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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瓷瓷:李丽妮,快跑!





原野里开着红色的野花,奔跑中,它们像火焰在我眼角边跳跃,我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都是含糊不清的,它们在风中被快速地撕成碎片,我被这种急速的破坏感刺激着,身体不停摆动,向前冲,向前冲!我的皮肤被风吹开,五官被拉扯的变形,什么都看不分明,一切具体的事物都变成模糊的色块,在道路的四周上下跳窜。


我开始流汗,但是并不疲惫,这让我坚信我上辈子是一只鸟,有庞大有力的翅膀,实际上在我即将奔向目的地的时候,我确实看见了白色厚重的云朵,以及从云朵的缝隙中投射出的灿烂的阳光,那时候我通体苍白,我扑入了同样白茫茫的空气中,我的身体被遮盖,也许我就此消失了。当然,这是错觉。  

  

现在我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双洁白的跑鞋,外面依旧有风,但它不再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蠢蠢欲动,但是我不能翻出去和它们一起奔跑,因为爸爸妈妈在窗下坐着,他们在谈论我是否应该报考护理本科。这双鞋我已经很多年不穿了,它上面有些补丁,我用粉笔在鞋面上厚厚地涂了一层,但是轻轻拍打一下,白色的粉末落在地上,补丁周围黑色的针脚丑陋的呈现出来。


鞋底很薄,因为它跑过太多的路,最终像一个停止生育,腹部干瘪的女人,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肚皮。我踏着声响巨大的高跟鞋走到抽屉前,把手里的白跑鞋狠狠地塞了进去。爸爸妈妈还在谈论着那件事,我拿起小皮包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他们嗑着瓜子。我去上班了,我盯着皮鞋上一块油垢说。爸爸妈妈叮嘱了几句,我步态婀娜地扭出他们的视线。  

  

来到医院,见到了我的搭档杨虹,她是一个嗓门嘹亮、容易激动的姑娘。我们跟着一个大嘴巴,喜欢发牢骚的男医生组成一个医疗小组,负责二十四张病床的治疗工作。我们一直以来配合默契,但是今天她脸色苍白,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吗?她脸上快速涌起一团红潮,杨虹把我拉进治疗室,她靠在墙边,显得神色不定。你怎么了?我问她。她看着我慌张地说,丽妮,完蛋了!我弹了弹护士裙上的米粒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搞得神经兮兮的!  

  

从杨虹颠三倒四的诉说中,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在中午发药的时候,误把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药发给酒依赖的病人喝了。是哪个酒依赖的病人?我问她。她瞪了我一眼说,杨振羽啊,我们管的病人你都忘记了? 

  

我也瞪了她一眼说,妈的,我怎么知道,我们的分工不是你管病人,我管病历吗?因为我对病人的厌恶,所以我从来不对病人进行查房,而杨虹又不擅长文字工作,所以我们私下约定由她负责给病人查房、剪指甲、梳头、进行健康宣教等等,而我根据她对病人查房了解到的病情变化来书写护理病历。虽然他们的病情每隔三天都是由我来记录,但实际上我根本对不上号,我连自己管的病人都认不全,只管从杨虹的查房中摘取重要的话,记录下来而已。  

  

看到杨虹恐惧的样子,我宽慰着她,没事的,你先带我去看看病人。一到走廊上,我就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病人在墙壁上摸索,是他吧?杨虹点点头。毫无疑问,这个病人出现了幻视,他看见墙壁上有东西,所以就不停的摸索,这是一种谵妄状态,当原本没有幻觉的人误服了治疗幻觉的药物后,他就会出现幻觉。药理是件玄妙的事情,这个本来只是单纯酒依赖的病人被杨虹的两片药搞出了精神分裂的症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杨虹气愤地跺着脚,她已经是满脸通红。  

  

李丽妮!她指着我的鼻子吼道,你笑什么啊,你少幸灾乐祸,你不给我出出主意还看笑话啊!  

  

我强忍笑意对她说,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你别激动。好在今天是周末,就我们两个值班,领导都不在,你怕什么啊。喝了就喝了,又不会出人命,过几个小时药物代谢就没事了。  

  

杨虹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她焦急地搓着双手说,可是刚才医生打电话说主任下午要来病区,万一他看见这个病人在走廊上乱摸索就完了。  

  

我说,那只有把他弄到病房里不出来,主任就看不见了。杨虹沮丧地叹着气说,可是病房里都没有锁,谁管得住他,要是他自己跑出来,主任还不是会看见?又不能把他约束起来。  

  

是啊,我也有点儿发愁了,没有理由把一个酒依赖的病人用绳子约束在病床上,这样要是主任看见了会更加疑心。怎么办呢?  

  

我和杨虹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趟,杨虹突然拽着我的胳膊说,对了,丽妮,我们给他打安定让他镇定下来,那他就不会乱跑了,怎样?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杨虹就跑进了治疗室,她用注射器抽取了2ml安定,然后让我把病人拉进了病室。微微发黄的药液从针头缓缓进入病人的体内,病人起初在床上挣扎着,杨虹半跪在病床上,曲着双腿顶着他的膝盖,我紧紧地箍着他的手腕,他苍白的手掌使劲蜷缩着,青筋暴起,杨虹一只手按着扎在他手背上的针柄,一只手快速地推着注射器的活塞,慢慢地他的手掌松开,像一片干枯的树叶耷拉在白色的床单上。杨虹拔出了针头,用棉签按住了针眼,这个皮肤黝黑的男病人庞大的身躯陷在窄小的病床里,他闭着双眼,无声无息。  

  

我走出了病室,用冰冷的水反复冲刷过双手,然后靠在护理站的窗边等待它晾干。我把双手高高的搭在窗户的铁条上,这些密集的铁条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碎片。一个小女孩站在楼下的落叶中,她的母亲粗暴地用手掌拍击着她的小脑袋,女孩的哭声响亮地在医院内回荡。一滴滴冷水从我张开的手指慢慢滑落进袖管里,然后囤积在胸口,逐渐凝结成一块坚硬的冰。  

  

那个病人不会出什么事吧?我的声音像生锈的闹钟,沉闷而又艰涩。你放心,他不会死的,他会好好睡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杨虹一边洗手一边头也没回的说。  

  

中途我忐忑不安的去给打了安定的病人测了几次生命体症,还好他的情况稳定。杨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丽妮,别担心。我看着窗外一块块裂开的乌云,它们恍惚而又阴险地飘来飘去,我们会得到报应吗?我突然问了一句。杨虹在我身后冷冷地说,我们早就在承受报应,每个人都在承受报应,这并不可怕。说完,她重重地合上病历,白色的铁皮外壳在桌面上发着光。  

  

我们一直在犯错,发错药、画错了三测单、打破了注射器、一个病人把开水泼到了另一个病人脸上,我们垂头丧气,用新的错误去掩盖旧的错误。护士们个个无精打采,嗓门粗暴地在病区里不耐烦地喊着病人的名字。我们三班倒,没有黑夜白天之分,人人都要依靠安眠药维持正常的生活规律,以便不被病人所影响。  

  

我从来不对父母讲这些事情,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前,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漂浮着油腻,我能察觉到一种异味,像生活不能自理的患者身上散发出的恶臭。我小心地夹起一粒粒米饭咀嚼着,爸爸妈妈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习惯在晚饭时决策我生活中的新计划,比如报考英语补习班、护理本科、职业等级证,或者安排相亲。


我偷偷盯着电视,正在举行长跑比赛,选手们像矫健的鹿,结实的肌肉充满韵律地抖动着,她们挥动着手臂,在跑道的白线上像欢快的音符激烈地跃动着。我坚信,如果此刻我在她们之中,那么冠军就是我。这时候,一个女孩已经越过了终点线,周围的观众都起身鼓掌,我疲惫地放下碗站了起来,妈妈说,你再吃点儿饭啊。我摇摇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打开上锁的抽屉,里面除了一双白跑鞋外就是一卷发黄的纸张和笔记本。纸张的边角蜷起,上面的字迹已经开始模糊,这一卷都是我的获奖证书,从小学到中学,从校级到省级比赛,有三个字眼在这些证书中是固定的:“李丽妮”、“长跑”、“冠军”。


我知道我还会拿到国家级的获奖证书,并且不会只是一张。这虽是意料之中却仍让我兴奋不已,我每天都在不知疲倦的跑步,包括在梦里,直到爸爸妈妈强行让我上了医学院。除了跑步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打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我在医院工作的一年中所出的差错,其中有绝大部分是领导没有察觉,但是同事知道的,因为她们是参与者,我们相互包庇,还有一些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我既没有从中吸取教训,也没有产生过愧疚,我只能理解这是种习惯,我详细地记录下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吃错药、打安定、像影子一样左右摇晃的病人,然后我合上笔记本把抽屉锁好,关了灯开始睡觉。  

  

在科室里,我是公认做事情最快的护士,我端着注射盘跑着去给病人打针,推着治疗车跑着去拿药,上楼下楼都是我噼噼啪啪的跑步声。护士长和同事们都认为我大可不必这样,精神病科和急诊科不一样,精神病科连空气都是迟滞的,护士长觉得我有点儿精力过剩,所以把带病人活动的任务交给了我。  

  

楼下空旷的水泥场,四周是高耸的围墙,一个护工把守着唯一的出口处,我指挥病人排成一队,场地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黑影,我站在队伍的前列开始带领他们跑步。一圈、两圈,病人们疲疲沓沓地挪动着脚步,开始逐渐退出队伍。


跑到第三圈,我发现一个长头发的女病人一直跟在我身边,她呼吸均匀,毫不吃力地跑动着,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不熟悉任何一个病人,但是她怎么这么轻松的跟在我身边?我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她没有看我,但是迅速调整了速度,使我没能把她抛之脑后。我暗暗吃惊,然后憋足了一口气,使劲往前冲,耳边开始传来风声,而她的长发飘扬起来,始终在我眼前晃动,我的手臂大幅度地摆动,我看见她的脸庞开始涨红,但是她依然在我的右边跑动。  

  

我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劲敌,是的,我已经把她当成对手,在赛场上从来没有人能这样紧紧地咬住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我们始终并肩而行,虽然她的速度和耐力让人吃惊,但是她不可能超越我,她紧紧崩起的身体,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声已经传达给了我这样的信息,但是同样,我也不可能超越她,胜负就在一步,可是我已经到达了极限。


我从开始的惊讶、不可置信、暗自较量到无奈,最后心里却是一片平静,我们继续跑着,保持着一致,像怀有某种默契,直到护士长在楼上尖叫,李丽妮,你还跑个没完啊,快把病人都带上来吃药!我们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病人们都坐在台阶上看着我们,我打量着她,她大口喘着气,小眼睛,年龄和我相仿。我冲她笑了笑,她也报之微笑,然后我带着一群病人重新回到病区。  


到护理站后,我翻看了她的病历,昨天晚上入院,是民政局送来的,原因是在街上裸奔。年龄不详,家庭住址不详,只知道自己姓王,病历上写着“王某”。我合上了病历,这个不知来历的女病人居然那么能跑,让我很好奇,我决定找她谈谈。  

  

杨虹把王某带进了病室,我靠在窗边看着她。她一进来就坐在了病床上,双手支着床沿,两只脚不停地相互撞击着,她没有看我,而是四下张望。  

  

你叫什么名字?她抬头看看我,一脸傻笑。我姓王,她说。  

  

王什么?我姓王,我姓王。她低下头拨弄着手指,重复着。  

  

那你住在什么地方?她摇摇头不说话。我注意到她裸露出的皮肤上有很多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是新鲜的肉红色。你的家人呢?  

  

她再也没有抬头,只是一味地摇头。我开始失去耐心,很明显,她是个思维混乱四处流浪的精神病人。我想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具有擅长跑步的特征,她什么都不清楚,我向门口走去准备结束这次谈话,突然王某从床上跳起来,她在我的身后大喊,我是长跑冠军,我要跑,跑,跑!我转过身,她的身体仿佛被注入某种神秘的力量,两眼变得炯炯有神,紧咬牙关,双脚不停地在原地踏步,双臂摆动,像随时准备起跑的运动员。  

  

我马上跑过去按着她的肩膀,你说什么?王某眼睛越过我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身体还在不断晃动,幅度越来越大。我要跑,跑,跑,他们叫我快跑,别停下,我是长跑冠军,谁都跑不过我,我要跑……她语无伦次,越说越激动。  

  

是谁叫你快跑?你是什么长跑冠军?你往哪儿跑?我的声音和她的重叠在一起,嘈杂而又混乱。王某一边喊着,一边开始迈动脚步,我堵住了她的去路,她弓着身体,肩膀顶在我的胸口,一只腿在前,一只腿在后使劲蹬着,我马上高喊着护工,最后他们跑来把手舞足蹈的王某绑在了病床上。我抚着被顶得隐隐作痛的胸膛走出病室,这是我第一次对病人进行查房,最终在王某凄厉的喊叫声中结束。  

  

入睡前我躺在床上还在回想白天的事情,王某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她奔跑时的样子逐渐和我重叠在一起。就算我闭上眼睛,这个画面也固执地延伸到我的梦中。我们并排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奔跑,只有脚步和心跳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响起,像两条相互追逐的影子。直到天亮,我从睡梦中醒来还隐隐觉得全身酸痛。 

 

而这一切却又不仅仅存在于梦境之中,白天我依旧带着病人跑步,而最后只剩下我和王某,我们在院子里一次次绕过梧桐树,阳光从树叶中投射下来,斑驳的光影在我们身上打上绿色的烙印。我偷偷注视着她,她跑步时神情专注,目光探向远方,仿佛有什么在召唤着她,让她不知疲惫的跑动。


我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出现幻听,而我自己却好几次在跑步的过程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快跑!”,还夹杂着呐喊声。我没有停下,只是用目光匆忙地扫射了四周,病人们傻笑着坐在台阶上看着我们跑步,没有异常。我和王某已经达成了默契,在跑到第二十圈的时候,我会喊一声停,跑步就会结束。她来医院已经快一个月了,跑步已经成为了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游戏。 

  

护理站里站满了工作人员,但是一片寂静,能清晰地听到窗外大风拍打树枝的声音。主任阴沉着脸说,你们刚才都看到王某的情况了?  

  

是的,我心里传出来一个细小的声音。王某失去血色的右脚放在病床上,像一截腐朽的干树桩,一根肮脏的约束带丢在地上,那是我下班前让护工绑在王某脚上的。她躁动不安在病区里乱跑,医生让我把她约束起来,我又交给了护工去做,但是我不知道约束带会绑那么紧。  

  

主任压低了声音说,医疗安全检查组过两天就要到医院来,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主任走后,工作人员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我一个人走进治疗室紧紧靠着墙壁,这是一场医疗事故,我很清楚。第一个要承担责任的是我,我没有观察王某的约束情况,只是给接中班的杨虹说了下,杨虹和上夜班的护士都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致使王某血液循环受阻,被约束肢体缺血性坏死。除了我们三个以外,还有上白班的其他护士、护工、医生都没有认真巡视,都负有责任。  

  

我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就是王某坏死的右脚可能被截肢。我的双腿发软,脑袋晕沉沉的,背后的墙壁冰冷,汗水慢慢从额头渗出。这时候杨虹走进了治疗室,她面色灰白的看着我说,丽妮,怎么办呢?我艰难地摇摇头走了出去。


护士长正在大发雷霆,我早就给你们说了,上班的时候要集中精力,加强责任心,你们都不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小错不断,现在终于酿成大祸了,你们都要好好反省。不过这件事情先别声张,检查组快来医院了,要是被他们知道,不光我们科室,整个医院都要惹麻烦,听见没有?工作人员都垂头丧气,像蚊子一样嗯嗯着。 


我站在玻璃窗外看着王某,她躺在病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她用双手托着自己的右腿往上抬,膝盖以下却像绑了个秤砣纹丝不动。王某一次次的努力着,她的右腿微微伏起又重重地落下,坏死的脚如一块巨石击打着钢丝床,嘭嘭的声音在我听来无比响亮,我只有捂住耳朵跑掉。  

  

我又开始跑步,只是身边缺少了一个身影。别的病人依旧被我抛在脑后,身边空出的地方是一片阴暗,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我重重的呼气声。心脏突然变得不能负荷,只跑了两圈,我已经感觉脖子像被勒上了绳索,无法呼吸。我停下来疲乏地在台阶上坐下,我盯着自己的右脚,想起了王某,慢慢的这只脚开始麻痹,也许是坐的太久了,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右脚已无法挪动,如果我也和王某一样即将失去右脚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思索,一个对跑步狂热的人总是会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种假设。但是王某右脚坏死却是事实,这让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回到科室里,杨虹把我拉到角落里说,丽妮,这件事情牵扯很多人,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别太担心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听护士长说主任已经联系了民政局,准备在检查组来之前把王某送走,暂时不会处分我们。  

  

我一听马上问她,那王某的右脚怎么办?如果不治疗的话,那整条腿都保不住了。杨虹诧异地看着我说,你管这些干嘛?现在是应付检查要紧,护士长可交代下来了,都要严守秘密,不能说出去啊!  

  

我焦急地来回走了两步想了想说,不行,王某不能送走,延误了治疗时间那就不仅仅是右脚的事情,而是整条腿都被截肢了,她以后就站不起来了。杨虹着急了,她提高了嗓门对我说,唉,我说你没事吧?你以前不是这样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天悯人起来了?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要是不让王某走,那真要出大事的!  

  

我静静地等杨虹说完,然后拉住她的手认真地对她说,杨虹,我想了想不能这样做。以前我们是犯了很多错,那时候都侥幸没有暴露,可这次不一样,如果我们让王某就这样被送走,那她以后怎么办?我不是悲天悯人,但是这次的情况不一样,我不能让王某失去一条腿,不然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你明白吗?  

  

杨虹愣愣地看着我,然后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丽妮,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不会支持你,再说这件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对不起!说完,她从我掌中抽出双手,转身离去。  

  

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脚下是一片黑影,灯泡坏了,我不敢挪动脚步,生怕踩在这些黑影上它们会发出人一般的哀嚎。我也不敢望王某的病房,她让我产生错觉,我就是她,一个即将失去右腿的人。如果可能我愿意替代她,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


回到家里,我翻出在长跑训练队时最爱看的电影《阿甘正传》,一遍遍地观看阿甘漫无目的的奔跑,突然泪流满面。梦中是黑夜,漫长的黑夜,只有一条腿的人在跳跃,她蹦得很高,却永远无法到达光亮的地方。一夜噩梦之后,我醒了,我带上了笔记本到了医院。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捏着笔记本的手心满是汗水,主任接听着没完没了的电话,我失去了耐心,推门走了进去。  

  

吴局,王某这个事儿太感谢您了!今天晚上花园大酒店十八包,请您务必光临!我走到了主任身边,主任一边打电话,一边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我。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恨不得冲上去砸烂电话,但实际上我只是站在原地,用手指使劲抠着笔记本的外壳。主任终于放下电话,他问我,小李,你有什么事吗?  

  

我咽了口唾液迫不及待地说,主任,我是来检讨的,就是关于病人王某的事故。主要责任在我,当时约束病人的时候我不在场,后来也没有检查她的血液循环情况……  

  

我还没有说完,主任就皱起眉头挥挥手打断了我,这件事情以后再说,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检查组快来了,我们要马上投身到迎检工作中去,你先回科室工作吧。  

  

我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往下说,主任,我必须现在检讨,并请您处分我!主任愣了愣,然后问我,小李,你什么意思?  

  

我挺了挺后背说,主任,你们是不是决定要把王某送走?主任看了我半天才说,怎么了?  

  

我追问道,你们真的要把王某送走吗?如果这个时候她不在医院治疗,那她整条右腿就保不住了。  

  

主任摆摆手说,小李,你不要听别人乱说,王某的情况我心里有数,你不要管那么多了,去上班去吧。  

  

我心有不甘地走出主任办公室。站在楼梯间,我握着手里的笔记本反复问自己,我应该怎么办?难道就此罢休吗?杨虹是不会骗我的,他们一定会把王某送走,我现在能做些什么?不行,我要去和主任说清楚,我要请求他留下王某。想到这里我又转身来到主任办公室,在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镇定,然后我再次敲门而入。  

  

主任看见我很诧异,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小李,你怎么还不回去上班?我本想婉转地对主任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我一张嘴却还是那句话,主任,你们不能把王某送走。  

  

主任猛地站了起来,他气愤地对我说,哎,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啊?我不是和你说了多少遍,这个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插手,你只管上好你的班就行了。你还有没有点儿组织纪律观念?怎么领导跟你说的话你都不放在心上?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这种感觉一直纠缠着我,从我来到医院的第一天起,让人窒息的污浊的空气、来回晃动的人影、红色的血液四处流淌,它们在我脑海里咣砀咣砀作响,我使劲甩了甩头,我是逃不掉的,我不能逃! 

  

我突然冲上前去对主任说,不!你们不能把她送走!不能!说完,我们之间沉默地对峙着,我被自己发出的响亮的声音吓呆了。  

  

主任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说,我希望你能服从医院的安排,这个严重的后果你承担不起!我平静地摇摇头说,但是我愿意承担这个错误,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主任想了想然后突然笑笑,他轻言细语地说,没有什么错误,你不用承担。如果科室能顺利通过这次检查,你不会受任何处分。我再次摇了摇头。主任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狠狠地瞪着我,猛然拍桌子站起来甩门离去。 

  

我离开了主任办公室,来到病区门前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打开铁门走了进去。几个护士围了上来,你刚去找主任了?她们问我。我木然地点点头。  

  

你找主任干吗?我疲惫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说啊,你倒是快说啊!她们七嘴八舌地催促着我。我喃喃地说道,我去请主任处分我,请他不要把王某送走。  

  

她们像跌进油锅的水珠,顿时一片哗然。唉,丽妮,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出了这么多事你还嫌不够啊?你还主动去请求处分,还要留下那个病人,留下她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啊?等检查组来了一查,我们不是都要下岗啊!现在我们是要一致对外,如果是医院内部处理无非就是通报批评、罚点儿钱,要是检查组一来那就要上报卫生局,到时候医院想护我们都护不住,赶紧把王某送走,这对医院、对科室、对我们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反正王某也没有家人,精神又有问题,把她弄走也不会有人找我们扯皮……  

  

我低垂着头,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起来。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双腿无力,我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安静一会儿,我拨开人群准备离开,突然有人用力挟住了我的手腕,是我刚分来时带教我的老师张大姐,她近乎哀求地对我说,丽妮,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但是你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意气用事,你还要搞清楚,这个事故的承担者不止你一个人,还有我们,你这样做我们怎么办?我真想抱着张大姐大哭一场,我想对她们说我是多么热爱跑步、我是多么厌恶护理工作、我是多么害怕不能继续跑步,所以我是多么内疚,是多么想保住王某的右腿,但是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我不敢说,因为我清楚她们不会因此改变想法,我说出来只能让自己更加绝望。


我的目光在每个朝夕相处的同事脸上停留了片刻,她们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最后我暗自咬了咬舌头,在剧痛中拂开张大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病区。就她伟大,就她是最有救死扶伤精神的护士,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莫名其妙的装慈悲啊!神经病!铁门在身后关上,她们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晰,我扶着墙壁,我感觉自己已经站不住了,我很想就此倒下好好睡一觉,但是我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我握紧手里的笔记本慢慢下楼。 

 

院长是一个面貌慈蔼的老人,他带着惯有的笑容起身给我让坐,我惶恐地坐下。小李,有什么事吗?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把事情经过又讲了一遍。院长面带微笑不住地点头,你是一个好护士。他态度温和地对我说。  

  

不!我不是一个好护士,一直都不是!我把笔记本郑重地放在他的面前,这是我上班一年多来所犯的医疗差错,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护士,我请求医院处分我,但是王某坚决不能送走!院长,我求求您了!  

  

院长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李,别哭了,年轻人知错能改是好事情,我相信通过这次事件的教训会让你以后引以为戒,成为一个优秀的护士。你还是先回去上班,别耽误工作,王某的事呢我们会仔细考虑,好吗?院长的目光镇定而又诚恳,这让我稍微放下心,我点了点,临走前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科室,空气很沉闷,同事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没有人和我说话,她们离我远远的,所有的治疗工作我都查不上手,我只有躲进王某的病房。王某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针头,药水一滴滴地落在毛菲氏滴管里,滴答滴答,像摇动的钟摆又像是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她撇着干裂的嘴巴对我笑了笑,我在床边坐下。  

  

李护士,这几天怎么没带我去跑步?我强作笑脸地说,因为外面下雨了,我们都不能跑步了。嗯,她点点头说,那过几天天晴了,你再带我去啊。我说,好的,一定。  

  

王某闭上了眼睛,我看着窗外,天空里飘动着淡黄色的云朵,院子里有一群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过了一会儿,我以为她睡着了正准备走,突然王某睁开了眼睛说,我要不停的跑,跑到世界各地,这样我爹妈就会看到我,然后把我带回家去,他们一定认得出我。是吧,李护士?  

  

我背对着她不敢转身,我仰起头把湿润的眼眶晾干,然后大声说,是啊!到时候我陪你一起跑,他们肯定会看见你的,他们会高兴死得!我感觉王某在笑,笑得整张病床都在颤抖。  

  

上午快下班时护士长找我谈话,她说科室安排我休假。以前加班我存了几天假期,申请了几次科室都没有同意,这个突如其来的安排让我不安。我问护士长为什么现在让我休假。护士长微笑着回答,小李啊,领导们都很关心你,出了这个事情你心理压力也很大,所以我们建议你回去好好休息几天。  

  

我马上问她,那王某的事情怎么办?护士长说,你不用担心,院长已经下达了指示,王某明天就转到外科去治疗,一直到她好转为止。  

  

真的吗?护士长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明天就安心呆在家休息,我好歹也是个护士长,怎么会骗你呢?我几乎是蹦跳着走出护理站,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我还在哼着歌曲,  

  

我终于说服了他们,院长真是太伟大了!我忍不住手捧着饭盒跳起来扯下一片树叶,闭上眼深深嗅了一下,周身都是樟树叶的清香,这一切太美好了!等我睁开眼杨虹站在了我面前。


我冲上去围着她高兴地跳了一圈,杨虹,我胜利了!你知道吗?他们要把王某留下。院长太好了!杨虹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恭喜你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又慢慢转过身来,盯着脚下的树叶说,丽妮,今天你找院长后,院长去了主任办公室,我正好经过无意中听到他们在商量王某的事情,其实,很多事情不是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说完,杨虹飞快地跑了。我愣住了,思忖了半天,杨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都在骗我?饭盒掉在地上,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下午我把工作柜里的三件护士服都洗了,同事们关切地说,丽妮,只是休假几天,你怎么把工作服都拉出来洗了?面对着她们的热情我笑了,没事做就收拾收拾,不然等我回来的时候,它们都灰扑扑的了。

     

杨虹站得远远的看着我。等工作服都晾好后,我一个人来到走廊的窗前梳头发,窗外有棵歪脖子树,多少次上夜班的时候我就站在这窗口,顺着这棵畸形的大树凝视夜空,我一直在想天什么亮起来,这棵树什么时候能变得笔直笔直的,它的树干会一直延伸下去,直到天堂吗?现在这些问题已经都不存在了,我小心地把长发盘起来,带上燕尾帽,用发卡在两鬓边固定好。  

  

我走到王某的病房门口,仔细地拉了拉工作服上的褶皱,这里离铁门不远,工作人员把病人集中在活动室给教他们唱歌。我拿出钥匙捏住黄色的那把,然后走进王某的病室。她看见我进来,依旧给了我一个笑容。我揭开被子看了看她的右脚,它已经变得僵硬,像一块木炭。我拔掉王某的输液管,然后搀扶着她说,你能下床走走吗?王某高兴地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她脚刚沾地身体就向前扑去,我一把抱住了她。  

  

李护士,我怎么了?王某好奇地问我。我说,没有什么,你躺在床上太久了。然后我让她伏在我背上,我艰难地站了起来。  

  

我们去哪里?她贴着我耳朵说。我站在病房门口偷偷张望,走廊上没有一个人。我们去跑步。真的啊?!她很高兴。是啊,你准备好了没有,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我数“一、二、三”,我们就开始跑,好吗?王某马上搂紧我,夹住双腿说,好了,我准备好了,我们跑步去喽!  

  

我吸了口气,“一、二、三,跑!”,我背着王某迅速地望门口奔去,这时,病人们活动结束,我已经掏出了钥匙,尖叫声、脚步声杂乱地响起,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各种声响,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巨大的脚步声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快点!快点!!快点!!!门终于打开了,一道强烈的阳光铺满了地面,“李丽妮,快跑!”我只听到了这一个声音,王某伏在我的背上,我迈开了脚步,风声在耳边呼啸,病人们涌上街头,“李丽妮,快跑!”我的脚尖在地面上一掠而过,王某在背上变得越来越轻盈,我跑啊跑,所有的病人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树木张扬着绿色的枝桠,它们嘶叫着。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最后成为一缕细小的布条,脚趾踏在上面,总是软绵绵的。原野里开着红色的野花,在奔跑中,它们像火焰在我眼角边跳跃,我只听到一个声音“李丽妮,快跑!”,它们在风中被快速地撕成碎片,我被这种急速的破坏感刺激着,身体不停摆动,向前冲,向前冲。


我的皮肤被风吹开,五官被拉扯得变形,什么都看不分明,一切具体的事物都变成模糊的色块,在道路的四周上下跳窜。我开始流汗,但是并不疲惫,我看见了白色厚重的云朵,以及从云朵的缝隙中投射出的灿烂的阳光,这时候我通体苍白,我扑入了同样白茫茫的空气中,我的身体被遮盖,也许我就此消失了,但是我永远都在奔跑,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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