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世间最简单的事,是人们的欲望将它粉饰得复杂 Sept. 26 2017 +
“你来了,常笑。”她的声音和她的面孔格外违和,透出一种老妇人的喑哑。
“你来了,这场舞会就开得有意义了。那部电影拍完后,你成了大导演,就不再接我的电话,我们已经有多久没见面了?你真绝情啊。”
常笑飘忽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出现在一个面容枯镐的人脸上,显得有些阴森:“我得了绝症,活不久了。”
他缓缓地提起脚步,继续向唐兰的方向迈进。
“什么?!”
唐兰有些茫然和震惊的看着这个男人。
“大概是活不久了,想在铃铛死去的地方,过完最后的日子。真没想到,这个地方,你会突然回来。”
在她面前站定,他伸出枯瘦的左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右手依然按在胸口,制止着越来越强烈的呛咳的冲动。
唐兰身体一颤。
“你想做什么?”她喃喃的问。
“我也不知道……”他缓缓的摇着头,曾经明亮如星的眼睛,此刻已经装满了浑浊:“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也许杀了你,会让我们俩,都比较好过。”
他的手指突然加重了力度。
“常笑。”
我不得不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打断了常笑的动作。
他看起来是真的要把面前的女人掐死。
常笑回过头来,眼神阴郁地看着我,看到是我,他似乎非常意外,但手下的力道却并未放松,因为过度用力,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狰狞。
“你为什么要杀我?”生命被威胁的女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反而在最初的茫然后怪异地笑了起来:“当年我是你的贵人,我投资了你的第一部影片,没有我,你还是一个穷小子,你为什么要杀我?”
像是突然找到了某种乐趣,她越说越起劲,至于我的存在,她似乎完全不放在眼里。
“你过得不幸福吗?常笑?你不是想要成功吗?我给你成功,你为什么不幸福?因为你爱的女人死了吗?可是,她不是被你害死的吗?关我什么事?”
一连串的发问似乎令她乐不可支,直到脖子上的压力骤增使她不得不停下。
但她的表情还是快活的。
“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变态!”常笑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崩溃前的颤抖。
这时,我已经初步判断出,叫唐兰的女人,是一个早已失去了自己的光、生无可恋的人,这种人通常希望能够制造更多与自己的不快乐相似的情绪,来缓解自己的孤独和压力。
当年的常笑与铃铛,或者只是她一次小小的恶作剧。
我终于有一点理解了铃铛忍受着漫长被困的痛苦也要留在这人间的意义,如果她的死去和常笑的疯狂就是这个恶作剧的结果,那该多么令人难过。
“常笑!”
我再次出声叫他,提高了一点声音,令他保存最后一丝清明。
“常笑,有个叫铃铛的人,托我给你一件东西。”
铃铛的名字一出现,常笑几乎是一个踉跄,险些瘫倒在地。
我把那个小小的玻璃瓶握在手心,感受到了主人在附近的光,发出异常强烈的讯息,温热而焦灼。
这或者就是我第一次接近常笑紧闭的房门时,感受到的异样。
我快速走到他的身边,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弯下腰拍了一下他的右手。
其实只有刹那,短得可以当作幻觉。
闪着白光的石头顺着我的手指,安静的没入常笑的掌心。
我松开手。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但我想,有一个人,已经没有时间再等。
有那么一个瞬间,常笑或许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似乎有一点微微的热气扫过,但随之而来的,会是他的脑袋里突然嗡的一下,有什么东西,像积蓄了许久的洪水的大坝,带着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化为粉尘。
似乎无法思考发生了什么事,他全身颤抖着,感受着那种压倒性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翻卷,带着无数种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强烈情绪……冲击着他的躯壳。
他的身体失去了任何事物的支撑,如同在巨浪里旋转的船舶,越抖越厉害,越抖越狂乱。
这些,都是把光重新还给主人后,会出现的反应过程。
米浆曾经给我描述过这个过程,虽然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想要对他人施暴然后了却自己残生的目的,也忘记了向我发问,只用双手颤抖着抱住自己的头,慢慢蹲到地上,逐渐发出一声声崩溃般的号啕。
眼泪,像突然开启的喷泉般,疯狂的从心里眼里涌出。
争先恐后。
被放开后的女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常笑的变化,渐渐的,她的眼里出现了一些愤怒和疯狂的神色。
“你是谁?”她恶狠狠地提着厚重的长裙摆冲向我。
她毕竟老了,我只微侧了一下身便避过了她,弯腰去架起常笑的肩。
“没有时间了,常笑,你现在跟我来,铃铛她想要见你。”
“你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能哭得这么痛快!你是什么人,你站住!”唐兰依然不死心的拖着她的长裙在身后追赶嘶吼。
我没有去窥探她的故事,但我想,她的光,大概已经永远变成了石头吧。
她只能永远这样绝望又空虚的生活着,不明白为什么爱,也不明白为什么恨,不明白有什么快乐,甚至无法痛快的哭出声音——她活得如同行尸,并且再也不能得到像常笑一样悔过的机会了。
“晚了。”
我突然有了某种预感,加快脚步向着大榕树跑去。
“常笑!快!铃铛要消失了!”
我的话在普通人听来,将是多么荒谬可笑啊,我甚至没有时间向常笑多解释一句,但是他没有丝毫犹豫,或者,能够再见到铃铛这个可能,即使是一个明显的骗局,也能够令他放下所有武器和防备,成为像他们初遇时一样的单纯。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选择将光还给他,应该是正确的。
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曾经错过又不够勇敢坚强的普通人。
他形象全无的跌跌撞撞的跟在我身后。
忽然,一阵温柔的风,不知从何处而起,还带着一点榕树叶的清新香气,如同爱人的手,轻轻的,拂过了我们的面颊。
我蓦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常笑也跟着我一个止步,但他毕竟身体虚弱,猛烈晃了几晃,他竟然没有倒下,只是一脸狼狈的茫然。
“风!那阵风!”我喊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描述,但我能感知到,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就是即将消失的铃铛。
她的心愿已经完成,支撑她多年的惊人执念已经消失,她再也没有能量维持她哪怕是一点微光的灵体,她即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仿佛带着最后的恋恋不舍,最后的深情关怀,最初的干净动心。
那微微的风,在常笑的面颊上,小小的盘旋,然后无声的,消失在远方。
“我已经原谅你了……常笑,再见了……”
我不确认那是幻觉还是我真的听见了一个陌生少女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铃铛的声音。
风里,仿佛传来少女金色铃子般的欢笑,仿佛所有的悲伤都不曾发生,仿佛他们如同初见。
常笑痴了一般定在当场。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猜测,他也听见了铃铛那一句最后的告别。
但这分明是不可能的。
只是,如果那样强烈的爱与不舍,曾经创造了十年的奇迹,那么还有什么特别的情形不可能发生呢?
我宁愿相信常笑,他真的明白了,听见了。
我原谅你了,常笑。
曾经认真爱过,只要得到一次你真心忏悔的眼泪,我就终能原谅。
爱是世间最简单的事,是人们的欲望将它粉饰得复杂。
“她已经消失了。”我遗憾的说。
“对不起……铃铛……对不起……”
十年前就该说出口的忏悔,却因为懦弱一再逃避,此刻终于可以在泪水里倾吐。
做错事的人,一度想走向深渊,甚至化身为魔,所以扔掉了自己内心的光。
然而,她一直在等他。
原来她等了这么久,只是想要他,原谅他自己。
死去的人,应该得到安息。现在,她终于安息了。
长发蓬乱,脸色惨白的男人,像个婴孩一样蜷缩在大树下,在毫无形象的剧烈哭泣里,咳出大团大团的污血来。
我没有去劝阻他,鼻尖那种酸涩的感觉,我死死地忍着。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颗光。
它是每个人最珍贵的愿望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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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
莫峻《蜗牛小镇·世界上和我牵着手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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