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0年的春末，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即陈粮已吃完新粮还没下来的那段时间，每到那个时候，许多农家人都有一两个月的断粮期，这还是经济条件比较好些的地区。
那年我们全家四口人：奶奶、母亲以及四岁的我和七岁的姐姐。爷爷和父亲都相继病故了。
家里断了好几天的粮，只靠煮野菜和干萝卜叶子一天捱一天地往前挪日子。我和姐姐瘦得都不成人形。
奶奶跟母亲商量，意思叫母亲回趟娘家，母亲的娘家人或许能接济点什么，大人能将就下去，可这俩孩子实在不能再将就下去了。
奶奶没娘家。奶奶是在蒋冯”中原大战“时随父母从河南逃兵荒经过淮南被她父母半卖半嫁了爷爷，从此与她娘家断了音信。
母亲娘家住在寿县八公山一个叫"霍家洼"的山坳里，靠打猎卖草药糊口。母亲的祖上本姓翟，是外地人。我后来才听说母亲的爷爷原是太平天国军里的一名小头领，随英王陈玉成从合肥城里冲破清军的包围圈驻扎在今天淮南市的石头埠，由于寿县总兵苗霈霖地叛变，陈玉成被苗霈霖诱捕献给清军做了"投名状",驻扎在石头埠的三万太平军遂做鸟兽散，母亲的爷爷随大部分太平军投靠了捻军，小部分投降了清军。在惨烈的蒙城战役结束后，母亲的爷爷跟一个家住霍家洼的捻军把兄弟开了小差，逃来霍家洼改姓了霍潜住了下来，再后来做了一霍姓人的养老女婿。母亲个子高嗓门大脾气也大，听人说母亲结婚前也会点拳脚棍棒，可我从来没看见她练过。母亲在生产队的妇女群里是搬弄口舌，吵话斗嘴最活跃的一分子，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一生产队的妇女们天天聚在一起干活，更加海阔天高，任她们兴大风作大浪而无人能制止得了。村、队干部们一提起母亲来头皮都发麻。到底村支部书记___外号叫”小鬼孩“的点子多，提议叫母亲当妇女队长，来管妇女们的事。这一招还真灵，母亲当了妇女队长后，积极要求进步，带头守纪律讲文明，并且上下工时都比其它社员早一些和迟一些。老娘们在一块斗嘴吵架的现象立马减少了很多。大概这就是”闹而优则仕“吧？我后来听大队老会计半真半假地说:那几年，单是他替母亲写的入党申请书就足足塞了村支书的一抽屉。等到闹饥荒饿肚子时，母亲一撂挑子入党申请书也不写了，妇女队长也自动不当了，生产队的事也无心管了，不过饿得她也没精气神吵架斗嘴了，村干部们也由她去了。
言归正传。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母亲煮熟野菜萝卜叶子，捏了一撮盐、淋了几滴油、撒了一把芋头面在锅里搅拌搅拌，先盛给奶奶一碗，自己连带喂我们吃了三大碗，又盛一大碗喂家中的大黄狗——”大黄黄“。大黄黄也瘦得只剩骷髅架了，缓缓地从狗窝里抻开身爬出来，看着母亲摇摇尾巴，用鼻子嗅嗅狗食盆便“呱唧呱唧”地大口吃起来，这阵子人们饿得极少屙屎，狗连屎都难吃到了，何谈吃别的。以前，母亲每次回娘家都要带上大黄黄在路上做伴壮胆，这次可怜它瘦得皮包骨头不忍心带上。可大黄黄已经觉察到了母亲要出远门老早就跑到了母亲的前面。呵斥几句也没用，母亲只好手握一根木锨棍，担起筐挑子——后筐放了几块石头，前筐坐着我和姐姐。带着狗大步流星地朝七十来华里外的娘家走去。······
母亲在娘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帮姥姥干了些家务活之后，这才担起筐挑子往回走，前筐仍是我和姐姐，后筐有三斤荞麦面和两只腊干野兔、五个生鸡蛋。出了山坳，见大舅可能背着大舅母守在路口上专等母亲，塞给母亲一斤山芋面、四只腊干斑鸠，十几枚不知是野鸡还是野鸟的蛋，兄妹二人又互相嘱托了一会儿，就这么三耽搁两耽搁，等翻过四顶坡，离家还有十四五华里的时候，天渐渐黑了下来。
母亲加快了步伐。
突然，大黄黄紧贴着母亲的身前身后不停地吠吼起来，声音越来越急促。开始时母亲没在意，只顾着赶路，是姐姐对母亲说：”后面又来一只狗，眼睛还闪光呢。“母亲回头一瞧，可不得了啦！后面不远处跟着一只狼!那狼见母亲停下来，它也停下来蹲在地上，泛着两只绿莹莹的蓝光，像鬼火似的，一睒一睒。
母亲小跑起来。怕吓着孩子，母亲骗姐姐说：”这是别人家的馋嘴狗，想偷吃筐里的鸡蛋和肉，你一定瞪大眼盯紧它，它若靠近就快喊我。“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又前赶了三多华里路，这只狼估摸着凭它一个对付不了母亲和狗，便在黑黢黢的旷野上”嗥嗥“地长叫了几声，母亲心里清楚，它在呼朋引伴。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在母亲的右侧又冒出了一只狼。母亲的小腿肚有些颤抖了。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遭到两狼围攻可是危险至极！”好虎打不过一群狼“，何况还有两个小孩赘着腿！狼性诡计多端，你无法判断哪只狼用虚招——故意引开你的注意力，哪只狼下实手——真来攻击你。
母亲就这样与两狼对峙着又前行了二华里左右，猛地听到大黄黄从喉咙里”嗷！嗷！”发出两声狂吼，箭一般地向母亲身左边附近的草丛里射去，狼和狗瞬间滚在地上撕咬起来。原来路左边草丛里还隐藏着一只狼！说时迟，那时快。母亲护狗心切，紧跟上去照着狼腿就是一棍，当地百姓认为，狼是”铁头秫秸腿“，狼腿不经打。
母亲一来怕误伤着黄黄，二来担筐护幼蹩扭着劲，棍没能完全抡开，那狼惨叫一声，挣脱开身子一瘸一拐地逃走了。余下两只狼看到这一幕后有所顾虑吧？本来已近前了又不得不后退一段距离不敢妄动了。大黄黄身体左侧的毛上面染着大片的红血，颤抖着身子紧跟母亲前后仍不停地咆哮着，也不敢主动出击。母亲知道：”狗咬马虎（狼）两头怕。“狼憷狗，狗憷狼，狼和狗互相胆怯。而母亲的胆却壮了许多。
旁边终于现出一个村庄。母亲心里顿时亮敞起来。那时候地旷人稀。又走了一阵子，站到五王坡上一眼就望到了自家的后屋。再四周瞧瞧，两只狼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离去，大黄黄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叫声，喘着粗气偎在母亲身边跟着小跑。
母亲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大步跨进堂屋，撂下挑子，一把搂起大黄黄坐在板凳上，惊魂未定地对奶奶说：”妈，要不是大黄黄，咱娘俩恐怕就再也见不着面了！“接着，便把路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向奶奶叙说了一遍。接下来母亲借着灯光发现大黄黄身上被狼撕开一道深长的血口子，母亲赶紧去抓锅灶里的草木灰往狗的伤口上敷，奶奶说：“还是用盐水洗伤口更好。”那年头油、盐对农家人说来极为珍贵，母亲犹豫一下便照奶奶说的做了。晚饭做好后首先给大黄黄盛了一碗，还破例在它碗里放了个鸡蛋，大黄黄躺着身只用鼻子闻了闻，一口没吃，母亲动手把鸡蛋喂进它嘴里，又勉强喂了两口汤，在地下铺了几块破布就叫它跟人睡在堂屋里。
其实说“草木灰、食用盐水能杀菌消炎”是民间的一种误传，它们只能加重伤口的恶化。第二天母亲比平时起来得迟，发现大黄黄已悄然死去。母亲忍不住嚎啕大哭，说这条狗已养五六年了，通人性，讲忠讲诚，比一些人强。
哭声惊动四邻，大家围拢来听母亲说完这段感人故事后，纷纷议论说：”这确实是一条忠勇诚义之狗，凡间不知多少年才能偶遇上这么一条半条呢。“还有人根据母亲描述的细节分析说：”这狗首先扑咬左边的狼，说明那狼对人已构成极大威胁，神狗自然会神判。“......
这天母亲别的事没干，专门找来几块木板给狗钉了口小棺材埋在我父亲坟墓的旁边。两天后，母亲发现狗冢被人挖开了，狗尸也失踪了。母亲判断是被本村人偷吃了，因为只有本村人知道土堆里埋的是狗。母亲这个气啊，左手拿条破细绳，右手拿把剪刀，满村庄咒骂一声剪下一段细绳——当地民俗：这是最歹毒的咒骂。一位长辈老者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向前对母亲说：“我说孙媳妇，听我一句劝，你就体谅一下大家的难处吧，别乱骂了，不是实在饿穷疯了谁肯干这种事？狗活着忠心保主，狗死后若能用肉救活几条人命，可真真算的上是一条舍身取义的忠勇之狗啊！希望吃过这狗肉的人把狗骨狗毛能给埋起来，以示对它的救命之恩表示不忘，大家都得个心灵慰藉吧。”
你甭说，一星期后，母亲无意中发现狗冢当真又被人重新堆捧起来了，土堆旁还依稀有些烧过的纸灰。是谁干的呢？至今也不得而知。反正每年清明节前后，总有人来给它偷偷烧纸，一直坚持到最近几年才罢——估计那人作古了吧？
古书旧刊（淮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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