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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东风看牡丹 ——陈与义其人其诗
(一)“新体”
少年时翻《唐宋绝句选注析》,将看中的诗一一背了下来,诗不多,但大多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经常拿来写在宣纸上的,是“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栏”,“细草穿沙雪不消,吴宫烟冷水迢迢”这般清款幽约的句子。另外还有一首陈与义的《海棠》诗,相比之下,造语平易,强烈的画面感却扑面而来。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
诗的前两句很平常,后两句乍一看也很平常。不过,历来赞赏草木不畏风雨的多,说其不惜颜色的少,且用语又明白晓畅,符合年少时的口味,因此也记住了陈与义这个名字。后来又读到《临江仙·忆洛中旧游》,也很喜欢。年少时不喜读词,嫌其精微幽约,也不好读懂,而此词独有疏阔之风:“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与他的诗一样,光景明丽,读来尤为畅爽高越。
陈与义在宋诗中算是别能树立的一位大家,著名的《沧浪诗话》里回顾有宋一代诗歌,对其定位是“与江西派而小异”,并称之为“简斋体”。陈诗的别开生面,在当时已成定见。陈与义殁后四年(1142年),周葵编简斋集,葛胜仲作序,时人已有“新体”之称:“天分既高,用心亦苦,务一洗旧常畦迳,意不拔俗,语不惊人,不轻出也。会兵兴抢攘,避地湘广,泛洞庭,上九疑、罗浮,虽流离困厄,而能以山川秀杰之气益昌其诗,故晚年赋咏尤工。绅士庶争传诵,而旗亭传舍,摘句题写殆遍,号称‘新体’。” “新”在何处,倒未明言。葛胜仲与陈与义为同时代人,且葛实为陈之前辈,集中卷十七《无题》诗胡注“宣和四五年间,当简斋任太常博士时,葵时为诸生,专取先生之文以为准的”,而葛胜仲在这篇序言中,更是强调了陈与义因诗文而获知的经历,编集起因当也是为士子参考了,序尾也说:“盖将指南后学,而益永功名于不腐”。稍晚的陈善,在《扪虱新语》中举“粲粲江南万玉妃”一首为时人所称之新体诗,并言此为东坡句法,举苏轼《梅花》绝句为例:“月地云堦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苏诗对梅花既有正面的描写,也有侧面烘托表达理致。而陈与义的墨梅诗,则基本舍弃了对“物”本身的直接描绘,只是紧扣“墨”与“梅”,不正面写花,用相关典故的烘托,赞美墨梅舍弃形色,独取神意之美,细究起来,确有从苏诗中来的意味。《墨梅》五首为陈与义成名之作,政和八年(1118)就以此见赏于徽宗,这也是其诗名早播、影响较大的主要原因。金代王若虚《滹南诗话》谈到当时咏花诗脱离“花”之本身的流弊,就将其归之为简斋的《墨梅》。从周葵编集的“指南后学”,到对咏花诗流弊的说法,都可见陈诗的广泛流传和影响,而所谓“新体”之说,也并无一定之论。因为墨梅诗是陈与义早期的成名之作,而葛胜仲指向的是他南渡后的诗风。或者可以这样说,简斋诗在早晚期都表现出了相对独特的风貌。
陈与义所处的北宋末年,还是江西诗派兴盛之时,其生前诗歌已有“新体”之目,可见与江西之异。而到了元末方回的《瀛奎律髓》中,将他列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与黄庭坚、陈师道并称,钱锺书讥此举为“攀阔亲戚”,为其正名,然恐怕也太刻薄了些。陈与义诗中,确实有浓厚的江西诗派的味道。
鬓色定从今夜改,梅花已判隔年看。 《又和岁除感怀用前韵》
怪我问花终不语,须公走马更来看。 《即席重赋且约再有二首》
灯里偶然同一笑,书来已似隔三秋。 《次韵谢表兄张元东见寄》
贱子与山曾半面,小窗如梦慰平生。 《赵虚中有石名小华山以诗借之》
久荒三径未得返,偶有一钱何足看。 《张迪功携诗见过次韵谢之二首》
这些句子,很自然地让人想起黄庭坚那些生新瘦硬、挺峭拔俗的名句:“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白发齐生如有种,青山好去坐无钱”、“欲学渊明归作赋,先烦摩诘画成图”,或者变换唐诗中常见的对偶,以看似不相干的事物相对,加以恰到的虚词,造成一种陌生化的体验,而工整妥切,句意挺健却俗;或者形成流水对,一联之中,一意直下,完整而流畅。葛胜仲所评价的“务一洗旧常畦迳,意不拔俗,语不惊人”,其实也正是江西的要义。简斋律诗中的这一特点,到南渡后也一直保留:
能赋君推三世事,倦游我弃七年官。 《次韵谢邢九思》
灯前颜面重相识,海内艰难各饱更。《康州小舫与耿伯顺李德升席大光郑德象夜语以更长爱烛红为韵得更字》
最后一联,以“海内”对“灯前”,“艰难”对“颜面”,以虚应实,尽写重逢之喜与流荡之艰。使用这一类对句,能别开蹊径,摒却流俗,化烂熟为新雅。然若将简斋与山谷相比,陈与义的对联要更为平易些,意思也较直白,这是整体上与江西的“小异”。《苕溪渔隐丛话》用了“平淡有功“二字评价简斋诗,诗风平淡,却见锻炼。简斋的五言诗,尤当得起这四字。陈衍《石遗室诗话》言陈简斋自别于苏、黄之外,在花卉中为山茶、腊梅、山礬,三种花都是以清雅脱俗著名,也很能说明陈诗的风调。
陈与义诗中的清隽之气,还与少年时向崔鶠学诗的经历相关。《洪斋四笔》中提到:“自崇宁以来,时相不许士大夫读史作诗,何清源至于修入令式,本意但欲崇尚经学,痛沮诗赋耳。于是庠序之间,以诗为讳,政和后稍复为之。”崇宁前后,苏轼、黄庭坚、陈师道已相继离世,此正是陈与义的少年时期。虽“庠序之间,以诗为讳”,然徐度《却扫篇》记其少年时学诗于崔鶠,崔鶠,字德符,《宋诗纪事》中载其:“元符末,上书,入邪等,作废三十年。”白敦仁《陈与义年谱》将此段经历系于崇宁大观年间,大抵可从。崔鶠《婆娑集》无传,从《宋诗纪事》收录的诗和其他佚诗可见,崔诗大抵为平淡隽切,仅存不多的诗句中,都可以令人联想到陈与义的诗句。
1、
崔鶠:离离疏竹时闻雨,淡淡轻烟不隔花。《秋日即事》
陈与义:疏疏一帘雨,淡淡满枝花。《试院书怀》
《试院书怀》是陈诗五律中的名篇,可谓平淡诗风的代表。在这一联中,化繁缛为简淡,表现了诗人平和的心境。
2、
崔鶠:霜落石林江气清,隔江犹见暮山横。箇中只欠崔夫子,满帽秋风信马行。《与叔易过石佛看宋大夫画山水》
陈与义:万壑分烟高复低,人家随处有柴扉。此中只欠陈居士,千仞岗头一振衣。 《题江参山水横轴画俞秀才所藏二首》
与崔诗一样,也是题画诗,变洒脱为警策。
3、
崔鶠:翠裘锦帽初相识,鱼虎弯环略岸飞。《通羊道中诗》佚句,见周紫芝《竹坡诗话》
陈与义: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初识茶花》
句意和句势皆承崔诗而来,平易晓畅,琅琅上口而便于记忆。《天龙八部》中改“初”为“如”,就成为了风情旖旎、款款动人的情诗。不过陈诗所写的,是湖南的茶花,而非云南。
(二)诗学取向
简斋诗“新体” 的面目,来源于他独特的诗学取向,既非一味以苏黄为尚,更由苏黄直接上溯杜甫,使其诗风呈现宋骨唐风的面貌。“诗至老杜极矣,苏黄复振之,而正统不坠。东坡赋才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深,故游泳玩味之余,而索之益远。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简斋诗集引》所引陈与义的这段评论可谓能切中苏诗黄诗的特点。琢磨其前段之意,对于苏黄二人都是褒赞的,所谓用之不穷,源于苏轼才华纵肆,不拘常法,所谓索之益远,源于黄庭坚思曲意深,多耐玩味。并且肯定二人上接杜甫,能使“正统不坠”。其优也正是其弊,苏诗变化不拘,然有过于随意之嫌;黄诗耐人寻味,然呈现面貌过于生硬求奇,这正是两人与老杜的距离所在,故而下面突然一转:“必识苏黄之所不为”,一是要化纵肆不拘为法度井井,二是化生新瘦硬为流丽自然,才能真正达到老杜的诗境。至于如何改进,葛立方的《韵语阳秋》另有记载:“陈去非尝为余言:“后之学诗者,倘或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连胸之术也。”江西学杜对于虚词的运用、对偶的隽切已然有很好的成效了,所谓“唐人语”,即是取法唐人明丽用词,代替江西诗派求新求奇的用语。另一方面,对于江西用典的积习,则曰:“多读而勿使,斯为善。”虽然陈与义自身的创作并未能完全做到。
后人对于简斋的七绝,多有评其近似唐人者,可见他对于唐诗风貌的承续。
七言绝句,唐人之作往往皆妙。顷时王荆公多喜为之,极为清婉,无以加焉。近人亦多佳句,其可喜者不可概举……陈与义去非《秋夜》云:“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汉明。莫遣西风吹叶落,只愁无处着秋声。”如此之类甚多,不愧前人。
——张邦基《墨莊漫录》卷六
陈去非“舍南舍北草萋萋,原上行人路欲迷。已是春寒仍禁火,楝花风急子规啼。”……右诸绝皆宋人近似者,然率中晚唐语耳。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
偶为朱锡鬯太史彝尊举宋人绝句可追踪唐贤者,得数十首,聊记于此……“独凭危堞望苍梧,落日君山似画图。无数柳花飞满岸,晚风吹过洞庭湖。”
——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九
除了绝句,《简斋集》中深具唐人格调的,是《舟次高舍书事》:
涨水东流满眼黄,泊舟高舍更情伤。一川木叶明秋序,两岸人家共夕阳。
乱后江山元历历,世间歧路极茫茫。遥指长沙非谪去,古今出处两凄凉。
此诗作于建炎年间避乱湖湘之际,诗后自注:“唐人多有此体,盖书生之便宜也。”首联以当前情境引入,颔联写景,颈联抒情,尾联抒发感慨,所用词句皆肖极唐人。“一川木叶明秋序,两岸人家共夕阳”这一秀句,虽非琢磨不能出,但却呈现明丽流畅、浑成自然的面貌,已然与江西诗派的气质有别。陈与义晚期所作的“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为宋高宗叹赏,将情景人事融入短短一联中,也是陈诗的代表句,有唐诗兴象玲珑的风神,然若以整首诗言,颈联“西庵禅伯还多病,北栅儒先只固穷”就还是江西诗风的残迹,倒与这一名联有些格格不入。
陈后期的诗中有“深知壮观增诗律,洗尽元和到建安”之语,对汉魏诗风尤为推崇。张戎《岁寒堂诗话》载:“乙卯(1135)冬,陈去非初见余诗,曰:‘奇语甚多,只欠建安、六朝诗耳。’余以为然。”如果说《夏日集葆真池上以绿阴生昼静赋诗得静字》有明显学杜的痕迹,靖康之变后所作的与杜甫同题的《北征》,已全然不同于早期的风貌了,摒弃了对细节的描写,只从个人的情感体验出发,囊及山川、自然:“百卉共山泽,各自有四时。华实相后先,盛过当同衰。亦复观我生,白发忽及期。”俨然有古诗十九首的风味,而结以“愿传飞仙术,一洗局促悲,被襟阆风观,濯发扶桑池”,则有魏晋游仙诗的意思了。至后期的《别光大》(堂堂一年长)、《小阁晚望》(泽国候易变)、《元夜》(今夕天气佳)、《月夜》(独立夜轇轕)等五古,用语明切,含蕴高远,与魏晋五言差可仿佛。
(三)后人评价
陈与义诗作在宋元都有较高的评价,早在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胡穉为简斋诗集、无住词作笺注,南宋即有人遍和《简斋诗集》的,比至宋末,刘辰翁的《简斋诗集序》,对北宋以来诸家诗风进行了评点,首次将其与宋代诸大家做了对比,几乎将其提高到山谷和后山二人之上:
诗至晚唐已厌,至近年江湖又厌。谓其和易如流,殆于不可庄语,而学问为无用也。荆公妥帖排奡,时出经史,然格体如一。及黄太史矫然特出新意,直欲尽用万卷,与李、杜争能于一辞一字之顷。然极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后山自谓黄出,理实胜黄,其陈言妙语,乃可称破万卷者,然外示枯槁,又如息夫人,绝世一笑自难。惟陈简斋以后山体用后山,望之苍然,而光景明丽,肌骨匀称。
刘辰翁的论诗标准,是在感发情志与用事之间的平衡。他先指出当时的江湖诗派学问不足,继而批点王安石虽以学问为根基,但“格体如一“,缺少变化,黄庭坚变化求新,但却过于刻意,反失真意,只有陈师道二者兼胜,但是用语不够明丽自然,只有陈与义符合他提出来的这一评价标准,即内容情感上的“真”和诗风表现出来的“肌骨匀称、光景明丽”。一方面是对江西诗弊的反拨,后期诗中沉郁的家国之思,在宋末、元代容易引起士人的共鸣,另一方面,经由方回、刘辰翁、刘过等人对陈与义诗的肯定,更是奠定了他在宋元诗坛中的地位,方回甚至提出由陈与义至杜甫的学诗路径。明人尚唐抑宋,但是对于陈与义仍有较高评价。比至清代,情况则有所变。纪昀对陈与义评价甚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几乎要在三宗中为陈与义高置一席。但是,在对《瀛奎律髓》的点评中,他也数次指出陈诗中的不足。如:
平生正出元子下,此去还经思旷傍。《江行野宿寄大光》(纪批:江西习气)
北风日日吹茅屋,幽子朝朝只地炉。客里赖诗增意气,老来唯懒是工夫。空庭乔木无时事,残雪疏篱当画图。亦有张侯能共此,焚香相待莫徐驱。《招张仲宗》
(纪批:此是江西粗调,不似简斋他作。)
第一例中的“江西习气”,应是指句中的用典。白敦仁先生的《陈与义集校笺》中解释道,建炎三年,简斋代席益(即席光大)权知郢州,故用桓温与殷浩的典故,道出这一事实,简斋此时离长沙赴衡岳(时席益在衡),便用刘惔论阮裕的典故。指出其用典精切,认为纪昀没有结合当时情境,只下了“江西习气”过于武断。宋人好用典故,以管城子代笔,以青州从事代酒,以孔方兄代钱,至为常见。“江西习气”大概指用典方式方法上的生硬,以人名直接代入诗句中,虽然用事精切,符合情境,使用过于直接,所谓“不可专意于用事”,陈与义自己的理论也很难践言。
第二首纪昀评“江西粗调”,纪对《瀛奎律髓》的选诗多鄙薄其俚俗、浅薄、格卑。所谓“粗调”,大抵也是粗野少锻炼之意,观此诗,招友人相聚,而句意太尽,颔联“客里赖诗增意气,老来唯懒是工夫”,似乎有些流里流气了,尤乏蕴藉之致。冯班冯舒在《瀛奎律髓》评点中也多说到陈诗的“厌”,如“灯花应为好诗开”,冯舒评“厌”;“急搜奇句报新晴”,冯班评“厌”,冯舒云“真写得尽”;“海棠犹待老夫诗”,冯班评“厌”。所谓“厌”,即足,意思太露,不够蕴藉。一方面,陈诗虽承江西而来,然追求明白晓畅的表达,容易堕入俗、露的境地;另一方面即钱钟书所说的“意思不深”,易于讨好,却不耐琢磨。这大概就是造成后世对陈与义诗歌褒贬不同的原因吧。王士祯的《带经堂诗话》评论宋明以来学杜的诗人,谓“陈简斋最下”,翁方纲说陈与义学杜有“伧气”,“全滞色相”,大约也因此。查慎行的评价倒显得公允些,《初白菴诗评》评《渡江》一首言“简斋与后山才力相近,而烹炼不及后山,观其全集自见。”确如初白先生所言,陈与义知名的诗作允称佳制,但若从《简斋集》全集观之,则过俗之诗屡见,显得烹炼不足。陈与义自己也说后山诗“如练就内丹”,可见对其炼字炼意之功推许甚重。反观陈诗显露出的随意和刻露,似乎不是不经意之过,《简斋诗集》中言及写诗的句子,不下数十首,可见他的专意为诗,在各种不称意中,诗似乎成了他最重要的依靠。
使我忘隐忧,亦自得诗力。《书怀示友十首》其三
宦情吾与岁俱阑,只有诗盟偶未寒。《又和岁除感怀用前韵》
书生得句胜得官。《送王周士赴发运司属官》
陈留春色撩诗思,一日搜肠一百回。《对酒》
如此皆不胜枚举,可以看出他本人在写诗方面所下的功夫,真是称得上“苦吟”了。但是从全集而言,这种随意和刻露却暴露出才学的不足,方为清人诟病。结句也多有气竭之嫌,可算是很明显的一弊: “且复高吟置余事,此生能费几诗筒。”( 《次韵乐文卿北园》)、“且复哦诗置此事,江山相助莫相违。”(《次韵光化宋唐年主簿见寄二首》)、“人生扰扰成底事,马上哦诗日又斜。”(《归洛道中》)、“再来知何似,有句端难裁。”(《游葆真池上》)、“如许行年那可记,谩排诗句写新愁。”(《重阳 》)。正如上官婉儿评沈佺期的昆明池诗那样,“沈诗落句词气已竭”,胜劣可判。
(四)“故园”与“江湖”
虽然从全集来看,陈诗存在种种不足,然仍有许多篇章允称佳制。如上所述,简斋诗学取向颇丰,从江西诗派、到以老杜为主的唐诗、到汉魏诗风都有所继承发展。然而构成诗歌内里重要特色的,是靖康之变所带来的家国之思,这是其前后的诗人都没有的特殊体验。历来评价多有以陈与义为“因诗而达”的典范,然观其创作,仍然是“穷而后能诗”的。他中后期的诗作,低叹“孔兄与我违”,“人贫交旧疏”,在湖南两广闽浙间辗转流离。国事不堪带来自身的流离动荡,形成了陈与义后期诗作中化不开的家国之思,君臣之念,这也是他的某些作品能上接老杜的重要原因。
陈与义早期的诗作,多与友朋唱和,感叹宦途的不如意,常见归隐之语: “功名勿我念,此心已扫除。” (《书怀示友十首》其一)。 “我策三十六,第一当归田” (《书怀示友十首》其五)。 “诸公自致青云上,病客长斋绣佛前” (《题小室》)。宣和元年,陈与义除辟雍录,自嘲为“冷官”:“四岁冷官桑濮地,三年羸马帝王州”(《若拙弟说汝州可居已卜约一丘用韵寄元东》)。“欲诣热官忧冷语,且求浊酒寄清欢。”(《十月》)“冷官十年鱼上竿”(《述怀呈十七家叔》)。宣和六年,除司勋员外郎,曾为春闱考官。写下了《试院书怀》,宣和六年底坐王黻累,贬陈留酒税。心情闲散,有《寒食》、《雨》等诗作,“一时花带泪,万里客凭栏”,诗风清郁,已与前期有别,至靖康之变,退却诗中的牢骚之语,诗境大为开拓。
靖康元年正月,谪官在陈留的陈与义因金人入侵,兼丁父忧,自陈留避地出商水,由舞阳次南阳,这是他六年流荡生涯的开始。“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发商水道中》)”,似乎已预见了时局的不堪,全诗给人摇摇欲坠之感。陈与义在邓州住了差不多七个月,算是他流荡生涯中中较为稳定的日子。这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写下《邓州西轩书事十首》,以七绝做时事议论,承杜诗之后。前四首记自己的行迹,结以“都将壮节供辛苦,准拟残年看太平”,作自慰之语。下来四首议时事,既有沉痛,又有无奈:“东南鬼火成何事,终待胡锋作争臣。” “始行夷狄相攻策,可惜中原见事迟。”第八首记宋钦宗于靖康元年五月下诏书十六事,对朝廷有所寄望。第九首忆太平盛世,结以“遗庙只今香火冷,时时风叶一骚然”,怆然悠远。第十首作结,“吊古不须多感慨,人生半梦半醒中”,心绪略显消沉。
至靖康二年,二帝被俘,建炎元年,二帝连同宫室数千人北迁,陈与义写下《有感再赋》及《感事》
“忆昔甲辰重九日,天恩曾与宴城东。龙沙此日西风冷,谁折黄花寿两宫。”
回忆东京重阳时节宫廷的盛世,反观此时两宫北狩,二帝蒙尘之流离,尽在不言中。陈与义于宣和年因墨梅诗受和于徽宗,忠君之思,故而诗中有真血泪者。仇远《读陈去非集》所谓“莫道《墨梅》曾遇主,黄花一绝更堪悲。”
《感事》一首,也简古悲壮。纪昀“此诗真有杜意,乃气味似,非面貌似也。”此诗娓娓道来,句句干净利落,而字字沉痛内蕴。
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
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
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
从靖康元年开始,陈与义就一直处于辗转流离中,他的足迹,经过了邓州、南山、均阳、岳州、洞庭、湘潭、邵阳、永州,最后经两广、由闽入浙。“五年元日只流离”‘,(《元日》)归途茫茫,前路茫茫,诗中尽是对故园的不尽怀想:“草绕天西青不尽,故园归计入支颐”(《寓居刘仓廨中晚步过郑仓台上》),“易破还家梦,难招去国魂”(《道中书事》),“故园非无路,今已不念归。”(《同左通老用陶潜还旧居韵》)故园便是无兵马,犹有归时一段愁。(《送人归京师》)
江湖也是陈与义后期诗中的重要意象。对于故园归未得的陈与义,“江湖”不是空虚的概念,而是他流荡生涯的载体,“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巴丘书事》)“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次韵尹潜感怀》) “江湖尊前深,日月梦中疾。”(《己酉九月自巴丘过湖南别粹翁》)“兵甲无归日,江湖送老身”。(《晚晴野望》)“草木相连南服内,江湖异态栏干前”。(《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可惜终究是,“五湖七泽经行遍,终忆吾乡八节滩。”(《雨中》)
一直到绍兴元年,陈与义抵临安新朝廷之所在,《宋史·陈与义传》载:“绍兴元年(1131年)夏,至行在。迁中书舍人,兼掌内制,拜吏部侍郎。寻以徽猷阁直学士知湖州。召为给事中。驳议详雅。又以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这三四年间,陈与义似乎忙于政事,留下的诗很少,甚至于整年无诗。有一首在绍兴二年写下的《题画》,满满依然是无家可归的心事:
分明楼阁是龙门,亦有溪流曲抱村。万里家山无路入,十年心事与谁论。
距离宣和四年(1123)归洛已近十年了。将画上的空间与现实空间无法连系的矛盾,转化为南渡后沦陷的北地不能归去的沉痛,将“十年心事”寄寓到了画面上虚设的江山,这般巧妙的空间转化是少见的。
大约在朝廷中并不如意,陈与义于绍兴五年六月引疾求去,卜居青墩镇。“赤瑛盘里虽殊遇,何似筠笼相发挥。“这首《樱桃》诗,恐怕也是他自身的写照。刚到青墩,他的心情是无比愉悦的:”去年長恨挈舟晚。空見殘荷滿。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繁花相送過青墩。” (《虞美人》)宋代文士对于花的喜爱,大概超过其他的朝代,他们总能从花里翻出无数文章。陈与义的咏花诗,总是别具温情。花能解人,亦可说禅。“无住庵中新事,一枝唤起幽禅。”(《清平乐·木犀》)《无住词》中的大部分作品,是在青墩写下的,“一甌清露一爐雲,偏覺平生今日永。”(《玉樓春·青墩僧舍作》),早年的归田之想,终在半壁江山中得以实现。
可是,当春日来临,陈与义看到青墩牡丹花盛放时,故国的怀想又不可遏止地浮上心头。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牡丹》
此诗每一念之,令人心绪顿老。诗题为牡丹,却实无一语正面及牡丹者,全诗句句是“我”,意思愈转愈深,被钱钟书许之为历来写牡丹诗之冠,确不为过。写返乡之茫茫,写龙钟之客,写东风,写牡丹,而实乃写靖康之变,家与国,人与花,遂成为历史时空中不可挽回的那一刻。
绍兴六年,陈与义应诏复用为中书舍人,兼侍讲直学士院,徐又除翰林学士知制诰,除左中大夫参知政事。绍兴八年春乞退,是年冬卒于乌墩僧舍。
参考书目
《陈与义集》中华书局
《陈与义集校箋》白敦仁 上海古籍出版社
《陈与义年谱》白敦仁 中华书局
《瀛奎律髓彙評》方回 上海古籍出版社
《宋诗纪事》厉鹗 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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