着再见,不盼着,就不会失望。但是我又见到了他,就在第二天的晚上。

出了月亮,新月弯弯,微弱的光,穿过蒙蒙夜雾,映着他的眉眼,仿若珠辉。

仍是墨色的袍子,与夜同色,袖里藏了无数的东西,一样一样拣出来给我看:笔,墨,纸,砚,名家字帖,启蒙书籍,有《声韵》、《尔雅》。“不懂就问永平王,永平王学问好……三郎么,三郎也凑合。”

他总用这种“没鱼虾也行”的口气提我的哥哥。

我伸手去摸笔。

“笔不是这样拿的,”他示范给我看,指尖修长如葱玉:“拇指按着,食指压下去,两指间构如凤眼……”

他第三次再出现的时候,我几乎是呆住了,我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好的运气,遇见这样好的人:如果初次是因为哥哥的病,再次是怜悯我不识字,那么这一次——

“我来检查你的功课,”他说:“唔,你的字真丑。”

起初小心翼翼,到后来渐渐熟稔,言语之间就放肆起来:“崔家子,”我问他:“宫里守卫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三郎没跟你说吗,我从了军,刚好赶上打仗,挣了些功劳,回来进了羽林卫,职司就是守卫皇宫。话说回来,皇嗣那头才叫守卫森严,陛下可没多少闲心管你们这群化生子——别叫我崔家子!”

我别过脸,不让他看见我眼睛里的笑意:“我不知道你会打仗。”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我知道你常去平康坊,”我歪头想了想:“宁哥哥,我住隆兴坊,平康坊离隆兴坊远么?那里真有许多美貌胡姬么?有多美貌?我还没见过胡姬呢,听说她们长了猫儿一样的眼睛,是真的吗?”

少年张口结舌,忽地跳起来:“啊不行我得走了一会儿同僚找不到我该疑心我偷懒去睡觉了我今晚还带了樱桃毕罗来宵夜呢被那群乞索儿找到我可没地方哭去……”

落荒而逃。

“明儿还来么?”

背影像是稍稍滞了一下,夜色里看不分明:“明儿我不当值。”

心里一沉。

“后日吧。”他说。

我想那也许是真的,虽然这是个充满谎言的世界,有无数的谎言,堆砌在我的生命里,比如父亲说祖母会疼爱我们,比如祖母曾称赞哥哥是个好儿郎,比如姑姑答应会常常来看我,再比如母亲,她说她会好好的……那都不是真的。

但他是真的。

只有他是真的。

我记下他来看我的日子,比画九九消寒图更虔诚,飞花一片一片,如果他来过,就染成胭脂的颜色,起初伶仃,逐渐就枝繁叶茂,仿佛摇一摇,会有落英缤纷。我开始盼着他来,盼着他带来外间的消息,盼着他漫不经心透露,父亲还活着,姑姑还自由着,许多我只听过名字的人,还在这世间苦苦挣扎。

人的贪欲,从来都得陇而望蜀。

我渐渐渴望知道更多,俗尘凡世的热闹,五月昆明池上的龙舟,七月七月光里乞巧的蜘蛛,盂兰盆节的晚上,曲江上熄去的灯,九月九风高物远,遍地茱萸,转眼一年过尽,冬至,腊八,新春佳节。

从来没有人这样详细同我解说过新年习俗,扫尘,祭灶,踩祟,饮屠苏,贴赤口,送穷,开市,金箔彩缕剪成人形佩于发间,唤作人胜,更勿论除夕灯火,新年爆竹,元宵烟花。崔宁给我带了自酿的屠苏酒,又亲剪了两个人胜,别在我的鬓角。

那一年我十三岁,我以为我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从绿鬓朱颜,一直到白发苍苍,我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我的父亲,我不会再有机会去看一眼长安的繁华,所有人世的悲欢离合,在我,都不过是奢望。

我在寒夜的灯影里写字,一个福字,又一个福字,想着并没有地方可以倒贴,就连红底金字喜气洋洋的架构里,都透出凄楚来。

“县主、县主!”出现在门口的是柳阿监,永远都只是柳阿监:“恭喜县主、贺喜县主,陛下召县主去东宫。”

啷当落地的笔,我呆呆看住她:“是只有我,还是哥哥姐姐们都去?”

“都去的。”柳阿监说。

是的都去了。所有的人都被领出阴湿潮冷的囚笼,被领到这世间最富丽最繁华的地方去,有琼枝玉叶,有灯火辉煌,有莺歌燕舞,有美人如玉。我局促地坐在姐姐身边,不敢相信上首那个苍白消瘦的男子,就是我多年未见的父亲。

满席珍馐,不能下咽。

“是崇昌县主么?”笑声在耳畔,响如银铃,偏头去,袅娜身段,妆容妩媚,眉心一簇火焰,灼灼如燃烧。是祖母身边的侍女韦团儿,她说:“来,让奴婢瞧瞧,县主头上插戴的,是什么新奇花样?”

莹白一段手腕,指尖冰凉。

所有的影像都慢下来,慢下来,灯火在很远的地方摇曳,父亲忧虑的目光,大哥陡然苍白的脸色,哥哥握紧的拳,还有姐姐,姐姐瑟缩轻颤的身子,之后是尖叫,尖叫如裂帛,干脆利落地撕开这个早春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是人胜。

没有人信。一拥而入的羽林卫,将东宫团团围住,首先被拖下去的是宫女,然后内侍,乐工,匠人,一批一批带下去,在不太远的地方,惨叫声,哀求声,哭泣声,一声一声,声声入耳。

血污充盈视野,血腥的味道,从口鼻之间涌入,浸润成灵魂的底色。

我所居者,阿鼻地狱。

——他们说父亲魇镇祖母,证据就是我发间人胜。

据说我幼时是见过祖母的,只是过了这许多年,已经记不得了。这时候看见她,是个宽额广颐的老妇人,眉描摹得又浓又长,眉梢流云颊黄,如凤尾森森,眉心翠钿,金底银绢,珍珠莹润的光华,一尺余高的假髻,光可鉴人,数百枝宝树金花步摇插戴于其上,行动间碎碎铃响。

她的脚步停在父亲面前,数尺之遥,远如天堑。她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儿……”父亲俯身磕头:“儿并不曾魇镇母亲。”

“带人来。”祖母淡淡地说。

人陆续被带了上来,血肉模糊的宫女,面如土色的内侍,低眉不敢看我们兄妹的匠人,祖母问:“都招供了么?”

红袍官员躬身道:“都招供了。”

“那好,你们都说说,皇嗣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

话音方落,忽有人叫道:“皇嗣冤枉!”

闻声看去,喊冤的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我并不认得——此间大多数人我都不认得,祖母显然也不认得,扬眉问:“你是何人?”

那人俯首答道:“臣东宫乐工安金藏。”

祖母问:“皇嗣有什么冤枉?”

“皇嗣在东宫数年,不过以诗书自娱,并不曾与主皇孙私通有无,况崇昌县主年幼。如果真是魇镇,如何敢插戴于发间,招摇过市?”

“你也说崇昌县主年幼不知事,”祖母怒极反笑:“皇嗣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舍生忘死?”

安金藏昂然道:“皇嗣并不曾给臣什么好处,只是诬人清白,是臣义所不取……”

“我却不信。”祖母冷冷地说:“难道此间这许多人,人人都愿诬人清白,唯君高义?”

安金藏怔怔看着祖母,他大约也和我一样,不能够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他目光里闪过绝望的颜色,忽然猛地蹿起,冲撞到一个羽林卫,顺势从他腰中拔出佩刀,反手划下,鲜血立时就涌了出来,而他眼望着祖母,竟伸手,从腔子里掏出血淋淋一颗心,厉声道:“臣愿以此心,证皇嗣之清白!”

在许多年以后,我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却总还记得,鲜血怎样从他身下,蜿蜒至我的脚尖,滚烫。

他没有死,祖母急召御医救活了他,而父亲魇镇祖母的案子,也因此不了了之。祖母感慨地说:“吾子有冤而不能自诉,不如此子良多。”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忘了,父亲是辩白过的,只是她不信。再惨烈的自证,如果不信,便是徒劳。又或者她并不是不信,她只是害怕,害怕作为太宗皇帝的嫡孙,在天下的继承权上,她的儿子们有她无可比拟的优势。

 

三  放归

 

祖母命我们兄妹去探望安金藏,她说:“他是你们的恩人。”

这句话我信:剖心辩诬,是九死一生。我不信的,是另外一些巧合,比如那个形容酷似祖母的人胜,比如无故动我发饰的韦团儿,再比如被安金藏冲撞的羽林卫,那把无巧不巧被拔出来的腰刀。

早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风还料峭着,大哥领我们行拜谢礼,安金藏强撑着身体,摆手说不敢当。

我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发簪抵在他的心口,我问他:“是谁?”

“阿盈!”大哥变色。

我只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冷冷重复:“是谁?”

安金藏咬牙不肯认:“县主说什么,臣听不明白。”

他不认,自有人认,有人从门外进来,是身长玉立的黑衣少年,背负阳光,有秾丽如画的眉目,他说:“……是我。”

是的是他,是他手剪的人胜,是他暗示一心攀龙附凤的韦团儿,是他在祖母眼皮子下让安金藏拔走了佩刀,也许还有更早更早……是他故意选了那样一条路,经过我们兄妹囚居的庭院。

我不明白他设计这一切的目的,但是我明明白白地知道后果,如果祖母不信安金藏——像祖母这样识尽天下污秽,习惯在阴谋与算计中呼吸生存的人,面对鲜血无动于衷有什么稀奇——我死不足惜,父亲必然不能幸免,然后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再然后是更多,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我见过的我没见过的人,我仿佛能看到鲜亮的血色在眼前铺展开来,层层叠叠,滔滔如汪洋。

如是,九泉之下,我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的母亲?

我握紧发簪,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我扬起面孔,我想要恶狠狠问他为什么,但是话出口,却是咬牙切齿里带着哭腔:“崔家子!”

崔家子,怎么可以这样欺我!

簪子还在手中,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刺出去,鲜血却汩汩流出来,从我的指缝里。

痛得彻心彻骨。

“傻丫头,”他掰开我的手指,一点一点抽走发簪,用素白的巾子包扎我手上的伤,他柔声说:“好了不怕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就仿佛我在忽然之间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当年月夜里仰头问他什么是入阁的小人儿,他当时问我怕不怕,如今他说:“好了不怕了。”

忽然之间的泪如雨下。

最先醒过来的是哥哥,他拦到我面前,大声喝问:“崔家子,你做了什么?”

崔宁抬头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么,我不过是,替天下人试一试人心,试一试,陛下是否真舍得杀掉最后一个还留在身边,从无过错的儿子,也试一试,这天下的人心,是否还姓李。”

哥哥怔住:“那结果呢?”

“结果……”他执我的簪子,顺着掌心的纹理慢慢划开,鲜血殷殷浸出来,染红仿若白玉雕琢的手,他微笑起誓:“愿与诸位皇孙,歃血为盟。”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可以从容回望,从我当初并不曾注意的细节里看出命运的蛛丝马迹,那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祖母对父亲的疑心,到这时候,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不是这件事,也会有那件事,终究会爆发出来,他不过是,抢先一步,把这个引爆的事件与时机,把握在自己手里。

引蛇出洞,置之死地而后生。

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能意识到其中艰险,只要一步算错,一步有失,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样深沉的心机与城府,原本不是一个19岁的少年郎应该具备。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没有机会问他,如果祖母不信安金藏的剖白,执意要杀我和我的父亲,他会不会后悔,或者内疚。我一度以为他是会的,但是最终,最终的最终,我终于信了他不会。

要到这时候,我才能想起,他当时用同一支簪子,在掌心的同一个位置,留下同样的伤痕,是对我的歉意——我信任他,他却利用了我。

但是仔细想,他其实并不欠我什么。

我生崔宁的气,并没有持续太久,也许是因为后果不严重,也许是因为,我和哥哥们一样,接受了他的解释。

也有可能,是我无法怨恨这样一个人,是我无法忘记,那些长夜的祈盼,那些窃窃笑语,怕人听见,都埋在衣袍里,有脉脉暖香,幽远清宁;还有那些秀丽的笔锋,一点,一横,一竖,字里行间的顾盼生辉。

《诗经》里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虽然他并不是君子。但是我记得那些夜雨漓漓的晚上,如约响起的叩窗声,发上水光,而明眸如月。

他教我下棋,黑白纵横的棋道,偶尔落子的声音,啪嗒。

就仿佛星辰坠落风里,菡萏在微雨中盛开,幽静里让人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天荒地老。

也携酒来,酒色或碧如春水,或滟如胭脂,他说:“让三郎知道我教你饮酒,非拿刀砍我不可。”

神色里分明狡黠。

我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来探望我,并不是没有危险。

可是《诗经》里还说,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他之于我,他之于那个自幼就被关进囚笼里,终年不见天日的崇昌县主,是寒夜孤灯,是悬崖稻草,是沙漠里最后一滴水,哪怕明知是鸩,也会含笑饮下,甘之如饴。

你不会知道,一个人的衰老,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父亲,也许是二十二岁,对于祖母,也许要到八十岁。

我不知道剖心这件事,到底触动了祖母心里哪一点,也许要到这时候,她才忽然惊觉,她的儿孙们,已经被逼到一个平常宫女都敢于凌虐与作践,要靠伶人偶然的忠义,方才能够活下去的地步,也许还有其他,只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那之后,崔宁和我哥哥们又做了些什么,让她忽然生出慈母情怀,召回流放房州二十年之久的三伯父,立为太子,然后放归了我们全家。

那是四月。

再没有过这样好看的四月,花红柳绿,行人如织,隔着马车的绣帘,隐约一路朱门高轩,飞檐重宇,我看见暖风里的燕子,我看见少女轻薄的帷帽,我看见少年在马背上踢踏起舞,绯色的袍子在流金翠羽中旋转。

“崔家子!”

少年一惊,险些从马背上失足跌下,一个筋斗又翻坐上来,扯紧缰绳,驱马至车窗边,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抱怨:“我有名字的。”

车外传来一阵哄笑,想是羽林卫里的浪荡儿。

“我出宫了。”我说。

“我知道。”

“我出宫了你也不来看我。”我有一下没一下轻轻踢着车门:“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要教我骑马,教我蹴鞠,还答应过带我去昆明池泛舟,去雁塔听钟,去灞桥看柳……哥哥说,乐游原上桃花都快开谢了。”

“如今……”唇齿之间的迟疑来得这样明显,他压低了声线,许是怕暴露我的身份:“想必有很多人,愿意带县主去。”

一时间的怒气勃发,我哗地拉开绣帘。

他才跳过胡旋,亮晶晶的汗珠儿都挂在额上,映着阳光,灿灿金色。这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在阳光下看到他,看他斜飞入鬓的眉,漆黑如墨的眼眸,苍白色的风悄然从鼻尖过去,两下里怔忪。

外头伸过来许多窥探的目光,柔软如小兽的触角,有人高声调笑:“哟,好俊俏的小娘子,崔二又惹风流债了么?”

“少胡说!”崔宁一面回骂,一面要拉合绣帘,我不肯撒手,对峙,他终于无可奈何应诺:“我明儿早上来接你。”

我躲进车里窃窃地笑,他对我总是无可奈何,我知道。

 

四  平康坊

 

我后来常常梦见那个躲在车厢里暗自欢喜的少女,起初很清晰的容颜,到后来渐渐模糊。

如果她知道最终的结局,我猜了很多次,她还会不会在那个暮春的下午,支开侍婢,背着父兄,独自驾车出门,去茫茫人海里,找一个熟悉的背影?我猜她会。有很多的事,即便亦早知道结局,也无法拒绝。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盛,可是并没有多少人舍得因此舍弃生之欢愉。

如果时光之神肯给我开一扇窗,我愿再看一眼那个十四岁的少女,梳着望仙双环髻,碧罗襦,石榴裙,缀着金叶银铃的半臂,在镜台前细细描绘眉间花钿,给两靥都贴上金闪闪的花子,不笑的时候,也像有两个笑涡。

我至爱她,但是我亦知道,我永不能阻止她,不能阻止她满怀欢喜,在微醺的花香里等候,等候日头从清晨到偏西,也没有等到她等的人,然后她起了身,她洗去艳丽的妆容,她绾起长发,她换上胡服胡靴,扮成个少年儿郎的模样,然后她出了门。

灯红酒绿,脂浓粉香,平康坊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来了个奇怪的客人,那个明眸皓齿、出手大方的少年并没有进妓馆的兴致,他只是一间一间问过去,这里可有羽林郎,这里可来过眉目如画的少年,他大约会穿墨色衣袍,或者绯色,他有剔透如琉璃的眼睛,他笑的时候,就仿佛乐游原上,开了三千桃花。

问得这样天真,这样痴傻,这样……让人无法拒绝。

然后她找到了他。

那之后,我再没有去过平康坊,所以我也并不知道胡姬是否真长了猫儿一样的眼睛,只恍惚记得那些透明的半透明的锦纱,记得大片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雪白,记得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胡闹的少年郎,哄笑着给崔宁灌酒,樱唇如血的少女,含了满口佳酿,就要凑过去。

我的到来,注定崔宁这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平康坊人尽皆知的笑话,因为就在郎情妾意,渐入佳境的时候,一坛从天而降的莲花白,不偏不倚,全浇在了他的头上。

湿透的幞头,湿透的衣袍,崔宁狼狈地跳起,抹去脸上酒水,然后在妓馆昏暗的灯光里,看清楚了我的眉眼。

他张嘴,终于没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转身跑了出去,到门口牵他的马,“这位小郎君——”他的奴子要出言阻止,被我狠狠剜了一眼:“扶我上去!”

“可是——”

我砸过去一锭金子,奴子晃花了眼,我趁机踩着他的背上马,狠狠扬鞭,然后就听见风声,很快很快地从耳边掠过去,我之前并没有骑过马,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会这么快,快到我看不清楚周遭的人,快到我的眼泪掉下来,尘埃立时就埋没了它。

我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太久,马忽然不安起来,它跳跃着,腾挪着,试图将我甩下去。我并不知道惊马的原因,也不清楚该如何应付,因马的颠簸而导致的头昏眼花,连思考和求助都不能。正天旋地转,猛地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嘶声道:“抱住它的脖子、抱住它的脖子!”

不假思索,就要伸手,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了他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心里有个声音在冷冷地说,这是他的马,他的马摔死了我,他会难过么,如果他难过,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于是放了手。

然后我听到惊叫声。在我此生,再没有听到过崔宁这样惊惶的声音,惊惶到他甚至忘记了我的身份,脱口喊了出来:“阿盈!”

那仿佛的眨眼间发生的事,我被甩下马背,又被一根长鞭卷住,然后忽然就坐了回去,只是身后多了一个人,袍袖间鼓荡的熏香,清宁幽远,他哑着嗓子说:“……我真该杀了你、我真该杀了你!”

他动了真怒,我知道。

但是他抱我抱得那么紧,紧到我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紧到我能轻而易举听出这声音里的慌张与恐惧,这慌张与恐惧让我欢喜,欢喜到我并不害怕他的怒意。我不服气地反驳:“是你答应过的……”

“是你答应过的……”我低低地,不甘地重复。

他沉默。长长久久地沉默,马行的速度渐渐就缓下来。

他说我知道。

“什么?”我偏头去看他,咫尺之近,这样分明的眉眼,我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他知道。

“我这样轻薄无行的浪荡儿,”他恳切地说:“并非县主良配。”

就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我咬住下唇,看着他不说话。这时候倒记起我是县主了,他方才怎么敢叫阿盈,怎么敢拥我在怀里,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还有更早,更早更早的时候,那些有月亮没有月亮的晚上,他怎么就敢翻墙来见我!他在我的目光里微微别转面孔:“那时候你小……我就当你是妹妹……”

我冷笑:“我哥哥是临淄王,你是个什么东西!”

“别说气话!”他噗哧笑了一声,略略扫开我额前碎发:“这会儿痛快了,回头后悔,晚上又睡不安稳,你何苦来?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这么丁点大,这么丁点高,要踮起脚才够到我的袖……”

他的眼眸映着我的面容,但分明有岁月的影子过去,岁月的影子叹息:“阿盈……我有什么好,让你这样记着。”

如果是之前,我也许会历历数他的好处,他人物俊雅,文采风流,字写得好看,舞跳得漂亮,还会打仗,会抚琴,会下棋,会画画,会板着脸数落我念书不用功,但是忽然之间的百感交集,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算他什么都不会,我涩涩地想,我也已经没有办法忍受,我生命里,没有这样一个人。

于是就只低低地说:“你没什么好。”

“你什么都不好……”

我仰起面孔,看他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秀丽的侧容:“可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大约人一生之中,总会傻那么一次。

我盯住帘影里喷云吐雾的金狻猊默默地数,有多少年过去了,五年,十年?不不不,并没有那么久,并没有。我后来在书里读到一个词,叫隔世。所有前尘往事,在回望的时候,都如隔世。

既已隔世,为什么还会想起?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这种香,是崔宁衣上常熏,他说这是沉水,沉水重,能压下所有其他的味道,比如……血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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